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窗幽记(22)

吴正子穷居一室，门环流水，跨木而渡，渡毕即抽之，人问故，笑曰：“土舟浅小，恐不胜富贵人来踏耳。”

【译文】

吴正子独自一人住在一间十分简陋的房子里，门前流水环绕，把一块木头架在流水之上跨过对岸，过了之后，即抽去木头，有人询问其中缘故，吴正子笑着说：“这个土舟（即木头）又窄又小，恐怕经不住富贵之人来踏罢了。”

五○

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译文】

大丈夫应当像雄鸟那样飞翔，怎么能像雌鸟那样安伏？

五一

志欲枭逆虏，枕戈待旦，常恐祖生先我着鞭。

【译文】

胸怀壮志，恨不得把逆虏的头颅砍下来，枕戈待旦，常常恐怕祖逖先我一步投入战斗。

五二

旨言不显，经济多论之工瞽刍荛；高踪不落，英雄常混之渔樵耕牧。

【译文】

言论往往讲不明白，有经国济世之才的人常常被当做手工业者、盲人、农夫等；高尚的行为往往不能被认识，英雄豪杰常常被混为渔夫、樵夫、牧人等。

五三

高言成啸虎之风，豪举破涌山之浪。

【译文】

善美的言辞能成为虎啸时的大风，豪爽的举动能冲破涌山的巨浪。

五四

青莲登华山落雁峰，曰：“呼吸之气，想通帝座，恨不携谢朓惊人之句来，搔首问青天耳。”

【译文】

青莲登上华山落雁峰，说：“呼吸之气，直想通向上天，恨不能拉着诗人谢朓，引发惊人绝妙之诗，搔首问青天罢了。”

五五

立言者未必即成千古之业，吾取其有千古之心；好客者未必即尽四海之交，吾取其有四海之愿。

【译文】

著书立说的人不一定能成就千古传颂的事业，我吸取他有欲千古传颂的思想；热情好客的人不一定能交尽普天之下的朋友，我吸取他有欲尽普天之下的心愿。

五六

管城子无食肉相，世人皮相何为？孔方兄有绝交书，今日盟交安在？

【译文】

毛笔没有食肉之相，世人徒是一张皮相，又将怎样；金钱反有绝交之书，今天盟誓结交之友又在哪里呢？

五七

襟怀贵疏朗，不宜太逞豪华；文字要雄奇，不宜故求寂寞。

【译文】

人的襟怀贵在畅达、明了，不宜过分卖弄豪华；作文写字关键在于雄伟、奇宕，不宜故意追求寂寞。

五八

才以气雄，品由心定。

【译文】

人的“才”靠“气”而称雄，人的“品行”由“内心”而决定。

五九

为文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为文；为人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为人。

