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阿三身边来的,果然是圆眼胖脸,睫毛很长的钟幺嫂,他也认得很清楚。
她伏在他脸上看了看,像是很高兴的样子,站起来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我的话该对?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啊!三贡爷,认得我不?真是菩萨保佑!你这场病好轧实!我都整整熬了五夜来看守你,你看这些人该是好人啦!”
他还有些昏,莫明其妙的想问她一句什么话,觉得是说出来了,不过自己听来也好像乳猫叫唤一样。
阿龙奔了进来,大声狂喊道:“他好了吗?……”
钟幺嫂拦住他道:“蠢东西,放那们大的声气做啥子!……他才清醒,不要扰他!我们都走开一点,让他醒清楚了,再跟他说话!……阿弥陀佛!我也该回去了!……阿龙快去煨点稀饭,怕他饿了要吃!稀饭里不要放别的东西,一点砂糖就好了!……”
阿三坐在床边上,拿起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张着大嘴笑道:“你当真好了!”
他眼睛看得清楚了,方桌上除了一盏很亮的锡灯台而外,放满了的东西,好像有几个小玻璃瓶子,被灯光映得透明。床上的罩子在脑壳这一头是挂在牛角帐钩上,脚下那一头还放下来在。自己是仰卧着的,身上似乎盖了不少的东西,压得很重。
他瞅着阿三,努力问了一句:“我病了多久吗?”自己已听得见在说话,只是声音又低又哑。
阿三自然也听见了,点了点头道:“是啦!今天初四了,你是正月二十害的病,整整十四天!……不忙说话!你吃不吃点稀饭?十四天没吃一点东西,这咋个使得!我催阿龙去!”
被人喂了小半碗稀饭,又睡了。这夜是病退后休息的熟睡,而不是病中的沉迷与昏腾。所以到次日平明,顾天成竟醒得很清楚。据守夜的阿三说,他真睡得好,打了半夜的鼾声。并且也觉饿了,洗了一把脸,又吃了一碗多稀饭,还吃了些咸菜,觉得很香。
饭后,阿三问他还吃不吃洋药?
“洋药?”他诧异的问:“啥子洋药?”
“啊!我忘记告诉你啦!你这病全是洋药医好的!”
“到底是啥子洋药,那里来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并且也有力。
“你还不晓得吗?就是从曾师母那里拿来的。……呃!我又忘了,你病得胡里胡涂的,咋个晓得呢?我摆跟你听,……”
阿三的话老是拖泥带水的,弄不清楚,得亏阿龙进来,在旁边帮着,这才使顾天成明白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顾天成几乎栽倒,被阿三阿龙架到床上,已经不省人事了。阿龙骇得只晓得哭,邻居们听见了来看,都没办法。那位给他老婆料理过丧事的老年人才叫阿三到场上去找医生。医生就是那位卖丸药的马三疯子,走来一看,就说是中了邪风。给了几颗邪风丸,不想灌下之后,他就打胡乱说起来。众人更相信遇了邪,找了个端公来打保符川西人呼巫人为端公,招巫打鬼,简者曰打保符,繁者曰跳煤山。——作者注,又送了个花盘,他打胡乱说得更厉害。那位老年人不敢拿主张了,叫去找他老婆的哥嫂,不但不来,还臭骂了一顿,说他活报应,并猜招弟是他故意丢了,好讨新老婆。别一个邻居姆姆又举荐来一个观花婆,花了三百钱,一顿饭,观了一场花。说他花树下站了个女鬼,要三两银子去给他禳解。阿三不晓得他的银子放在那里,向大家借,又借不出,只好跑进城去找他幺伯。恰恰二少娘那天临盆,说是难产有鬼,生不下来,请了三四个检生婆,又请了一个道士在画符,一家人只顾二少娘去了。幸而正要出城之时,忽然碰见钟幺哥夫妇。他们给主人拜了年,又去朝石经寺,回来在主人家住了两天,也正要回家。两下一谈起他的病,钟幺嫂便说她主人家曾师母那里,正有个洋医生在给她女儿医病,真行,也是险症,几天就医好了。于是,三个人跑到西御街曾家,先找着钟幺嫂的姐姐,再见了曾先生曾师母。曾师母也真热肠,立刻就带着阿三到四圣祠,见了一个很高大的洋人。曾师母说的是洋话,把阿三的话,一一的说给他听了。他便拿了些药粉,装在玻璃瓶里,说先吃这个,吃完了,再去拿药。钟幺嫂一回来,就忙着来服事他,这是曾师母教她的,病人该怎样的服事,该吃些什么,房间该怎样收拾,只有一件,钟幺嫂没照做,就是未把窗子撑起;她说:“这不比曾家,虽然打开窗子,却烧着火的。