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的表姐、表姐夫，抱着个两三个月的小男孩回娘家。她的表姐夫到外国念过书，夫妻之间表示亲昵的时候，不太顾忌小孩。这天，表姐夫要走了，小两口相拥亲吻，被李珍与看见了，她跑去对大舅妈说：“舅妈，姐夫啃姐姐的嘴呢，把姐姐啃哭了。”
大舅妈说：“那不叫啃嘴，那叫亲嘴。”
“他们为啥要亲嘴？”
“女人被男人亲过嘴，才能生出小娃娃呀！”
这是她得到的关于生育问题的第二个信息。连同第一个信息，构成了她关于女性生育知识的全部内容。她觉得她怀孕的条件都具备，天天吃米面，也和心爱的人亲过嘴，能怀上娃娃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她隐约知道男女之间，不，夫妻之间还会发生另一种更隐秘的事情，但是，她却不知道那种事与怀孕有什么关系。
当她怀孕的事，得到了公公婆婆的认同的时候，她体会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打算一旦知道了成杰哥的地址，就立即写信把这喜讯告诉他信还没有写，李珍玉就被吓病了。
三
给她父亲过“百日忌辰”的时候，村里的乡亲们按惯例来她家串门，以示慰问。年轻姑娘媳妇们聚集在李珍玉的屋里说说笑笑，李珍玉留在屋里沏茶倒水招待大家。在这一带的乡下，同一辈分的年轻媳妇和未婚姑娘聚在一起的时候，讲些荤段子、说些荤话，被视为是交流生活经验、传授生育知识，一般不会遭到非议。所以，大家就毫无顾忌的讲起了荤话，说起了荤事。李珍玉是同辈人，自然就不避她。
有个她叫李三嫂的小媳妇，结婚才五年，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大家拿这事取笑她。三嫂说：“都是我那不要脸的男人，他好像生来就是做那事的。除了坐月子和来了那个的时候，他能把我饶一饶，平时，每天夜里不来上几次，他就不肯罢休，能不生出那么多娃娃？”
“行啦，行啦！”一向心直口快、结婚八年了还没孩子的陈二嫂，嫉妒而又羡慕地发起了感慨：“显摆够了吧？那是菩萨给了你个多子多孙的好命，该知足了！”
大家又把话头对准了她。
怀里抱着小男孩的王大嫂先发了话：“一直没机会问你，你们没孩子，是你有毛病？还是你男人不中用？”说话时还用手指逗了逗她儿子的小鸡鸡。
陈二嫂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大家不满意，七嘴八舌催促她：
“你这是啥意思，都是过来人，有啥不好说的？”
“说出实话来，我们也好帮你出主意呀！”
“那里面没有东西搁进去，怎么生孩子？”陈二嫂说。
“这么说是二哥有病不中用？”
陈二嫂一拍大腿说：“我就实话实说吧。刚结婚的时候我俩都好好的。头天夜里，做那事的时候，出了状况，我们暂时没敢再来那事儿。结婚后的第三天，他去修桥，搬木头的时候，伤了下身，我们就再没做成那事儿。他没本事给我往那里面下种子，我怎么给他生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别不好意思，赶紧找医生看呀！”
“谁说没看？这些年不知道找过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求了好多次神，都没用。看来观音菩萨不让我们有后！”
一听这话，大家也没辙了。
李三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笑道：“你就不能找别人帮帮忙吗？要是你不嫌弃，我把我男人借给你！”
“呸！”陈二嫂啐道，“真不要脸！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还有脸活着吗？就是死了连婆家坟院都进不去，只能做孤魂野鬼！”
这么一闹，大家觉得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贞洁，还是想打破僵局，有人说起婚后夫妻之间第一次亲密接触时的感觉和状况，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嘴，第一次互相触摸，第一次干那事儿，有些话说得非常粗俗露骨，什么硬邦邦的像根胡萝卜，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那些脸皮薄的大姑娘小媳妇，有的把脸藏在肘弯子里，曲身俯在自己的大腿上不敢直腰，有的干脆捂着脸跑出去了。那位李三嫂不甘寂寞，见大家都在说第一次，她就说起了能使她怀孕办那事的时候的特殊感觉，说起了怀孕与来月经的关系。
见李珍玉低头呆坐着不吭气，有人就有意问她：“你疼了没有？流血了没有？”
李珍玉木愣愣地坐在床沿上，许久没有反应。有人推了她几把又问，她才不知所云地嗯啊了一声，又羞涩的低下了头。
这天，她平生第一次知道，女人只有和男人办过那事儿才能怀孕。她不仅吓出了一身冷汗，进而她的心，乃至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
四
客人走了，李珍玉倒头睡在炕上抹泪发呆。祁菊芳以为她病了，催她去看医生，她说：“没事。我又想爹了，也累了。”
她想了很多：
她想起了那天那个部位的异常感觉，终于明白了，在她酒醉不省人事之时，被人强暴，失贞怀孕了！想起了大舅妈的话，想起了外公追打爱孙的异常行动和祁玉龙的异常表现，作孽者是谁，自然清楚了。她在心里千遍万遍的诅咒那个该挨千刀该遭瘟的表哥！
