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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高云清走进土山湾孤儿院内的小礼拜堂。今天上午,王探长突然打电话到教务办公室找他,约他一点钟在这里见面。

礼拜堂里的一切都没变样。以前每到周日,教士和孩子们会在这间礼拜堂做礼拜,而他则在角落的那架钢琴上为唱诗班伴奏。阳光透过西侧的彩色窗玻璃照射进来,他的布鞋踩在地面的倒影上,又被光芒覆盖。他抬头看看窗上色彩斑斓的圣母马利亚像,谁会想到这美轮美奂的画像也是出自孤儿们之手呢?

高云清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两个男孩在小礼拜堂,一个在弹钢琴,另一个扶着钢琴安静地听着。这断断续续的乐声令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那个火光彻夜明亮的夜晚。

它有时近得触手可及,有时又似乎遥远得像一团雾气。

那晚的大火把天空照亮了,一切都被映照得红彤彤的,窗外隐约传来人们的呼喊。这时,木门上突然响起了“砰砰砰”的砸门声。他一打开门,小山立刻钻进了屋子。

“先生,我没有家了!”她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不知是因为冷,或是恐惧,他能感觉到怀中幼小的身体剧烈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悲恸。

“妈妈死了。他放火烧死了妈妈。”她的下巴不停哆嗦。

他知道她从来不叫他“爹”。每次说起那男人时,只用一个拖长声调的“他”来代替。

高云清十分震惊,急忙问:“他人在哪儿?”

“刚才警察把他抓走了,”她呜咽着道,“我躲在人群里看见的。”

他抑制住胸口的一声长叹,更紧地抱住了她瘦小的身躯。

他们在灶间生火,他为她煮了一碗粥。到了半夜,窗外依然是亮的,好像太阳一直没有下山。他走到窗前,望着街边那片贫民窟一般的平房,在通天火光的映照下,竟带了一种末日般的辉煌。

他站在窗前,自言自语道:“茶楼没了,你回不了家了。”

“那不是我的家。”身后传来声音。

高云清转过身,看到火光映照着她稚嫩的脸庞,她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神情落寞地看着他。

小山站起来,慢慢走到他的身边,把裤脚管往上拉,露出一截小腿,上面有一条条刺目的红色血痕。

“他前晚用夹火钳抽我的。他恨妈妈,也恨我。”

他揪心地离开了窗口。炉火照不见的地方是那么的黑暗啊。

“先生,您想听小曲吗?”

还没等他回答,她突然后退一步,挺胸、收腹,腰背站得笔直。她的双手在胸前摆好手势,突然唱了起来:“冰山难融入冬江,万家灯火映长妆……”她咿咿呀呀地唱着老掉牙的小曲,身上宽大的布衫和严肃认真的表情,让她显得既滑稽可笑,又叫人心酸。

“是谁教你的?”他打断她,问。

“我妈妈。”

她走到了高云清的身边,用柔软的双臂抱住了他,把脑袋依偎在他的腹部,喃喃道:“高老师,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这时,两个男孩注意到高云清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窃窃私语起来。

高云清不好意思在这里久留,便站起来,转身离开。他走进了孤儿院的后花园。午后时分这里空无一人,四周只有知了寂寞的叫声。孤儿们此刻应该都在车间里做工吧!高云清用手掸去花坛边沿上的紫藤花,抚平长衫,在紫藤架下坐了下来。

自从那晚发生火灾后,无家可归的小山便在他的屋里留了下来。小山睡在他的床上,而他则在床边打了个地铺,这样过了四天。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这四天中苦苦思索该把小山送去什么地方合适,却又不敢开口提,怕伤小山的心。他刚开始并没有想到孤儿院,因为他很清楚,土山湾从没有收留过女孩。让他下定决心要冒险试一试是在第四天晚上,自那以后,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留下她了。

那天晚上高云清烧了两壶水,搬出大木桶,为小山洗澡做准备。可在小山洗澡期间,他突然听到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他急忙走到门口,敲了敲木门问:“小山,你没事吧?”

“我滑了一跤,爬不起来了!”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高云清一惊,慌忙推了推门,幸好木门背后没有上栓。他一推开门,却只见赤身裸体的小山躺在那里。她的胴体被黑色地面衬得那么刺眼。

当时的小山虽然只有十岁,但个子比其他孩子高,也发育出了结实的大腿和微隆的胸部。

高云清急忙闭上眼睛,把床单递了过去:“先披上这个吧。”

他把裹住床单的小山举抱起来,带进房间。

小山把头依偎在他的怀中,喃喃道:“刚才突然头晕,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刚要起身去为她拿衣服时,他突然感觉胳膊上一凉。低头一看,是小山的手抓住了他。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迷离的声音:“云清。”

他的心脏猛地一颤:她不再叫自己高老师了?

他愣了两秒,摆脱了她的小手,站了起来。他满心惶恐,无处可躲,冲出了家门。

当他站在家门外的大街上时,他的心脏上像压了重物一般难受:小山啊小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为什么要纵容男人的欲望啊?

“高老师!”一个喊声打断了高云清的思绪。他抬头,看见王探长正从走廊上急冲冲地走来。他有些行动迟缓地站起来迎接。

“我怕再去学校找你不方便,所以才把你约在这里,”王克飞说道,“我想多了解一些陈海默早年的情况。”

他们两个在花坛上坐了下来,知了依然在他们头顶聒噪。

“王探长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你是否听小山提起过一件首饰叫凤冠?”

“凤冠?这什么东西?”

“古代女人戴头上装饰的那种。”

“她从没有提过。”

“你上次提起曾经随小山去过几次茶楼。你可认识什么火灾的幸存者?”

