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了几天，终于硬着头皮给我妈打电话。她听到这个不幸消息后，哭了起来。她不说我也明白，她是哭她自己命苦。事实明摆着的，我下学期要重修那两门课，就必须再交学费，但她拿不出钱了。我要是不重修，就拿不到毕业证，前功尽弃。我妈哭得抑扬顿挫，让我羞愧得脑门冒汗。她终于安静下来了，抽泣着说，我听说你有男朋友了，他家里能不能帮忙？看来卓悦还是把我和北北的事儿告诉了她。我妈喋喋不休，如果你和北北结婚，就可以办移民，拿不到毕业证也没有关系。留学的目的不就是移民吗？
我气极了，宣布和北北已经分手。我妈大怒，劈头盖脸地教训我，说我不懂轻重。我就和她吵了起来，末了向她宣布我的事儿不要她管，我自己想办法！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我决定关掉手机，和我妈冷战。
周末我去苏菲家给琼上课，没想到只见到了酋长。原来琼得了急性痢疾，被苏菲送到了医院。苏菲打我的手机没有人接，只好嘱咐酋长在家等我。酋长的脸色不太好，头发好像也比以前稀疏。他说他给我起了个绰号：麻烦制造者。我白了他一眼，回敬道，我还得向你这个“麻烦大师”学习。他打开了电视，城市电视台的滚动新闻里出现了我的名字。原来我妈联系不到我，竟然惊动了中国驻多伦多领事馆。小题大做！电视上那位身穿黑西装的官员神色沉重，向全社会呼吁共同寻找我的踪迹。
酋长嘿嘿一笑，你比我还有本事，还有叛逆精神！你知道吗？印第安人是从亚洲迁徙来的，你我几百年前是一家。我搞不清他是在讽刺我，还是赞扬我，但态度好像挺真诚。自从我见他扮演小丑之后，他在我眼里和善多了。我把自己面临的困境从实招来。我马上没钱交房租了，但不想向我妈妥协。酋长从他的裤带里找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说是用来开他的移动房屋的门的。我可以去那里先住一个暑假，或许还可以找份工作。我有些犹豫，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立即说，我不会去骚扰你的，我要留在多伦多看病。我咬咬牙，接过了钥匙。
第二天我带上一只皮箱，动身去了牧场小镇，酋长的移动房屋所在地。屋里有些乱，但并不脏。既然是免费的，我也不该挑挑拣拣，能躲个清静就好了。
过了没几天，一场风雨刮断了电线，移动房屋停电了，黑夜把我包围。我的清静时光变成了恐怖日子。移动房屋门上的锁坏了，酋长也没想着修修。当然，小镇路不拾遗，要锁干什么呢？可要防的不是小偷，而是强奸犯。我联想到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病态罪犯。他们把少女强奸后，丢到荒山野岭……我毛骨悚然，不敢再想下去。
我捱过了漫漫长夜，早晨醒来，决定搭火车回多伦多。小火车站上空空荡荡。月台是露天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抱着双肩，独自守着一只皮箱，坐在长椅上瑟瑟发抖。陆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像见到老熟人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原来我闲着无聊时，用手机拍了一张移动房屋的照片，贴到网络“脸谱”上。他把照片放大，看清了门牌上刻着酋长的名字，便从酋长那里要了地址。他立即驾车来到了移动房屋，发现门口的垃圾筒里装着垃圾，断定我在里面住过。他进门搜索了一番，没有找到属于我的东西。我没有车走不远，他就先去了汽车站，不见我的人影，就来到了火车站。他坐在身旁，问我为什么要玩失踪。他当然要教训我。他哪里知道我的痛苦？他看出我的不满。我脸上没沟没壑的，让人一览无余。他安慰道，只要你安全，我就放心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耸耸肩膀，才不要他倒霉的安慰。我说我可不是来加拿大光吃面包的。他笑了，你年纪轻轻还挺有野心。