【译文】

做文章而想让世人都称誉，我对他的为文感到痛惜；做人而想让世人都喜欢，我对他的为人感到痛惜。

六○

济笔海则为舟航，骋文囿则为羽翼。

【译文】

笔海横渡，墨翰如波，小舟随意航行；文苑驰骋，文思如缕，羽翼尽情翱翔。

六一

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川，未必能文，纵能亦无豪杰语耳。

【译文】

胸中如果没有读过数万卷书，眼中如果没看过天下的奇山大川，未必能够写出文章，纵然能够写也不会有豪言壮语罢了。

六二

山厨失斧，断之以剑；客至无枕，解琴自供；盥盆溃散，磬为注洗；盖不暖足，覆之以蓑。

【译文】

山中做饭没有斧头，就用剑来劈柴；客人来到没有枕头，就解下琴供他安睡；盥盆如果破了，就用石磬来洗手洗脸；被子如不能暖脚，就给盖上蓑衣。

六三

孟宗少游学，其母制十二幅被，以招贤士共卧，庶得闻君子之言。

【译文】

三国时，吴人孟宗年幼四处求学，他的母亲缝制了十二幅被子，用来招纳天下的贤士，和孟宗同床共眠，希望能听到君子之言。

六四

张烟雾于海际，耀光景于河渚；乘天梁而浩荡，叩帝阍而延伫。

【译文】

弥漫烟雾于海边，争耀光景于河渚；乘着银河而浩荡，叩响天门而徘徊。

六五

声誉可尽，江天不可尽；丹青可穷，山色不可穷。

【译文】

名声和荣誉可以穷尽，奔流不息的大江从来不会穷尽；丹青妙笔可以穷尽，多姿多彩的山色从来不会穷尽。

六六

闻秋空鹤唳，令人逸骨仙仙；看海上龙腾，觉我壮心勃勃。

【译文】

听到秋天空中的几声鹤鸣，令人飘飘然仙骨顿生。看到海上汹涌的波涛，使我雄心勃勃，精神倍增。

六七

明月在天，秋声在树，珠箔卷啸倚高楼；苍苔在地，春酒在壶，玉山颓醉眠芳草。

【译文】

一轮明月挂在夜空，萧萧秋声在树上低语，卷起珠箔，啸音萦绕，倚着高楼其趣无穷；灰色的苔草铺满大地，春天的美酒盛满酒壶，醉卧玉山，沉睡在芳草之上其乐融融。

六八

胸中自是奇，乘风破浪，平吞万顷苍茫；脚底由来阔，历险穷幽，飞度千寻香霭。

【译文】

胸中自然清奇，可以乘风破浪，吞下万顷苍茫大地；脚底从来宽阔，可以历险穷幽，飞度千寻香霭烟霞。

六九

松风涧雨，九霄外声闻环佩，清我吟魂；海市蜃楼，万水中一幅画成，供吾醉眠。

【译文】

松风涧雨，九霄云外听到环佩的撞击声，使我的吟魂清爽；海市蜃楼，万水之中目睹一幅多彩的画图，可以供我醉眠。

七○

每从白门归，见江山逶迤，草木苍郁，人常言佳。我觉是别离人肠中一段酸楚气耳。

【译文】

每次从西门归来，看见江水逶迤，草木茂盛，郁郁葱葱，人们都说太妙了。我感觉是离别之人愁肠之中一股酸楚之气罢了。

七一

人每谀余腕中有鬼，余谓鬼自无端入吾腕中，吾腕中未尝有鬼也；人每责余目中无人，余谓人自不屑入吾目中，吾目中未尝无人也。

【译文】

人们常常夸赞我手腕之中有鬼（指下笔如神），我说鬼自无由进入我手腕之中，我手腕之中不曾有鬼；人们常常责备我目中无人，我说人自不屑进入我的眼中，我的眼中不曾无人。

七二

天下无不虚之山，惟虚故高而易峻；天下无不实之水，惟实故流而不竭。

【译文】

天下的山都是虚的，只有虚才显得高而挺拔；天下的水都是实的，只有实才会永流不竭。

七三

放不出憎人面孔，落在酒杯；丢不下怜世心肠，寄之诗句。

【译文】

如果脸上从来没有憎人的表情（整日满面笑脸），只好把憎人的表情落在酒杯之中；如果从来丢不下怜世的心肠，就把怜世的心肠寄寓诗句之中。

七四

春到，十千美酒为花洗妆；夜来，一片名香与月薰魄。

【译文】

春天来到，洒很多美酒为花洗妆；夜晚到来，燃一片名香给月薰魄。

七五

忍到熟处则忧患消，淡到真时则天地赘。

【译文】

忍耐能到完美的境界，那么忧患自然消除；淡泊能到归真的时候，那么天地也觉多余。

七六

醺醺熟读《离骚》，孝伯外敢曰并皆名士；碌碌常承色笑，阿奴辈果然尽是佳儿。

【译文】

醉醺醺熟读《离骚》，除了孝伯，敢说都是名士？忙碌碌常承笑色，阿奴之辈，果然都是好孩子？

七七

剑雄万敌，笔扫千军。

【译文】

一把剑称雄万敌，一支笔横扫千军。

七八

敢于世上放开眼，不向人间浪皱眉。

【译文】

敢于放眼观世事，从不会向人间随便地皱眉。

七九

缥缈孤鸿，影来窗际，开户从之，明月入怀，花枝零乱，朗吟“枫叶吴江”之句，令人凄绝。

【译文】

虚无缥缈的孤鸿在空中哀鸣，它的影子从窗边一掠而过，我真想打开窗户，随它而去，忽觉明月入怀，花枝零乱，朗声吟诵“枫落吴江”的诗句，使人顿感凄惨悲凉。

八○

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

【译文】

月光皎洁，冲破残云，鲜花显得更加美好；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明月中鲜花睡得更加香甜。

八一

三春花鸟犹堪赏，千古文章只自知；文章自是堪千古，花鸟三春只几时。

【译文】

三春之时的花鸟，确实让人赏心悦目，传颂千古的文章只有自己知道；文章自然能传颂千古，而三春之时的花鸟风光，却能有多长时间？

八二

攫金于市者，见金而不见人；剖身藏珠者，爱珠而忘自爱。与夫决性命以饕富贵，纵嗜欲以戕生者何异？

【译文】

在大庭广众之下攫取金子的人（即财迷心窍的人）看见的只有金子，而对别人视而不见；剖开自己的身体掩藏珠子的人（即视钱如命的人）是只爱珠子而不知自爱。他们这种做法和那些拼上性命追求荣华富贵，放纵私欲残害生灵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八三

