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成杰终于收到了他的家信，看见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他的爱妻的亲笔。他拿着信，跑到后营的大树下拆阅，熟悉的字迹跳入了他的眼帘：
敬爱的夫君台鉴：
你的来信收到了，父母和弟弟都好，勿念。你走后，在众乡亲和学校同仁的帮助下，我父亲的丧事办得还算顺利。前一段，因不知道你的下落，爹妈和我悲伤加惶恐，那种度日如年的日子，委实难熬。爹带着成英去了几趟县城，才从邮局不投送的信堆里找到了你的一封来信，知道你在绥远，我们心才稍微平静了些。我二舅也在绥远，是个大军官。外公已经给二舅写了信，要他设法放你回来，帮我办学校。邮局现在不到乡下送信了，以后，你把信寄到同和顺商号，刘嘉舅舅会捎给我们。
盼你常来信。
祝夫君安康！
妻李珍玉
信中的话语是平淡的，而冯成杰却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他能从平淡的语言中，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从娟秀流畅的字迹中，看到写信人那端庄秀丽的容貌。李珍玉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在用一种饱含温情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当他看到“外公已经给二舅写了信”那句话的时候，他看到了回家与亲人团聚的希望，他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顿时感到胸中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涌上来冲撞着他的喉咙，撞得他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抹去热泪，抬头看去，似乎天更蓝树更绿了，他兴奋得快要飘起来了。
被亲人惦记是一种幸福，生活中有期盼也是一种幸福。他沉浸在被亲人惦记、期盼着早日与亲人相见幸福之中，度过了几天几夜的美好时光。这期间，他没盼来祁师长要打发他回家的任何消息，却收到了第二封家信，把他的幸福一扫而空。
弟弟冯成英在信上说：出了怪事啦！县上的朱参议长还在派人到外公家给珍玉姐提亲。这句话，不仅扫空了他的幸福，还把他推进了苦闷的泥潭。他明白，朱家还敢提亲的主要原因，是他和李珍玉虽然已经拜堂，但还没有圆房。按照乡下的习俗，这样的婚姻是不受道德和社会舆论保护的。弟弟在信上还说，据李先生在县参议会混公事的一位朋友说，他之所以被抓了壮丁，是朱家为了娶李珍玉做儿媳妇，事先跟镇长串通好设下的圈套。现在，他已经被送进了军营，如愿以偿的朱家岂能轻易善罢甘休？如今，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仍是决定男女青年婚姻大事的合法章程。李珍玉的父亲去世了，作为娘舅的祁家，拥有了处理李珍玉的婚姻问题决定权，早就受托给朱家做媒的李珍玉的大舅祁存信，能不利用他们婚姻上的缺陷，节外生枝吗？这时候，再拿出李珍玉的来信细看，他发觉，那平淡的言语中透出对他的有意冷淡。同时也找到了她冷淡他的原由，俗话说“脚步踏进了营盘，性命交给了判官”“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尽管他和李珍玉有多年来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建立起来的情感，但人是会变的，她是不是在为“各自飞”留后路呢？同时发现，盼望祁师长放他回家，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师长能那样做，还会把亲侄子留在军中吗？
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常常会蹦出了两个冯成杰，争吵不休。
穿长衫的冯成杰非常想家，恨不得明天就能回到亲人们的身边。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教书也是造福民众。穿军服的冯成杰不干。家乡的村子为啥叫将军里？因为人们崇敬为国捐躯的英雄。你没朝鬼子放一枪就跑回家去，人们一定会把你当成怕死的逃兵。那他不就成为遭今人唾骂，被后人唾弃的人渣了吗？人活脸，树活皮，与其那样生不如死的活着，倒不如留下来到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
穿长衫的冯成杰占上风的时候，他眼前会出现这样的梦境：祁师长在为他签署调离令；他与李珍玉携手言欢；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传授学问……
穿军服的冯成杰占上风的时候，他面前会出现另外的画面：祁师长授给他宝刀和战马；他骑马挥刀驰骋沙场，日本兵在他的刀枪下一个个地倒下……