我坐他的车回到了多伦多。一路上我们俩谁都没提北北的名字。他把我送到了苏菲的家里。苏菲和琼张开怀抱欢迎了我。苏菲居然抹起了眼泪。她命令我先给我妈打个电话。我妈在电话的另一边又哭了起来，这一次是因为欢喜。酋长回来了，冲着我同谋般地挤挤眼。苏菲严厉地扫了他一眼，说过后要认真和他谈谈。他嘻嘻一笑。苏菲和他认真谈过无数回了，就像用小凿子削砍山岩，改变不了他的面貌。
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我又成了酋长的邻居，不过这一次，我和他基本能做到和平相处。他不再把脏衣服丢在洗手间里，用完洗脸池，居然还肯用纸巾擦干水池边上的水渍。苏菲免收我三个月的房租，还帮我在皇后街上的一家服装店找了一份临时工。酋长、琼和我都小心翼翼的避免在谈话中提到道格拉斯的名字。酋长偷偷去监狱看望了两次道格拉斯，回来告诉我他气色还好。他在监狱里坚持锻炼身体。唉，这年头，美女要守住美丽不容易，经常要为美容挨刀，美男要保持英俊，也得吃苦耐劳。
不久，苏菲家里却发生了一场轻微地震。原来苏菲一直到琼的班级里当义工。学校鼓励家长当义工，使老师、学生、家长有更多的机会聚在一起，互相交流。苏菲有时帮助老师组织文艺演出或者各类募捐活动。以前她每次在学校出现，琼都是欢喜的、骄傲的。一个金发美丽的女作家母亲，让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琼突然提出叫苏菲不要在学校露面，苏菲愣住了，随即一再追问原因，琼最后不情愿地透露：“我的同学说我有一个‘肥妈’！”
苏菲叫道：这不公平！你的许多同学的妈妈比我还肥！
琼替她的同学辩护，他们的妈妈从第一天起就肥，大家习惯了，可他们不能习惯你的改变！
苏菲沉默了。连小孩子们都不能接受她的改变。她咬着嘴唇走进厨房，飞快地打开所有柜橱的门，把里面的一包包的巧克力饼干噼里啪啦地扔进了垃圾桶；又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大盒冰激凌，拿出勺子，把冰激凌一勺勺挖出来，甩进水池，然后放水冲走……她的表情严肃、专注，似乎在做一件无比重大的事情。
我和琼站在她的背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第二天一早，苏菲报名参加了减肥班。她跑步、健身、练瑜伽……少吃牛羊肉和面包，杜绝甜食……总之同时采取多种减肥措施。她说她宁可上战场，也不愿减肥，但她清楚最大的敌人就是她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我经常主厨做中餐，因为吃中餐不容易增肥。
三个月后，苏菲再次出现在琼的学校，全身突兀有致，摇曳生姿，从“肥妈”变回到了“辣妈”。也许是减了肥的原因，她变得精力充沛，竟然风风火火地注册了不营利组织：领养中国孩子家庭的联谊会。没想到，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竟吸引了几百个家庭参加。她请人设计了一个有模有样的网站，圣诞节时还搞了个大型联谊活动。我以前不知道加拿大居然有这么多家庭收养中国女孩！可以想象这些女孩长大了，与加拿大其他族裔的人通婚，会间接地传播中国文化呢。
新学期开学，我凑够了学费，回到思明学院继续读书。健立消失了，草莓退学了，我成了孤家寡人。同学们知道我在暑假里玩过一次失踪，但对这件事小心翼翼地只字不提。我重修经济法和国际贸易，专心读书，发誓不但要及格，至少要得A-。我暗下决心要到名牌大学读书，免得被人看做留学垃圾。我一旦认准了目标，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因为一页页读下来，那砖头般的课本一天天厚起来，但在我心目中，它却一天天薄下去。被我吃透了内容，从此可以忽略不计。
