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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守望峡谷/周涛

在峡谷的大拐弯处,怒江水像一大群正在参加世界杯赛的摩托车选手似的,优美而惊险地做弯道侧压,把箭一般直射的速度拧弯——而且拧得这样漂亮,大概只有怒江。它似乎并不怎么“怒”,却有一种大回环的稳健之美。

金沙江不是这样,金沙江被挤压在两岸陡壁之下,清纯澄碧但并不显得单纯,它有一股寒凉的怨气。

澜沧江呢?澜沧江以两岸浓密的热带雨林,以榕树的苍迈、樟树的灰斑、橡胶林的亭亭和藤缠树、树缠藤的亲密状造成一种傣家少妇的气质。她的水流、水质和水色都表明了她不是天真的或勇猛的,而是丰富的或浓郁的。

独龙江——它给我的印象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凶,而倒像是怒江的弟弟。

怒江奔流在怒山和高黎贡山之间,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上游叫黑水河,藏名叫“拉曲卡”。怒江两岸的山岭多在5000米以上,山高谷深,水流声如怒吼,故名怒江。怒江大峡谷位于怒江州境内,长310公里,平均深度约2000米,汛期呈U型,旱期呈V型,仅次于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全长348公里,深1757.4米),为世界第二大峡谷。大峡谷不仅可以漂流探险,两岸还有许多飞瀑流泉,蕴藏着丰富的动植物资源,景色雄奇壮观。

伊洛瓦底江作为瑞江的部分是平凡的,但是流入缅甸之后据说长大了,变得非常迷人。我估计,她在瑞江时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到缅甸以后,她丰满漂亮了,像变了一个人。

这么多的江养育着云南,而且是这样一些著名的江,云南怎么能不神秘呢?这些守护神一样的江,各自都有性情独具的美妙的名字,有性格,有历史底蕴,有概括力,有婉转优美的诗意,谁起的呢?真该感谢那个人。在一个废名的只剩下编码的所谓现代社会里,凭着这样几个组合而成的美丽的字音,我们将能感到多少亲近,宽慰,品尝多少遐思和美感!

怒江的水这时变成一股一股的了,每一股都非常清晰,但合在一起又浑然组成一条江。它们从岩石上翻滚过去或盘绕过去,在江中纠缠,然后分开,被流速梳理着,又被山峡规范着,像一根粗大的多股的发辫似的,弯曲盘绕在峡谷的底部,并无声息。

车子停下来,谷底有风,然不甚烈。前面横跨江面的是一座桥。

黑黝黝的木楼,一楼住着猪和牛以及它们的粪便和臭气,二楼住着傈僳族的人们还有火塘。远处更高的山坡上,就势辟出一块块的种苞谷的地,大的有半个篮球场,小的也就是个三秒区。你很难相信这些一点儿巴掌大的陡坡,就养活着傈僳人的身家性命。

水呢?

仰首在天上,在天空中那些云的脸色里;低头在谷底,在怒江千年万载奔流不息的巨大浪涛中。两个都够不着,却都离得仿佛很近,像是上帝在惩罚那位抬头吃不上果子低头喝不上水的神,馋着你。傈僳人啊,苞谷啊,是什么力量把你们逼到这样尴尬的一种生存绝境里的呢?又是什么力量使你们在这样比“吃土豆的人”更艰难的环境里顽强生存的呢?

(现在我愿意招认,并在招认中求得宽谅:由于我的浅薄无法洞悉历史的罪过,也由于我找不出答案,更由于我虽然号称诗人而实质上并未摆脱世俗的傲慢与偏见,我的脑子里当时抖落出“落后民族……”这样的词。它一闪,我就感到这样简单的结论是专横的,非人的,但是为这样的东西羞愧却是今天的觉悟。)

居高而临下,傈僳人世世代代正是这样生活的,生活在数百米的陡坡上,悬在空中,守望着这座巨大的空寂的仅次于科罗拉多的大峡谷。

这就像是一座空中剧场,剧中人坐在包厢里,看着本该自己去演出的剧目,没有观众。

演出者观看一出不可能开场的戏,那么他(她)们守望和等待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民族的这种生存态势令人不寒而栗。是谁把这么重大的一个有关人类生存的哲学命题如此强烈地推到了这些茫然无知的人们身上了呢?碗里有煮苞谷粒,墙上有弃置不用的发黑的弓弩,而几百米之下,怒江峡谷的接连角上,亚碧罗桥静静地期待着,在峡风中抖动着铁链……彼岸正是峡谷的另一面。

这时,大美人儿出现了——她的狗正比较凶猛地狂吠时,木楼的一角处出现了她。她仅仅用手势制止了狗,然后对我们歉意地嫣然一笑。她衣衫褴褛,而且还非常过时地戴了一顶旧式布军帽。她的身上几乎是布满了孩子——手里牵了一个,胸前奶着一个,背后系着一个。但正是在这样一个被贫困、落后、蒙昧紧紧围困着的女性身体上,遮掩不住的光芒似的闪出了美的力量。

只需一眼,你便可以认定她是美的。

然后当你坐进她一贫如洗的家里,面对唯一的木床和火塘里的灰烬,你望着她和她的孩子,语言不通,眼睛黑亮。她非常自然和安详,仿佛这一切都属于她而其实并不属于她,她似乎属于另一世界,这些都是借来的,暂时的。

她很少说话,只是有时微微一笑。但是你能感到她对一切都是理解的,完全懂得,因为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坦然的端庄和自然。她那最大的小女孩只有五岁,躲在她身后,好奇而又害怕。她轻声地对她耳语,鼓励她。

我们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降低标准,应该承认,她的确是天生丽质。关于这一点,我们同行的三位,分别来自广州、北京、成都的年轻女作家都承认,虽然她们也都各具风采,而且穿戴得光彩照人,但是她们说:“思蜜纽才是天生丽质。”