乡下的风又大,病人咋个吹得!”钟幺哥也好,因为阿三不大认得街道,他就自告奋勇,每次去拿药。不过,当阿三初次把洋药拿回来时,邻居们都说吃不得,都说恐怕有毒。那位有年纪的说得顶凶,他说活了七十几岁,从没听见过洋鬼子的药会把人医好,也没听见过人病了,病得打胡乱说,连端公都治不好的,会被洋鬼子治好。洋鬼子就是鬼,鬼只有愿意人死的,那里会把人治好。钟幺嫂同他争得只差打了起来。后来,是阿三出来拍着胸膛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主人家死了,我抵命!”这才把众人的嘴堵住,把洋药灌下。就那一夜,众人时时走来打听他的死信,钟幺嫂便一屁股坐在床跟前熬夜。
洋药就是这样的来历,而且竟自把他医好了!
顾天成也觉稀奇,遂说:“洋药还有吗?拿跟我看看。”
阿龙把方桌上一只半大玻璃瓶拿过来道:“前两回是扁的,装的药粉,后来就是这药水了。”
一种微黄色的淡水,打开塞子,闻不出什么气味,还剩有小半瓶。
他问:“咋个吃的?”
阿龙说:“隔两顿饭工夫,跟你小半调羹。这调羹也是钟幺哥带回来的。”又把桌上纸包着的一根好像银子打的长把羹匙拿给他看。
他好奇的说道:“倒一点来尝尝,看是啥味道。”
钟幺嫂正走了进来,从阿龙手上把瓶子拿去道:“快不要吃!洋医生说过,人清醒了,要另自换药的,我的门前人把牛放了就去。……三贡爷,你今天该清楚了?哎呀!你真骇死人了!亏你害这场大病!”
钟幺嫂今天在顾天成眼里,真是活菩萨。觉得也没有平常那么黑了,脸也似乎没有那么圆,眼也似乎没有那么鼓,嘴也似乎没有那样哆。他自然万分感谢她,她略谦了两句,接着说道:“也是你的机缘凑合!要不是阿三哥遇着我,咋个会找到洋医生呢?可是也得亏我在曾家遇见有这件事。看起来,真有菩萨保佑!我同我门前人去朝石经寺,本是为求子的,不想倒为你烧了香了!”
跟着就是一阵哈哈。
顾天成清醒的消息,传遍了,邻居都来看他,都要诧异一番,都要看看洋药,都要议论一番。把一间经钟幺嫂收拾干净的病房,带进了一地的泥土,充满了一间屋的叶子烟气。惟有那位有年纪的男邻居不来,因为他不愿意相信顾天成是洋药医好的。
但是顾天成偏不给他争气,硬因为吃了洋药,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八天之后,洋医生说,不必再吃药,只须吃些精细饮食就可以了。
也得亏这一场病,才把想念招弟的心思渐渐丢冷,居然能够同钟幺嫂细说招弟掉了以后,他那几天的情形。不过,创痕总是在的。
一天,他在打谷场上,晒着二月中旬难得而暖和的春阳。看见周遭树子,都已青郁郁的,发出新叶。篱角上一株桃花,也绽出了红的花瓣。田间胡豆已快割了,小麦已那么高,油菜花渐渐在黄了。蜜蜂到处在飞,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老鹰在晴空中盘旋得很自在,大约也禁不住阳气的动荡,时时长唤两声,把地上的鸡雏骇得一齐伏到母鸡的翅下。到处都是生意勃勃的,孩子们的呼声也时时传将过来,恍惚之间,觉得招弟也在那里。
他向来不晓得想事的,也不由的回想到正月十一在东大街的事情。首先重映在他眼前的,就是那个借以起衅的女人,娉娉婷婷的身子,一张逗人爱的面孔,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犹然记得清清楚楚。拿她与刘三金比起,没有那么野,却又不很庄重。遂在心里自己问道:“这究是罗歪嘴的啥子人?又不像是婊子,怕是他的老婆罢?……婆娘们都不是好东西!前一回是刘三金,这一回又是这婆娘,祸根,祸根!前一回的仇,还没有报,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唉!可怜我的招娃子!不晓得落在啥子人的手上,到底是死,是活?……”想到招弟,便越恨罗歪嘴等人,报仇的念头越切。因又寻思到去年与钟幺嫂商量去找曾师母的事。
花豹子从脚下猛的跳了过去,却又不吠,还在摆尾巴。他回过头去,钟幺嫂提着砂罐,给他送炖鸡来了。——从他起床以后,钟幺嫂格外对他要好,替他洗衣裳,补袜底。又说阿三阿龙不会炖鸡,亲自在家里炖好了,伺候他吃。真个就像他一家人。他感激得很,当面许她待病好了,送她的东西,她又说不要。——他遂站起来,同着两条狗跟她走进灶房,趁热吃着之时,他遂提起要找曾师母的话。