在学校的多元文化节上，我和班上的中国留学生一起演唱了《好一朵茉莉花》。文化节后不久，班上的白人女孩们找到我，激动地说，你们中国留学生唱的那首歌真好听。我听了，很开心，就问她们愿不愿意学中文，我可以教她唱，她们跃跃欲试。于是，我把歌词写成拼音，利用课间休息和中午的时间，一字一句地教她们。日复一日，她们的中文进步明显。在两个月之内，居然把这首歌唱得字正腔圆了。在十一月我过生日那天，刚走进教室，就被同学们围住了。生日快乐！他们一起嚷道。教室里居然挂满了彩色气球，还飘着“丽贝卡生日快乐”的横幅。有个女生穿着唐装，鬓间居然还扎着一朵白色的茉莉绢花！她显然是这次生日会的总导演。我接过他们递过来的各种礼物，每一件显然都被精心包装过。我把它们一一拆开：笔记本、相框、小熊玩具……我开心地笑，连连发出惊喜的赞叹声。我拆礼物时，几位同学举起手机给我拍照。因为有了朋友，我第一次在这间教室里，受到了热烈的关注。后来他们为我唱起《好一朵茉莉花》，在歌声中我哭了。青春的情，芬芳开放满枝丫……
保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骨瘦如柴，头发都掉光了，眼眶深陷，嘴唇缺乏血色。他头痛得厉害，一天也离不开止疼片，开始卧床不起，苏菲、琼和我轮流给他送饭。最初我每次走进他的房间，他总是吃力地笑笑，轻轻说一声谢谢，后来他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一天深夜，我被一阵踢踏的脚步声惊醒，随后听见苏菲叫我的名字。我立即跳下床，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两位救护人员已把保罗放到了担架上，保罗两眼紧闭，奄奄一息……他被救护人员送进了总医院的急诊室。
他的父亲安迪赶来了。安迪把苏菲和琼搂进怀里，想安慰她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保罗头痛得再无法忍受，请求安乐死。安迪一家含泪点头……下午他们着手安排保罗的后事，让我先回家休息。我走进地下室，看到保罗的房间门敞开着，就走了进去，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房间里散发着各种药物的混合气味，这是我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望着保罗的空床，我流泪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悲哀。我发誓要在生活中有一个新的开始，由此爱惜生命。我年轻，还算聪明，前面的路还很长……
到了晚上，苏菲和琼回家了。苏菲把琼安顿睡下，走进了我的房间。她在一夜之间变得憔悴，嘴唇干裂。我劝她去休息，她摇摇头。她说，她有过两个兄弟，一个是华德，多年前因为得忧郁症自杀了；一个是保罗，今天也离开了她。她无法指责，也无力控诉，甚至不知指责控诉的对象应该是谁。她的家族一向崇尚善意和爱，但并不意味着不会上演悲剧。此时她最深刻的感受不是哀伤，却是孤独，原来孤独比哀伤更强大……
苏菲在整理保罗的遗物时，发现了保罗写给我的一封信，就把它郑重地交给了我。保罗在信中写道：丽贝卡，我知道因为我的出现，搅乱了你的平静生活。最初我不在乎，因为在很多年里，无论我出现在哪里，总是坏消息，但后来我意识到，悲剧的自暴自弃的心理对我的境遇毫无帮助。遭受不公平待遇，并没有给我转嫁不公平待遇的权利。我一直想当面向你道歉，但我没有勇气。我相信你读了这封信，会原谅我。我希望你记住，永远不要冷漠地对待爱你的人们，还要时时提醒他们，你爱他们……
