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建筑工程公司新落成一栋九层办公楼，取“可上九天揽月”的意境，大屋顶上飞檐斗拱，好像一只鲲鹏就要展翅，直冲天宇。
皮越被安排在职工教育科工作，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高中生，从事职工教育多年，属于资深干部。
教育科在八层楼，上下一趟，速度稍快，两腿发酸，心动过速，气喘吁吁。皮越自嘲：这是在山顶上办公，每天爬山不止，正好锻炼身体。
居高望远，是一大趣事。推开北面大玻璃窗，远处山峦高耸，群峰涌浪，时有云遮雾罩，点缀着些青翠树林，养人眼目；黄河傍山，波澜不兴，平稳飘逸，若隐若现，诱人遐想。
脚下就是著名的西津大道，宽敞笔直，路边高大整齐的苍翠国槐，在半空中枝叶聚合，汽笛声声入耳，不见车辆穿梭；正是这条浓荫密布的绿色屏障，拓展伸延，不见尽头，把一座群山环拥、曲折绵长、人烟麇集的西北重镇东西通连，由它居中吸纳吞吐，送往迎来，寒暑交济，不舍昼夜。
企业设立的职工教育科，计划了宏大的远景规划，电子计算机培训和使用，也列为教育内容之一。因为资金拮据，生产繁忙，队伍分散，或是冬闲放假等等因素，只能抽出时间，集中一些工人，按各工种分类，教学些“应知”、“应会”一类技术常识；其他如安全教育，质量意识等等业务，年年宣讲，并无什么新鲜招数。这些工作，岂能难住皮越，只要一册教材在手，浏览一遍，提笔画些记号，走上讲台，面对数十百名工人，娓娓宣讲，头头是道，别说听者作何感觉，就是科长高占祥，私下里也是啧啧称奇：“到底是个本科生，水平果然不同。”
教育科是个一年到头没多少事的地方，平时又难得有领导肯爬上八楼来视察工作；近邻如工会、团委、纪委等等机构，都是制度设计型的轻松部门，大家都高居人上，时时相互往来，融通有无，议论些公司的历史掌故，传说些当前新闻趣事，远望些发展前景，捎带着发泄些牢骚，不知不觉之间，日子过得飞快。
一天晚上，小弟皮海来访，说是有件急迫的事，拿不定主意，要听兄嫂意见。皮越看他心态低迷，言语支吾，只猜是市场上生意竞争激烈，日子熬不下去，又不甘心蹉跎岁月，来寻新的转机。
媛媛却是没甚预感，给小叔子倒水让烟，静等他讲述事由。
原来是自肖润田回了广州，毛玉成听信姐姐鼓动，东挪西借，凑成十万元巨款，把生意交给皮海打理，自己急如星火地赶到广州，发回来一百二十台“万宝”牌电冰箱，在铁路边上民宅里，租下一院平房，堆放货物。当天便有人见货追踪，买走七台，单价一千三百六十元。毛玉成就以此为价，一周时间卖出去七十台冰箱，剩下五十台，被某家单位全包，前后二十天时间，十万元翻成十六万多元，扣去运费和租房、雇人等支出，净赚五万多元。
这种钱生钱、利滚利的发财故事，皮越听得心旌摇曳，目瞪口呆，只不过在小弟面前，不能失态，只有故作镇静，问他有何打算。
小弟又说出一件事来，让皮越再吃了一惊，一时头脑僵化，转不过弯来，口中讷讷，不知何言应对。
就是今天早上，毛玉成来到自由市场，对皮海俯耳悄悄借钱，小弟立刻掏出全部现金来，他只拿了一百元，说是从今天开始，这个摊位、摊位上的全部货物、还有堆放在家里的货，全部折价一百元，卖给皮海了，他从现在金盆洗手，永不做服装生意，说完就走，再没回头。小弟凭空受了这般刺激，一个人哪里破解得开其中奥妙，这会要兄嫂帮助分析，拿出主意定夺。
皮越听得似懂非懂，以目向媛媛示意，让她先说几句；她佯装不知，望着皮海发笑：“你们兄弟两个，又要玩出什么花样，他卖你买，天经地义，没有哄骗和抢夺，我们不用主持什么公道。”