她坐在旁边,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笑道:“这下,你倒可以对直找她了。备些礼物去送她,作为跟她道劳,见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讲出来,求她找史洋人一说,不就对了吗?”
他摇摇头道:“这不好,还是请你去求她好些!一来,我不好求她尽帮忙,二来,我的口钝,说不清楚。”
她也摇摇头道:“为你的病,我已经跟你帮过大忙了,你还要烦劳我呀!”
“我晓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关心我的,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场病是咋个来的?你光把我的病医好了,不想方法替我报仇,那你只算得半个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劳烦你这一回,我一总谢你!”
她瞅着他道:“你开口说谢,闭口说谢,你先说清楚,到底拿啥子谢我?”
“只要你喜欢的,我去买!”
她拿手指在他额上一戳道:“你装疯吗?我要你买的?”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的命都是你跟我的,还说别的……”
六
正月十一夜打过二更很久了,东大街的游人差不多快散尽了,灯光也渐渐的熄灭。这时候,由三圣街向上莲池那方,正有两个人影,急急忙忙的走着。同时别一个打更的,正从三圣街口的东大街走过,口头喊道:“大墙后街顾家门道失掉一个女娃子!……十二岁!……名叫招弟!……没有留头!……身穿绿布袄子!……蓝布棉裤!……没有缠脚!……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检着送还!……送到者酬银一两!报信五钱!”
月色昏暗,并已西斜了,三圣街又没有帘灯,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影;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一个是老妇人,一个是小女孩。并听得见那小女孩一面走,一面还在欷欷歔歔的哭,有时轻轻喊一声:“爹爹!”那老妇人必要很柔和的说道:“就要走到了,不要哭,不要喊,你爹会在屋里等你的!”同时把她小手紧紧握住,生怕有什么灾害,会在半路来侵害她似的。
上莲池在夏天多雨时候,确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也有一些荷花。但是在新年当中,差不多十分之九的地方,都是干的。池的南岸,是整整齐齐的城墙,北岸便是毫无章法,随意搭盖的草房子。在省垣之内,而于官荒地上,搭盖草房居住的,究是些什么人,那又何待细说呢?
在老幼二人走到这里时,所有的草房子里,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极西头一间半瓦半草的房里,尚漏了一丝微弱的灯光出来。老妇人遂直向这有灯光之处走来,一面将小女孩挽在跟前,一面敲门。
门开了,在瓦灯盏的菜油灯光中,露出一个三十来岁,面带病容的妇人。她刚要开口,一眼看见了小女孩,便收住了口,呆呆的看着。
老妇人把小女孩牵进来,转身将门关好,才向小女孩说道:“这是我的屋。你爹爹会来的,你就在这里等他。”
小女孩怯生生拿眼四面一看,又看了少妇两眼,呜一声又哭了起来道:“我不!……我不在这里!……你领我回去!……我要爹爹!……爹爹!……”
老妇人忙拉过一张矮竹凳坐下,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膀膊诓道:“不要哭!……我的乖娃娃!……这里有老虎,听见娃娃哭,就要出来的!……快不要哭!……你哭,你爹爹就不来了!……哦!想是饿了,王女,你把安娃的米花糖拿几片跟她。”
小女孩吃米花糖时,还在抽噎,可是没吃完,已经闭着眼睛要睡了。老妇人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只把一双泥污鞋子给她脱了。揭开被盖,把她推进在一个业经睡熟了,约莫九岁光景的男孩子身边。
那带病容的少妇,也倒上床去,将被拉来偎着,才问老妇人:“妈,你从那里弄来的?”
