孟贲一死,乌获,任鄙及护送王柩的禁卫军顿时就慌了神,他们悉数跪在白起的面前,言愿悉听穰侯的发落。
说起来,乌获,任鄙虽然也是武王旧臣,但总的来说是无害的,除了那身得到了秦武王认可的肌肉,他们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且就算是那身得到了秦武王认可的肌肉,想来也只能威胁一下虎豹蛟龙,而并不会对王朝的安危构成威胁,所以穰侯遂从轻发落,只放逐了这二人,而没有杀他们。
在接管了王柩和禁卫军后,穰侯一行人遂白衣白甲得朝着咸阳出发了。将启程时穰侯对于之前的事忽然心生疑问,遂谓白起道:“论力,吾子殊不及孟贲,然而能一招制敌者,其何故也?”
白起平素最不喜欢聊及的就是杀伐,所以就算是穰侯见问,对于这类问题他也只是随便敷衍了一句道:“既天下谓我为人屠,则杀一人孟贲尚犹待举故耶?起不佞,未知何故。”
这样说来倒也是,不管孟贲力气有多大,他也还是个人,只要他还是个人,就得被人屠杀。穰侯这次算是弄明白了,说到人屠,这也是一种宿命,如果说不是诅咒的话,无须解释,其就是能做到强弱不问,挡我者死。
当澄明的天空被阴霾所遮掩,世间所谓美好的就只剩下理想,而所谓丑陋的则全是现实,所有人就都只顾着将布满脓疮的嘴伸进沟槽,以吮食那里面的腐蛆烂泥的时候,这个时候,一支枯骨遴集的脚会踏破云霭,一尊巨像会在万千诅咒的萤绕下,缓慢,痛苦而又势不可挡地降临于这世界之上,这就是人屠。不可持续的现实是他出现的理由,而摧毁这一现实就是他的呻吟,只要能离这个世界再近一点,只要能让脚触及到山岳之巅,他就可以……重塑。
如被从土里抛出来的蚯蚓,巨像的出现令世人惊怖万状。这些堙没于黑暗,沉醉在腐臭中,连眼睛都退化了的就只知道吃跟繁殖的卑微生物,即使巨像的出现已经揭开了蓝天,令阳光能穿透层层云雾并照耀到他们的身上,但他们却仍不知醒悟,事实上他们害怕被那光照到,就像蚯蚓害怕被抛出土面。
巨像呻吟着并最终还是触及到了这尘世,然后重塑开始了。
这是一个独裁,强制,残忍,不苟合于人道,只上承于天的过程。淤泥里的爱恨情仇就让它永远堙没在淤泥里,只有在经历过脱胎换骨之后人类才配享有尊严。巨像对此不加解释地怒吼着,杀戮着。
但请不要误会了,巨像这并不是在杀人,人于宇宙中的地位微不足道,根本就不值得他动怒,他只是在消灭那所谓的理所当然。
说起来人类社会就像蛇一样,蛇理所当然的应该有一身皮,然后每隔一段时间这层理所当然的皮就得被蜕去,蛇才能得到成长,人类社会也是这样。沉浸在习以为常的过去并最终沦落成为这一物种的坏死组织,阻碍社会的发展,对于这样的人就应该像蜕皮一样将其处理掉,这是天道,不因人的好恶所转移,也高于一切仁义道德。
当然也有不尽相同的地方,那就是蛇可以自行蜕皮,而人类则必须得仰仗人屠。并不只是白起,事实上各个时代都会有规律得诞生出一些新的人屠,他们虽然名字变了,但所做的事情则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是屠戮那些固执的,企图维护丑陋现实的人,从而对世界加以重塑,使之能更趋近于美好的理想。
所以说到人屠,别以为这只是个绰号,它还是一套系统。而被称为人屠的那些人,他们也并不邪恶,事实上,多数时候,邪恶的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世人。
白起在随便敷衍了一下穰侯后,就先行一步,转身离去了。穰侯遂也命令大军启程,令昼夜不分,务必尽快赶回咸阳。
按理说惠文王后欲立公子壮为秦王,这就应该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虽然和穰侯比起来还有些势单力薄,但于函谷关就展开决战总比把穰侯放回咸阳再展开决战胜算更大一些,这是一个机会,但惠文王后等人却并没有把握住。
没错,惠文王后痛恨芈八子,其党羽也忌惮穰侯魏冉,担心外戚专权。但当他们凑到一起,一说到局势,这些人马上就变调了。在这个节骨眼下,在这个节骨眼下,这是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下所最为关注的。在这个节骨眼下当然应该先把武王的葬礼给办了,遵照着旧有的习俗,而不是基于自身对时局的判断,这些人把武王的灵柩连同穰侯一起给放进了函谷关。
穰侯率大军奉王柩还朝,一路关隘莫敢不应,未闻不接,乃没过多久穰侯就回到了咸阳并把持了朝政。
一日穰侯升殿与群臣议立新君。众既入座,一说请讲,所有人就都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
穰侯见状,也不和谁争执,他只是随手就把佩玉给摸了出来并自顾自得赏玩了起来。而后可能是觉得光线不好,穰侯遂干脆移步至王座上,于王座的一侧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美玉。
见穰侯如此,众皆骇然。这意思就是要篡国呀!每个人都想到了这一点,但却没有谁敢当面指出来以匡正穰侯。
最后还是德高望重的樗里疾站了出来,其问穰侯:“足下这是?”
穰侯闻问,故答道:“玉以观玩,择所处也。近来疑云密布,亦惟此处些许得见寸光,可以赏玉,吾故居之,并无他意。何如?诸公复谁有美玉,得并之前与冉谐览与?”
王座就算虚无一人,那也是王座,未经王的授权普通人是靠近不得的,所以就算穰侯发出了邀请,群臣也只是支支吾吾的,而没有谁敢响应他。
既然如此,穰侯遂不屑得将他的佩玉往王的案几上一放道:“诸公既无心赏玉,则议立新君的事能也听听冉的看法吗?”
在此之前,群臣是争得面红耳赤没错,而在此之后,群臣算是明白了,他们连块玉都没有能力放到王座上面,又凭什么有能力让一个人坐到那上面去呢。所以就算有些不甘心,他们也只好缄默以对,任由穰侯定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