说不尽山水好景，但付沉吟；当不起世态炎凉，惟有闭户。

【译文】

说不尽山水好景，只有沉默低吟；禁不起世态炎凉，只有紧闭门户。

八四

杀得人者方能生人，有恩者必然有怨。若使不阴不阳，随世波靡，肉菩萨出世，于世何补？此生何用？

【译文】

能杀人的人才能使人活下来，对人有恩惠的人必然也有怨言。假使不阴又不阳（即不好又不坏）而随世漂流，虽然活生生的观音菩萨出世对人间又有何益？这一生又有何用？

八五

李太白云“天生我才必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又云“一生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豪杰不可不解此语。

【译文】

“诗仙”李白曾说：“上天造就我这样的才能必然有施展的地方，即使把黄金散尽还会再来。”又说：“一生性情孤僻多得精美的诗句，言语不使人惊奇即死也不甘心。”人间豪杰不可不理解此语。

八六

天下固然有父兄不能囿之豪杰，必无师友不可化之愚蒙。

【译文】

普天下固然有不为父兄所约束的豪杰，必定没有老师、朋友不能导化的愚蠢者。

八七

士大夫胸中无三斗墨，何以运管城？然恐蕴酿宿陈，出之无光泽耳。

【译文】

士大夫胸中若无三斗墨水，用什么来运笔为文呢？但又恐怕酝酿太久，写出来的文字没有光泽和生机。

八八

谐友于天伦之外，元章呼号为兄；奔走于世途之中，庄生喻尘为马。

【译文】

在天伦之外与朋友和谐交往，米芾竟然称石头为兄；在世途之中为名利奔走忙碌，庄子比喻尘世似马。

八九

词人半肩行李，收拾秋水春云；深宫一世梳妆，恼乱晚花新柳。

【译文】

词人肩扛行李，可收尽秋天之水，春天之云；一生深居宫中，梳妆度日，恼怒地拿着已衰落的花朵、刚刚吐芽的柳枝出气。

九○

得意不必人知，兴来书自圣；纵口何关世议，醉后语犹颠。

【译文】

得意之时不必要人人皆知，兴致来时挥毫运墨自成圣人；口若悬河哪管世人议论，醉酒之后依然癫狂不羁。

九一

英雄尚不肯以一身受天公之颠倒，吾辈奈何以一身受世人之提掇。是堪指发，未可低眉。

【译文】

英雄豪杰从来不肯受天公命运的摆布而锐意抗争，我们这一代为什么还要遭受世人的毁誉而束缚自己。对于这种情况，只能发怒，不可低眉屈节。

九二

能为世必不可少之人，能为人必不可及之事，则庶几此生不虚。

【译文】

能够成为一个世上必不可少的人，能够做成一般人干不出来的事情，那么就几乎不虚此生了。

九三

儿女情，英雄气，并行不悖，或柔肠，或侠骨，总是吾徒。

【译文】

儿女私情，英雄气概，相依互存，并行不悖。有时缠缠绵绵，牵肠挂肚，有时侠义横生，铮骨犹存，互为表里，总是我辈。

九四

上马横槊，下马作赋，自是英雄本色；孰读《离骚》，痛饮浊酒，果然名士风流。

【译文】

上马横槊，驰骋疆场，下马赋诗，吟咏不绝，自然是英雄本来之色；熟读屈原的《离骚》，痛饮浊酒，果然是名士风流之举。

九五

诗狂空古今，酒狂空天地。

【译文】

“诗狂”无拘无束，古今不在眼中；“酒狂”放荡不羁，天地犹然不见。

九六

处世当于热地思冷，出世当于冷地求热。

【译文】

处世当在“热”地想到“冷”时，也即荣华思枯萎；出世应当在“冷”时追求“热”地，也即失意求得意。

九七

我辈腹中之气，亦不可少，要不必用耳。若蜜口，真妇人事哉。

【译文】

我辈腹中的豪气也不可缺少，关键不必轻发罢了。如果口舌如蜜，真是妇人所为之事。

九八

办大事者，匪独以意气胜，盖亦其智略绝也。故负气雄行，力足以折公侯；出奇制算，事足以骇耳目。如此人者俱千古俟。嗟嗟！今世徒虚语耳。

【译文】

干大事业的人，不单单凭靠意气豪爽使人信服，大概也因其智慧谋略卓绝。所以，凭靠意气豪爽行英雄之大事，产生的威力足以折服公侯权贵；出谋划策，制胜算计，干出的事情足以惊骇世人，像这样的人都一去不复返了。唉！唉！今生今世徒然兴叹罢了。