“我听说那次火灾死的人大部分都是茶楼里的客人和员工。有三四个人逃了出来,可我不认识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

王克飞的脸上显出些许失望。

“对了,有个本来住茶楼隔壁的接生婆,好像还在那里,”高云清突然转过身说道,“我前阵子经过斐夏路,看到她的店--就是自己家门口挂个招牌那种--还开着,不过不在同一个位置。”

王克飞想起来,漕河泾分局当年办案的警察似乎也说起过这个接生婆。她和小山的妈妈玉兰还有些交往,如果能找到她就好了!

“你和小山后来真的没有任何联系吗?”

高云清摇头:“她被陈教授家收养后,就跟他们夫妻俩回了欧洲,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又回上海的。因为我比较关注钢琴比赛,后来是因为她得了一些比赛的奖,才得知她的消息。但我从来没有去打扰过她。”

“当年小山被陈教授收养,是因为她最初自告奋勇表演钢琴。可那个合唱团只有男生,她怎么会混在里面呢?”王克飞问。

高云清内心疑惑,不知道王克飞为什么又问起这些时代久远的事情。他回答道:“这事只是个巧合,证明了被收养一事也是命中注定吧。那次是陈教授夫妇初次造访孤儿院,军乐队忙得不可开交,马修士让我负责照顾那些慈云中学的男孩。可一个男孩吃完午饭后,突然叫胃疼。我本以为他只是中暑了,让他喝一点茶。但想不到他把刚吃下去的饭菜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你们的午饭是在哪儿吃的?”王克飞打断了高云清。

高云清突然有点紧张,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午饭是在孤儿院食堂里吃的,就是一些很简单的菜。”

“你继续说,这个男孩的症状是什么?”

“他不断叫疼,在床上翻来覆去,止不住呕吐。在医生赶到之前,他已经昏迷过去,面容青紫,鼻子里哼哼的,听上去非常痛苦。”

“是你要求小山顶替上场的吗?”

“不能这么说。我当时非常着急。再过半个小时就该上台了,这唱诗班总共十二个男童,若少了一个,队形一望便知,一定会被观众斥为不专业。但那时,是小山主动站出来的。她说她的个子和那男孩差不多高,可以换他的衣服代替上场。我当时没有立刻答应,怕露馅后会捅出更大的娄子。倒是那个生病的男孩已经脱下衣服,说不能让他一个人耽误大家的演出。这男孩个子比较高,是站在最后排的,和小山的身材匹配,因此衣服穿在小山身上亦十分合身。”

“那后来表演钢琴呢?也是你事先知道的吗?”

“不,不。我当时对她顶替上场其实还是挺心虚的,叮嘱她唱歌不要发声,对对嘴型就行,千万别引起注意。我怎么会想到她突然站出来呢?那天真把我吓坏了,但幸好结局不是那么糟。”

王克飞突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能带我去看看当年吃饭的食堂吗?”

高云清答应了。他们推开手边的一扇门,走进一间阴暗的大房间。房间里摆放了长木桌、长椅。这里是孩子们的食堂,从背后的小门穿出去就是灶间。

“一点也没变。”高云清感叹道。

王克飞环顾一圈后,突然问:“我记得你说过小山到了孤儿院后是在食堂帮忙的?”

高云清点头,他感觉自己紧张得连吞咽口水都难以做到。

“当时,只有这一个男孩有呕吐的情况吗?”

高云清声音紧绷地回答:“只有他。”

“那后来医生看了后,怎么说?”王克飞若有所思地问。

高云清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突然意识到,王探长已经猜到了什么,正在朝着那个方向慢慢摸索了。他最终会发现吗?可他最终会发现什么?

十一年前,演出一结束,高云清就急忙赶回厨房。那时,大夫收拾起药箱,说道:“我必须现在就带他回医院,他的情况很危险。我能把他中午吃剩的饭碗带回去吗?”

高云清不理解,问:“为什么?”

“症状如此严重,只可能是中毒。而你们其他人午饭都没问题,可见不是食物的原因,而是有人特意对他下毒。”

高云清一时有些恍惚,他喃喃道:“你怀疑有人对这孩子下毒?”

“是的,只是我现在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毒。”

高云清慢慢地向厨房走去时,感觉双脚有些不听使唤。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儿什么,又不敢相信。小山和烧饭师傅一起忙碌的身影,她为孩子们盛饭、添菜……他走进厨房时,感觉整个胃都在翻腾。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小山,穿在她身上刚好合适的制服,演出结束后的毛遂自荐,她毫无征兆的落泪……他感觉天旋地转,有些站立不稳。

他认出了男孩的碗。

“高老师,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小山悲恸的声音。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拿起另一个孩子的碗,匆匆走出厨房,交给了大夫。

高云清后来听人说起,那男孩捡回一命。大夫找不到证据,不能确诊,只是凭经验判断他是中了一种叫藜芦的毒。可如果是小山……如果真的是她做的,她怎么会有这种有毒的植物呢?她怎么会懂这些知识呢?

此刻,高云清低下头,不自信地回答王克飞:“医生也查不出病因是什么,吃了药,那男孩自然好了。”

“唔。”王克飞将信将疑地看看高云清,“你脸色有点不好,没事吧?”

高云清惨淡地笑笑:“我没事。天太热罢了。”

王克飞看了看手表,说他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于是就向高云清告辞了。

王克飞离开后,高云清才吐了口气,浑身因高度紧张而僵硬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用手遮挡住脸,但挡不住眼前小山纯真无邪的笑脸。

他记得小山在离开孤儿院的那一天,到他的办公室向他告别。

高云清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认认真真地再问她一次男孩中毒的事。他已经想好了告诉她: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你承认是你做的。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苦笑一下,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为你高兴,小山。”

“再见,高老师。”她眯起眼睛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再见,海默。

高云清在心底轻轻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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