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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交流(3)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坐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赌、又坐庄。输了,不多,不过三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咋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什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的过日子。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像的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咋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么?”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二百两?这又得拼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那够呢?”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帐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顾天成竟像着了催眠术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的道:“算了罢!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应过我,……不管咋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像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的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成都俗语,逞强滥用威力谓之撒豪。——作者注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的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趸打,当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的农庄,好像一幅泼墨山水,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认出那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拢门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犬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又是一阵蓬蓬蓬,还加上脚踢。

大约是听明了是什么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做出一种嘶声,好像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倒是四周距离不远的一些农庄里的狗,被花豹子吠声引起,呐喊助威,因为过于要好,主动的虽已阒然无声了,而一般帮腔助势的,偏不肯罢休,还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阵紧一阵的叫唤。

门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乱骂乱喊,而后才听见十五岁的阿龙的声音在厢房角上牛栏侧答应道:“就来,就来!”

算是十几里路清凉夜气把他忿火清减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灯光映出,阿龙靸着破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他还隔门问了句:“当真是三贡爷吗?”

顾天成的气又生了起来,破口骂道:“老子入你的蛮娘!你龟儿东西,连狗都不如,声气都听不出了吗?”

并且一进门,就是两耳光,比起接受于罗歪嘴的还结实;不但几乎把阿龙手上的瓦灯壶打碎在地上,连那正想扑到身上来表示好意的花豹子与黑宝,都骇得挟起尾巴,溜之大吉。

他把瓦灯壶夺在手上,哆着嘴,气冲冲抢进堂屋;一推房门,还关着在,只听见病人的咳声。

“咦!当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恁久的拢门,还没有把魂喊回来吗?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过夜么?老子入死你们的先人!”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后,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招弟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骭呀!”他是顶喜欢他女儿的,这一来,便什么怒气全没有了。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还是在哭。

病人也着急的说:“不要尽哭了!……懵懵懂懂的绊跌一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

房门到底打开了。顾天成把瓦灯壶挂在窗棂上道:“为啥子今夜不点灯呢?”

他老婆道:“点了的,是耗子把灯草拖走了,……我也懒得喊人。”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当地,两只小手揉着眼睛。他把她抱起来,拍着腿道:“腿骭跌痛了吗?……可是这里?”

招弟撅着嘴道:“跌得飞疼的!……你跟我带的云片糕呢?我要!……”

他老婆也道:“你从省里回来的吗?……半夜三更的赶路,……有啥子要紧事吗?……衣裳扯得稀烂,是不是又打了捶来?”

他依然抚拍着招弟道:“乖女,夜深了,睡罢!爹爹今天着了棒客四川方言,明火执仗的强盗,谓之棒客。——作者注抢,连云片糕都着抢走了,明天再买。”

招弟重新睡了,顾天成把领架棉袍脱去,把老婆的镜子拿到灯壶前,照着一看,右眼角上一伤,打青了,其余还好,没有伤。

他老婆又问:“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烂?难道当真碰着了棒客!……捐官的银子,可交跟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两,可收到了没有?……”

他一想到前事,真觉得不该得很;不该听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来的种种。但怂恿他听袁表叔话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还问呢?我就是吃死了这两个人的亏了!没有他们,我的几十亩地方,就凭我脾气出脱,也不会像这几天这样快呀!末后,还着一个滥婊子欺负了,挨了这一顿!……”他于是抓过水烟袋,一面狠狠的吃着,一面把从省城赌博直到挨打为止,所有的经过,毫无隐饰的,通通告诉了她。

他的老婆,只管是个不甚懂道理的老实的乡下女人,但是除了极其刻苦自己,害了病,连药都舍不得吃的而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无违夫子”四个字。这并不是什么人教过她,她又不曾念过什么圣经贤传,可以说是她从先天中带了来的。她本能的认为当人老婆的,只有几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务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给男子生儿育女,三是服服帖帖听男子的指挥打骂,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万万不能同男子一样;还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绝不容许插嘴,他要如何,不但应该依从他,还应该帮助他。

所以她自从嫁给顾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农庄围垣之内,她的思想,只在如何的尽职,省俭。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给丈夫生了一个女儿,不但对不住丈夫,连顾家的祖宗,也对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儿子,是自己的罪过,却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浊大症,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许多人又何尝知道呢?因此,她丈夫彰明较著的在外面嫖,她自以为不能过问,就她丈夫常常提说要讨小老婆,她也认为是顶应该的,并且还希望早点生个儿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拉纤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从生病以来,更是如此的想。这次顾天成进省,顺带讨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说的。

她是如此的一个合规的乡妇,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绝对的不隐瞒她,不论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过了,必要细细的告诉她;或是受了气,还不免要拿她来发泄发泄,她总是听着,受着,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觉得不对。近来,因为她害了痨病,他也稍稍有点顾虑,所以在今夜打门时,才心软了,未曾像往回一样,一直打骂进来,而且在尽情述说之后,也毫未骂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乱赌,被人提了萝卜秧四川方言,谓被人捉弄曰被人提了萝卜秧。——作者注,把大半个家当这样出脱的一件事,并未感着有该责备之处,而她也居然生气,生气的是刘三金这婊子,为何捣精作怪,丈夫既这样喜欢她,她为什么不就跟了来?

顾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后,觉得清爽了一点,便商量他的复仇打算来:“拼着把地方卖掉,仍旧去找着袁表叔,大大的捐个官,钻个门路同成都县的县官拜个把子,请他发一张签票,把罗歪嘴张占魁等人一链子锁去,先把屁股打烂,然后放在站笼里头站死!……亲眼看见他们站死,才消得心头这股恶气!……”

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刘三金么?……”

这真不好处置啦!依他老婆意思,还是弄来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儿子,管她那些!”