九九

说剑谈兵，今生恨少封侯骨；登高对酒，此日休吟烈士歌。

【译文】

说剑谈兵，深恨今生缺少立功封侯之气概；登高对酒，今日不要再吟烈士之歌。

一○○

身许为知己死，一剑夷门，至今侠骨香仍古；腰不为督邮折，五斗彭泽，从古高风清至今。

【译文】

士为知己者死，荆轲刺秦王，血洒夷门，至今侠骨香犹存；不为督邮的“五斗”米而折腰，彭泽陶潜，清节风高，至今佳话流传。

一○一

剑击秋风，四壁如闻鬼啸；琴弹夜月，空山引动猿号。

【译文】

秋风中舞剑，四下里如闻鬼叫；夜月下弹琴，空山中引动猿号。

一○二

壮志愤懑难消，高人情深一往。

【译文】

凌云壮志难以消除胸中愤懑；世外高人一如既往情深似海。

一○三

先达笑弹冠，休向侯门轻曳裾；相知犹按剑，莫从世路暗投珠。

【译文】

先辈笑那些即将出来做官的人，不要轻易奔走于权贵之门；相知还抚剑劝说，莫要在世路之上明珠暗投。

卷十一集法

自方袍幅巾之态遍满天下，而超脱颖绝之士，遂以同污合流矫之，而世道已不古矣。夫迂腐者既泥于法，而超脱者又越于法，然则士君子亦不偏不倚，期无所泥越则已矣，何必方袍幅巾，作此迂态耶！集法第十一。

【译文】

自从僧衣幅巾之态遍满天下，而超脱绝颖的士人也都用同流合污的方法来矫正这种现象，从而世道日衰，人心不古了。那些迂腐的人拘泥于传统礼法，而超脱的人又逾越礼法。然而，真君子不偏不倚，期望既不拘泥又不逾越罢了，何必一定要穿僧人的方袍、戴秀才的幅巾，作此迂腐丑态呢？集法第十一。

一

世无乏才之世，以通天达地之精神，而辅之以拔十得五之法眼。一心可以交万友，二心不可交一友。

【译文】

从来没有缺乏人才的社会，用通天达地的精神，而辅助以拔十得五的慧眼，自然能交结很多有才能的人。一心一意可以结交成千上万个朋友，三心二意，连一个朋友也交不上。

二

凡事留不尽之意则机圆，凡物留不尽之意则用裕，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凡言留不尽之意则致远，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凡才留不尽之意则神满。

【译文】

一般来讲，如果做事不做尽而留有余地，那么自然灵活、圆润、机动；如果使用东西时不使尽而留有余地，那么用起来自然宽裕；如果情感不使尽而留有余地，那么味道无穷；如果话不说尽而留有余地，那么自然深远；如果兴致没用尽而留有余地，那么情趣颇多；如果才能不使尽而留有余地，那么精神自然饱满。

三

有世法，有世缘，有世情，缘非情则易断，情非法则易流。

【译文】

世间有无常、有因缘、有情感。有因缘没有情感则因缘容易断绝，有情感没有法则情感容易流失。

四

世多理所难必之事，莫执宋人道学；世多情所难通之事，莫说晋人风流。

【译文】

世上有很多按照道理难以行得通的事，不要偏执于宋人的理学规范；世上有很多按照情理难以讲明的事情，不要再论说魏晋名士的风流潇洒。

五

与其以衣冠误国，不若以布衣关世；与其以林下而矜冠裳，不若以廊庙而标泉石。

【译文】

与其做高官而误国，不如以百姓的身份关心世事；与其归隐山林而夸耀功名，不如高居庙堂而昭示泉石之志。

六

眼界愈大，心肠愈小；地位愈高，举止愈卑。

【译文】

眼界越宽的人，心思就越少；地位越高的人，举止越卑微。

七

少年人要心忙，忙则摄浮气；老年人要心闲，闲则乐余年。

【译文】

青年人心要忙，只要忙就可以抑制浮躁之气；老年人心要闲，只要闲就能乐享晚年。

八

晋人清谈，宋人理学，以晋人遣俗，以宋人躬。合之双美，分之两伤也。

【译文】

晋时人喜爱清淡，宋时人注重理学，用晋人的清谈排遣世俗的东西，用宋人的理学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兼而融合皆美，分而散之两伤。

九

莫行心上过不去事，莫存事上行不去心。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