老妇人坐在床边上笑道:“是检来的。一个失路的女娃子,听口腔,好像是南路人。”
“在那里检的?”
“就在东门二巷子。我从胖子那里回来时。……”
“妈,你找着他没有?”
老妇人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下去:“找是找着了,……”
那少妇两眼瞪着,死死的看着她那狡猾老脸,好像要从她那牙齿残缺的口中,看出里面尚未说完的言语似的。可是看了许久,仍无一点踪影。她遂翻过身去,拿起那只瘦而惨白的拳头,在床边上一捶,恨恨的道:“我晓得,那没良心的胖杂种,一定不来了!……狗入的胖杂种,挨千刀的!……死没良心,平日花言巧语,说得多甜!……人家害了病,看也不来看一眼。……挨刀的,我晓得你是生怕老娘不死!老娘就死了,也要来找你这胖挨刀的!”
老妇人让她骂后,又才慢慢说道:“他倒说过,这个月的银子,总在元宵前后送来。”
“稀罕他这六两银子,牛老三不是出过八两吗?挨刀的,把人家的心买死了,他反变了!……呜呜呜……”
老妇人忙伏下身去说道:“还要哭,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吗?王女,……”
“妈,我想不得!……想起就伤心!……他前年来多好呀!一个月要在这里睡二十来夜,……自从去年十月就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十月来睡过五夜,白天还来过七回,……冬月只来睡过两夜,借口说事情忙,……腊月连白天都不来了!……我为啥不伤心?……我听了他的话,硬是一意一心的想跟他一辈子,……为他,我得罪了多少人,结下了多少仇!……胖挨刀的,难道不晓得?……牛老三至今还在恨我哩!……呜呜呜”
老妇人拍着她大腿叹道:“王女,你倒要想开些,痴心女子负心汉,戏上有,世上有!我以前不是劝过你,不要太痴了,在外头包女人的汉子,那一个是死心蹋地的?那一个不是一年半载就掉了头的?”
少妇渐渐住了哭道:“妈,你光是这样说,你就不晓得,人是知好歹的;你看他,平日对人家多好,那样的温存体贴,你叫人家咋个不痴心呢?那晓得全是假心肠,隔不多久,又找新鲜的去了!……挨刀的男人家,都不是他妈的一个好东西!吃亏的只有我们女人家!”
老妇人道:“也怪你太任性了,总不听我说。我不是说过多少回吗?人是争着的香!你若不把牛老三吴金廷他们连根丢掉,把他们留在身边,弄点法门,让他们三个抢着巴结你,讨你的好,你看,至今你在他们三个眼睛里,恐怕还是鲜花一样,红冬冬,香扑扑的哩!要是病了,医生早上了门,三个人总一定跟孝子样,走马灯似的在床边转,那里还会害得我打起灯笼火把,低声下气的去找人呢?”
两个人好半会都没有做声。床上两个小孩子,倒睡得呼呀呼的,房子外随时都有些犬吠。
灯心短了,吃不住油,渐渐暗了下去。老妇人起身,在一个抽屉里,另选了一根灯草加上。回头向着她媳妇说道:“王女,你还该晓得: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生一世,那里有常常好的。你自己还不很觉得,你今年已赶不到去年了,再经这回病痛,你人一定要吃大亏;还不趁着没有衰败时候,好生耍耍,多挣几个钱。把这几年一过,就不会有啥子好日子了,我不会诳你的,王女,你看我,就是一个榜样。所以我要劝你,仍然把牛老三吴金廷弄过来,不要太任性子,弄得自己吃亏,何苦哩!”
少妇长叹了一声道:“妈,你又不晓得,我当初是害怕他们争风吃醋,弄到像张二姐的结果,拉上城墙,挖肠破肚的,才犯不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