我读完了信，立即给我妈打了电话，说我爱你！我妈听了，竟哭了起来，我和她隔着大西洋开始了哭泣的合唱……
转眼间春天来了，班上的女生蠢蠢欲动，开始物色毕业典礼上穿的裙装。在我打工的这家服装店里，我看中了一套裙装：尖领紧身乳白色小西服，配水绿色的抹胸裙。那是不折不扣的一见钟情。可惜我买不起。女老板答应给我打折，可打了折我还是买不起。我索性每星期多打一天工，到服装店的隔壁卖奶茶。为买一套裙装而打两份工，我是不是有点儿傻？其实我妈已经给我寄了一条裙子，那种小女孩穿的，镶了蕾丝花边。在她眼里，我还是小女孩，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再说我妈怎么能搞清楚这里的时尚呢？在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终于买下了这套裙装。幸好我有一双乳白色的皮凉鞋，出国时从家里带的，和这套裙装是绝配。
我邀请草莓出席我的毕业典礼，但她不能到场。她进入了影视界，目前在中国拍片，按她的描述，她简直比好莱坞明星还忙。有人在加拿大某中文网站爆料，说李先生投资了300万人民币，给她谋了个扮演第二女主角的机会；还有人说她厌倦了李先生那老家伙，和某导演玩了一把潜规则才上位的……总之说法不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活得不寂寞。有时我真惊讶，在她的身体里怎么藏着那么大的能量。她用手指点一下石头，就能擦出火花来！我到她的博客转了一圈，欣赏了她的最新美照。胸显然隆过了，大得有点儿玄。她一会儿欲女打扮，一会儿中性打扮，大有男女通吃的气势。
唉，草莓总能让人惊奇。
我妈因为经济原因，不能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但北北、卓悦、苏菲母女都来了。琼给了我一连串的亲吻，说喜欢我的裙装。到底是女孩子，对衣着比对文凭敏感得多。我和北北恢复了友好。他还给我送了一束黄玫瑰。黄玫瑰是我喜爱的，但不代表爱情。我注意到他的胡须颜色比去年浓了些，现在他确实需要使用电动剃须刀了。他的脸色健康了些。他经常出外写生，不指望能画出什么名堂，只要多见阳光，把身体养好就足够了。
我向他们宣布，我被多伦多大学录取了！秋季正式入学，读国际贸易本科学位。我周六要到一家非营利组织当义工。明年夏天时我将到贸易公司当实习生。在加拿大，工作经验比学历更重要。祝贺你！众人七嘴八舌地祝贺我。卓悦竟伸出手，搂了搂我的肩头，说我是我妈最大的骄傲。她的亲昵让我有一点儿感动。如果她生养一个女儿，她的女儿也许会和我的年纪相仿。她有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她送了我一份毕业贺礼，是一只青铜蝴蝶。看来她还是有一点儿懂我。我正是在寂寞青春里渐渐化蛹成蝶吧。苏菲把我揽到怀里，夸奖我是琼的榜样。我听了，笑得春花灿烂。
我暂时就写这么多吧。在键盘上敲出“结局”这两个字时，忍不住窃笑。我有选择吗？我总不能这样一直写下去吧？别人不烦，我还烦呢。我能想象我妈不屑的神情：一个小丫头，谈什么结局？还没正儿八经地开始呢。犹豫一下，我又加了个“小”字，这样她不会笑得太凶。张爱玲写《小团圆》，我为什么不可以写“小结局”？
§§§第三部分：主部主题
皈依
风魔企图卷土重来，但很快被强大的人群阻止。节日的凯乐奏起，在欢呼声中，人们向着光明、向着乐园奔跑而去……
——柴可夫斯基《f小调第四交响曲》
太阳无遮无掩地悬在天空，明灿，热烈。夏风掠过，青草和花枝柔柔地倒向一边，随后又直起身子；池塘里的水波微微荡动，继而恢复平静。如此周而复始。
陆滨和李先生坐在绅士高尔夫俱乐部餐馆的露台上，吃着简单的午餐。陆滨早取消了高尔夫俱乐部会员的资格，因为支付不起一年六千多加元的会费。他是应了李先生的邀请才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