她想到了死。出了这样的人世间最见不得人的丑事，她觉得是她坏了父亲的名望，臭了李家冯家的门风，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连死的办法他都想好了，站在饮马河桥上，两眼一闭，纵身一跃，就与滚滚流淌的饮马河水相拥而去了。然而，每当她闭上眼睛，尝试死的感受的时候，父亲和姨妈都会出现在她的面前。父亲临终时把用半生精力办起的学校交给了她和她心爱的人，盼望他们能把它继续办好，她未能践行父亲的遗愿就空着手而去，已经在那个世界的双亲绝不会把她原谅。再往近处想，有恩的公婆也丢不下呀！还没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到了那边也不安心。在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候，她也想到了可能出现的另外一种情形，这本来是件众人不知情的事，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划破枕套露出蒲毛——亮明真相了吗？这样，自己和两个家庭仍旧落不下什么好。
她想起了不久前有位女教师请假去打胎事，从中受到了启发。她决定选择打胎。第二天，来到学校，她派人去外公家要来了一辆带篷子的马车，自个乘车来到县城。她先走进了一家名中医开的诊所，对医生说，自己太年轻，妊娠反应太重，要求打胎。中医给她诊过脉，直摇头：“从脉象看，你不能服用打胎药。”她又去了一家当地著名的西医诊所，医生做了各种检查，还给她化验了血，也说：“你的血液里凝血成分不足，给你吃打胎药，等于要你的命。我可不想为挣几个小钱，去坐班房子！”医生给她开了两瓶补血药，叫她半年以后再来验血。
回家的路上，她又想了很多：
现在，死不成，打胎也不成，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瞒。只要对冯成杰能暂时隐瞒她怀孕的实情，对她来说，还有一段路可以走。众人与此事没相干，不会多嘴多舌；公婆对她怀孕的事没疑问，不用隐瞒什么，他们不识字，不可能把她怀孕的事告诉儿子；知情的大舅妈和作孽的祁玉龙，牵扯到祁家的门风，谅他们也不敢轻易把事情说出去；能把事情捅出去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冯成英，只要能稳住他，瞒住冯成杰就有可能。冯成英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稳住他只需几句话。尽管纸里头包不住火，但能瞒过一天算一天，等将来实在瞒不过去了再想办法，现在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啦！即使成杰哥以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只要他真心爱她，明白事理的他，也不会因为出了这件不该由她承担责任的事，而抛弃她。
听天由命吧！主意打定后，她让车把式把她送回了兴中学校。等到放学，冯成英陪她回家，走在路上，她小声问：“我怀上小宝宝啦，你就要当叔叔啦，知道吗？”
“什么？你怀上小宝宝了？”
“嗯。”李珍玉点点头，
“你今天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事。”
“那好。你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你哥。”
“为啥？”
“他成天在枪林弹雨里闯，知道了这事会分心走神的。万一出点事怎么办？等将来他回来，我们给他个惊喜。”
冯成英思忖了片刻，点头答应：“行，我不告诉他。”
“一言为定。你哥哪天不回到家，你就不能把这事告诉他。”
“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稳住冯成英，瞒住冯成杰的计划就算落实了。
她虽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放弃了对死的选择。但是，那死的念头，像一群躲在阴暗角落的蚊虫，在情绪发生变化的时候，还时不时地会飞出来把她叮咬。有几次路过饮马河大桥，她曾驻足桥头，做好了闭上眼睛，纵身一跃的准备。是过世的亲人的嘱托，活着的亲人的期盼，形成的那只无形的大手，把她一次又一次地从绝望的悬崖边边上拉回了人世。
就在这时候，她收到了成杰哥的第一封来信。他写回信的时节，哪还有心情说亲热话？
千里之外的冯成杰哪里知道，他心爱的人，正在凭借他对她的信任所产生的力量，在不断战胜自己；正在凭借她还能与他相聚的希望所产生的信心，用自我安慰的良药，在医治心灵上的创伤。
这天是星期六，住校生要回家，下午学校上完两节课就放学了。回家路过与她心爱的人发生过亲密接触的大桥，那初次亲吻留下的甜蜜回忆，再次泛起在心头。于是，她打发陪伴她的冯成英先回家去放牛，在冷飕飕的凉风中，再次驻足桥头。甜蜜的，痛苦的，诸多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
“珍玉——珍玉——”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把李珍玉神志从噩梦般的思索中喊回现实。她见婆婆祁菊芳已经走到了跟前，凄然一笑说：“妈，您来了。”
“傻孩子，傻站在这里干啥？桥上风大，着了凉咋办？”祁菊芳走过来，给李珍玉搓手焐脸。
李珍玉说：“走累了，想缓一缓。”
“成英这小子没脑子，叫他着陪你呢，怎么自己先跑回去了？”
“我让他先回家放牛去了，迟了，怕爹又要对他发脾气。”
“来，我扶着你，咱慢慢走。”
婆媳俩相互搀扶着，离开了饮马河大桥。
时隔不久，县政府派来的人，把一张来自绥远的《阵亡通知书》，送到了将军里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