把他过去、现在、将来、一切事实和妄想结清之后,才想起问他老婆:“为啥子,吃了张医生的药,反转爬不起来?……起来不得,有好多天了?”

又咳了一阵,她才答说:“今天白天,还起来得,下午才轧实的!……胸口咳得飞痛!……要想起来,就咳!……张老师的药太贵了,我只吃了一副,……我不想吃药,真个可惜钱了。”

“药鸡吃过了几只?他们都说很有效验哩。”

他老婆好像触了电似的,一手打在被盖上,叹了口气道:“再不要说鸡了!……今天就是为鸡,受了一场恶气,……才轧实起来的。……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顾天成也吃了一惊道:“咋个的,你今天也……”

“还是跑上门来欺负人哩!……就是钟幺嫂啊!……”

钟幺嫂,那个年近三十的油黑女人,都还风骚,从去年以来,就同顾天成做起眉眼来了。一听见说她,他便注了意,忙问是一回什么事。他老婆又咳,说起来又不免有点动感情,说了好一会,事情才明白了。原来他老婆得了药鸡方子,草药已弄好了,只是舍不得杀鸡。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盘里去顽耍,回来说林盘里有一只死鸡。阿龙检回来,才是着黄鼠狼咬死,只是咂了血去,还吃得。招弟说是钟家的鸡。论理,管它是那家的,既是黄鼠狼衔在林盘里,就算外来财。她就叫阿龙洗出来,把药放在鸡肚里,刚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钟家去耍,说起这鸡。钟幺哥还没说什么话,钟幺嫂不答应了,气哼哼的奔来,硬说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龙去偷的。阿三赶场回来,同她硬撑了两句,“你看,她才泼哩!赶着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药鸡端回去了不算,还把我的一只生蛋母鸡,也抢去了,还说等你回来,要问你一个岂有此理。把我气得啥样,立刻就心痛气紧得爬不起来。我不气她别的,为啥子把我的母鸡抢去了?……”

顾天成默然半晌,才说:“钟幺嫂本来都还好的,就因为投了曾家的佃,曾家是奉教的,没有人敢惹,所以钟家也就横起来了。”

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鸡。”

“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来,跟你蒸药鸡吃。”

“啊呀!请你不要拉命债了!……病要好,它自己会好的。……”

鸡已啼叫了,他老婆还有精神,他却支不住了,将灯壶吹熄,就挤在他老婆的脚下睡了。

据钟幺嫂说来,鸡是黄鼠狼咬死的,不过并未拖在他的林盘里,而拖在她的篱落边。一只死鸡,吃了,本不要紧,她男子也是这样说;但她想来,顾三娘子平日多刻,一点不为人,在她林盘里捞点落叶,也要着她咒骂半天。在这里住了两年,受了她多少小气。老实说,如今有臂膊子硬不怕了!所以本不要紧的一只死鸡,要是别的人,吃了就算了,那里还消吵闹;因为是她,又因为顾三贡爷没有在家,安心气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见打了阿三,便忙说:“赔你的鸡就完了!”钟幺嫂得意的一笑道:“那我硬不说啥,把那母鸡捉了就走。其实哩,只是气她,我们再横,也横不到这样。三贡爷,母鸡在这里,还是不还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贴柴贴水,杀了煮跟你吃。”

顾天成晓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点挂念他的老婆,便含着笑道:“钟幺嫂,又何必这样同她认真呢?还了她罢!看在我的面上!”

钟幺嫂把他审视了一下,忙凑过身子,把手伸来,要摸他的脸。他本能的一躲,将脸侧了开去。

她生气道:“你躲啥子?我看你脸上咋个是青的?是不是因为鸡,着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脸?”

他道:“你这才乱说哩!她敢打我?没有王法了!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伤的!”

“是咋个的一回事?”

“你让我把鸡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说起来话真长哩!”

她两眼睁得圆圆的道:“你为啥子这样卫护她?她叫你来要鸡,你硬就要拿鸡回去,我偏不跟你,看你把我咋个!”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鸡回去,一定会气死的。”

“气死就气死,与我屁相干!鸡是她赔我的,想不过,又叫男人来要回去,太不要脸了!”

她男子也在旁边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兴送三贡爷的。”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的问他咋个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说,只是要鸡,这样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有啥心肠顾他!”

顾天成不敢再违她的意,只好把几天的经过,一一向她说了。她不禁大怒,撑起眉头,叫了起来道:“这真可恶呀!……把衣裳解开,让我看你身上有没有暗伤。……你难道就饶了他们吗,还有那个滥婊子?”

顾天成摇摇头道:“饶他们?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拼着倾家,这口气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说了一番。

钟老幺咂着短叶子烟道:“那不如就在衙门里告他们好了。”

他老婆顺口就给他碰回去道:“你晓得啥子?像他们那些人,衙门里,有你的话说吗?”

她又向顾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为出一口气,把家倾了,值得吗?”

顾天成道:“不这样,却咋个鸩得倒他们呢?”

招弟恰找了来,扑在她爹爹怀里道:“你说今天去跟我买云片糕哩!”

顾天成忙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道:“那是昨夜诳你的,二天进城,一定跟你买来。……妈妈没起来,今天连髦根儿都没人梳了。”

钟幺嫂忽然殷勤起来道:“招弟来,我跟你梳。”她果然进房去把梳子取出来。

梳头时,她道:“招弟快十二岁了,再半年,就可留头了!只是这么大,还没包脚,咋使得!你的妈真是小眼孔,没见识,心疼女,也不是这样心疼呀!”

顾天成道:“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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