思蜜纽就是她的名字,她二十三岁,衣衫褴褛,戴一顶旧式布军帽,已经生了三个孩子。

最大的那个女孩叫胡蜜花,五岁,睁着一双新奇略带恐慌的黑亮大眼睛。那眼睛,即使在最昏暗的角落里也能发出光亮!这个小姑娘正是她母亲的原型,对照着一看,你就明白血统中的美丽是怎样承袭的,美这种价值连城而又无法购买的品质是怎样对一些人高度吝啬却在另一些不太需要它的地方默默浪费着……胡蜜花真是可爱得令人心酸呀。

我想开玩笑,但是我知道我开的玩笑是真的愿望。我说,把这个小姑娘带走吧,我们可以代表命运,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用最好的文化教育她,让她隔两年换一座城市,领略整个中国的风土和文明,像栽培一棵好树苗那样,像科学家进行某种试验那样,胡蜜花将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让她改变命运,摆脱她母亲留给她的生活轨道,当然仅仅是我们这些外来人的假想,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这种假想刺激了我们的想象力,小姑娘的聪明可爱又为这些想象力提供了无穷的可能性。

无疑,她会长成一个出类拔萃的骄傲美人儿,令京华子弟为之倾倒。她举止高雅,天分独具,以她的聪明兴许是个美丽的天才也保不定,没准儿正是一个时代的奇葩呢!那时她长大了,她会说:“我生在怒江峡谷,我其实是傈僳人!”这会使她更神、更有魅力。

我们就这么做着“解救”胡蜜花的白日梦,完全不着边际、一厢情愿,但却兴高采烈跟真的一样。胡蜜花呢?睁着一双大眼惊奇地望着我们,有时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很好看。她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但她知道我们说的事跟她似乎有关,她专注地听着,但不明白。

不知谁说了一句“她妈妈才不会让人把她从身边带走呢,别说北京,华盛顿也不行”!这是一句老实话,我们看思蜜纽,思蜜纽浅浅地笑着。她懂,但她乐意让我们高兴一会儿,什么也不说。

但是……我想,这仅仅是一群异想天开的作家们开玩笑么?

这里面难道没有含着人们对命运如此残酷的不公所抱的不平和妄图改变这些而激起的幻想么?当肥胖的痴呆儿在北京街上撒娇,聪明可爱的胡蜜花正用她天然纯洁的眼睛守望峡谷。她注定将守望一生,面对这空茫寂静的一座大屏障。

一切奇迹都不可能发生。

更深刻的疑问恰恰在这里,如果我们的假想一旦可以成立,小姑娘胡蜜花的一生就会是幸福的么?这一切是我们可以给予和保证的吗?

那么,我们本身是幸福的吗?

我们面面相觑,胆寒彻骨。

一个更为巨大的峡谷突兀地从心里升起来,巨大而且空洞,岁月的流水也正从一座类似亚碧罗桥的铁桥之下穿过,作大回环,也无声息,把此岸与彼岸隔开,望过去很近,但醒着是总也走不到。

我也在守望着,没有奇迹,并且终生也休想像胡蜜花这样被无关的外人如此热心地关心过命运,哪怕只是假想,哪怕只有半天。

后来,我们当然下山了,沿着原路,慢慢下。回头望过去,思蜜纽“披挂”着她的三个孩子,一直站在木楼角上,目送我们。

记住亚碧罗桥。我想,十年以后或者更长的时间,有谁假如恰好乘车沿着怒江行驶,恰好停车在一座刻着暗红字迹的亚碧罗桥边休息,当然,恰好还读过我写的这篇散文,那么请过桥,别嫌麻烦爬上对面的山腰,到那座傈僳人的寨子里去,替我们看看一个名叫胡蜜花的女子和她的母亲思蜜纽。

她们非常美丽。

桥墩的水泥柱额上,刻着暗红的四个字:亚碧罗桥。又是一个美名字!在名称问题上,这个少数民族众多的云南,总是以她特殊的选择能力超出诗人们的想象。

怒江分区司令崔廷相大校此时身着便装,他指着桥对岸的半山腰说:“看,那就是我们要访的傈僳族村寨!”听他那轻松的口气,仿佛很近似的。

我一看,先在心里叫苦不迭了,望山跑死马呢。而望那山寨,黑糊糊一片眉目不清地嵌在陡峭的山腰上,既没有理想主义的光芒,也没有功利主义的诱惑,何苦要爬得满身大汗然后一无所获地回来呢?

同伴笑问:“那还有什么能让你爬上山呢?”

我说:“要是有个大美女在山上等着我,也许行。”

“也许……呀?”同伴们大笑起来,说没准儿真有一个呢。

不过,我还是爬了,我不愿意让身体力行正在前头带路的崔司令感到遗憾。怒江的云停滞在峡谷间,不动。大片的狭长的云烟氤氲飘浮,既不掉下来,也不升上去,更没有一丝风能移动它。这是那种乖张的风景式的云,仿佛它不是真正的云而是一种固定的装饰品。它这时像是峡谷的思绪,使山峦具有了思想——起码是情绪,或者使山像一个气功师,正在默默地发功。

我也在发功——胸闷气喘,腿软得不行。不过五十分钟后还是爬上去了,最后一个到达,并且拒绝了女士们的搀扶。

可是这里有什么呢?傈僳族山寨所坐落的这段山腰,打个比方吧,就像一个住高楼的人家一打开门,前面就是一个没有栏杆的阳台,不比阳台宽,只需两步就会滚跌进大峡谷。而怒江,就日夜不停地汹涌地在下面等着,鸡和小孩正在这没栏杆的“阳台”上跑来跑去,狗待在更安全的地方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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