两个冯成杰不停的吵闹，搞得他白天茶饭无味，干啥都提不起精神；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也让他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眠之夜，这天上过早操，吃过早餐，冯成杰整好装束，正要离开宿舍，一个勤务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报告排副，祁师长要到城外的驯马场驯马，叫你亲自牵着铁雪马去陪他。”
陷在苦恼中冯成杰来到马厩，牵出铁雪马，备好鞍辔，拉着它来到城外驯马场。大路上停着几辆小汽车，驯马场边再次出现了那群星捧月的场面。
冯成杰牵马走到跟前，祁师长走出人群，先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他片刻，而后又投给了他充满理解的一瞥，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过马缰，翻身跨上了铁雪马，跑进了驯马场。
这一看一瞥一拍，搞得冯成杰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头雾水的呆立在驯马场边，望着飞驰而去的铁雪马，开始揣测师长用眼神和肢体动作传达出思想。是他对铁雪马的饲养调驯不满意吗？不对，这事归虎长贵管，有问题也找不到我头上。难道是他对最近的警卫工作不满意？也不对，邱秘书最近也没说过什么。铁雪马现在老实了，谁都可以接近它。往日他想骑它，就通知马夫牵它去指定的地方，今天干吗要我亲自来送它？他突然想起了李珍玉在信上说的话，对啦，说不定师长已经收到祁家外公的来信了，已经知道他与李珍玉的那层特殊关系了，一定是这样，否则就无法解释发生眼前的这些事情。一团乱麻理出了头绪，他终于读懂了一切。祁师长那责备眼神，分明在说：你小子想溜，没门！投给他的那充满理解的一瞥和轻轻的一拍，分明在说：孩子，好好干，你的婚姻大事，我会帮你操心的！读懂了这一切，他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那个穿长衫的冯成杰，自动退却，穿军服的冯成杰，又开始主宰他的内心。他当即做出了这样的抉择：要想尽快和亲人们团聚，就得先把日本鬼子彻底打败。为了能早日迎来这一天，并且能活着回家与亲人团聚，那就得多学点打仗的本领！
祁师长过足了骑马瘾，策马来到冯成杰跟前踩蹬离鞍。冯成杰挺胸敬了个军礼，无声地接过了马缰绳。祁师长看着他点头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挥手，带着他的同僚们，一起走向停放在大路上小汽车。
二
晚上，师长家的厨师抱着一团驼毛线，到耳房里借着灯光织袜子。值夜班的冯成杰看了一阵书，觉得困了，就趴在桌子上打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梦里，他骑着马去参加骑兵骑术训练，跑到了训练场，见虎长贵正在教新兵们玩“飞马叼羊”的游戏。不知为啥，他总是拾不起放在地上的肥羊，他感到十分懊恼。梦还没做完，厨师把他喊醒，已是凌晨。
早晨交完班吃过早饭，他觉得精神还好，就带上武器装备，骑着铁雪马奔向城外，赶到骑兵训练场，见虎长贵正在教新兵们学习骑马射击。连长讲过要领，做过示范，士兵们骑在不停地挪蹄晃动的马上，练瞄准射击。许多人都说找不着靶子，而冯成杰端起德国造步枪，指向靶子的同时，就扣响了扳机。虎长贵走过来训道：“冯成杰，想玩枪，滚到一边玩去！”
冯成杰说：“报告连长，我在练‘捋杆子’枪法。这是西北的牧民教给我的一种适合骑马射击方法。”接着他给虎长贵说了那种射击法的要领。
“说得好听没用，打得准才算数。”虎长贵听了冷笑道。他命令士兵们撤出了靶场。叫出五个士兵，打发他们钻进了靶台前面报靶员专用的隐身壕。他掏出五发子弹递给冯成杰说：“横跑五趟，给我打掉那五个靶子。开始！”
冯成杰看了看插在靶台上的五个半身人像靶，目测了一下靶场的横向长度，说：“两趟就够了！”他把五发子弹压进枪膛，策马跑进了靶场。只见他举枪指向靶子的瞬间就射出了子弹，退掉弹壳，推上子弹端起枪的同时，又打响了第二枪。第一趟，打的是一、三、五号靶，第二趟，对着二、四号靶子开了枪。听见连长的哨声，钻进隐身壕的士兵们跑出来报靶，竟然是五发五准。
虎长贵又吹了一声哨子，报靶的五个士兵，每人扛起一块靶牌，跳进了隐身壕。虎长贵又掏出五发子弹递过去：“战场上，敌人不会立在那里等着你开枪。能打准隐现靶，才算你有本事。跑十个单程，能打掉那五块靶子，我拜你为师。”
“试试看，打猎的时候，目标不都是活动的吗？”冯成杰接过子弹压进枪膛，策马跑进了靶场。隐身壕里出现了一块向西移动的靶子，五秒钟不到就缩回去了。这块靶子出现的时候，他只瞄了一下没有开枪，当第二第三块靶子同时出现的时候，他接连开了两枪。此后，每出现一个靶子他都不放过。跑了五个单程，打完了五发子弹。隐身壕里再没有靶子向外伸出。
虎长贵信服的点了点头说：“行，都打准了！新兵们的骑马射击课就由你来教，我也跟着你学。”
于是，冯成杰成了教官，给士兵们教起了“捋杆子”枪法。
射击训练结束，骑兵们骑马列队，虎长贵策马来到队列前训话：
“射击是细工慢活，知道要领后，要靠平时勤思多练。下面要学习的新课目是‘探身取物’。它的作战用途是在乘马快速行进中，救护受伤落马的我方人员和拾取掉在地上的武器弹药。动作要领是一脚踩蹬，一手抓鞍，身体重心移向马的一侧，接近目标物时，迅速探下身子，拾起地上的人或物，身体重心立即移回马鞍坐稳。训练要求：从停马拾物练起，逐步做到骑马慢行拾物、快行拾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