这种不咸不淡的废话，皮越并不想听，他让小弟估算一下，转给他的摊位、货物、还有家中的库存，大概能值多少钱。
小弟犹豫着，小声细气地说“至少五万元，也许值七万元吧”。
这个数字说出，别说皮越和媛媛，就是皮海自己，也大大地紧张起来。其实，正是这种天文数字，让他纳闷，终究为了什么，毛玉成索价一百，决然放弃。
皮越沉吟半晌，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若说值个万儿八千，一时脑袋犯浑，兄弟情深，仗义相赠，倒还能理解；这样一笔巨额财富，轻松送出，难道他有百万资本，想帮小弟第二次起家创业？
媛媛听了这个数字，倒是头脑冷静，表达出很有见解的谋略：“服装行情变化极快，式样和面料一过时，降价也卖不出去，变成死货，还不是压在家里没用。我说你还是抓紧把衣服卖掉，家里的存货也太多了，都降价处理，变成现钱，跟随毛玉成去作电器生意，利润高，又没风险，该有多好。”她再望着皮越：“小弟也应该凑点钱，让毛玉成帮他进货，两头都赚钱，更稳当一点。”看到皮越懵然发愣，她用手指敲敲小床头柜，再加重语气：“你这当哥哥的，有办法没，帮小弟凑点钱。”
皮越知道她的用意，让把床头柜里的钱全拿出来，给小弟去做本钱。他可不想表这个态，只是飞快地写了封短信给肖润田，大意是能不能先发货过来，自己卖掉后按每台一千元付款，又留下办公室电话。这封信他没让媛媛过目，匆匆折好，装在信封里，写上“肖润田亲启”，就催着小弟立刻送给毛玉成，千万不可误事。
天下的事，无巧不成书，有如行路之人，望见前面山峦叠嶂，白云缭绕，只以为高不可攀，畏惧向前；其实一路行走，左顾右盼，拈花惹草的，不知不觉中，脚下道路，已在山巅蜿蜒。
皮越上班，最愁的是儿子的看护问题，长期托付给老人照管，肯定不行，只能雇个小保姆试试看。托了几个人，小保姆还没请到，皮鼎的爷爷和奶奶，双双离休，办好手续，交代了工作，从此靠养老金度日，四十年革命征程，刹那间变幻作历史回忆。
初离工作岗位，兴奋莫名，议论了一些计划，什么早起晨练，中午睡两个小时，下午散步，晚上看新闻等等；才实行了两天，都觉索然无味，看到别人上班，心里痒痒地，左顾右盼，手足无措。两位老人一协商，二话不说，让女儿去请皮越夫妻来。大家见面，三五分钟里，爷爷宣布，由他带孙子，自今天开始。皮越和媛媛当然高兴，正要表态，老人担心他们拒绝，又补充一句话：“不要你们一分钱生活费，无偿支持你们的工作。”
小家庭的重大生活难题，突然迎刃而解，夫妻俩回家路上，感慨万千，只是怀里没了儿子，都有一种强烈地失落感。媛媛平时上班很忙，没有时间，此时正好利用，拿着书本，去北面房间，关了门用功读书。
皮越白天轻松，可以捎带着学习，晚上在家，不肯再去努力，一个人守着电视，各个台调换着看，不管多么专注，心里总有一线牵扯，熬着时间，盼望肖润田回信或者打来电话。
在他的想法里，无非拖上十天半月，每台冰箱多挣二百元钱，一百台就多挣两万元，应该是完全合算的，肖润田明白经商的道理，他会赞成，能与自己合作。
每天上班，他都守在电话机旁，每当电话铃声响起，他神速抢接，每次让他失望。时间久了，精神疲惫不堪，怀疑自己小弟，可否把信交给毛玉成，误了自己的大事。
实在熬不住了，他专程去铁路局自由市场，找到小弟的摊位，守摊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说昨天才拿到这个摊位，原来的小伙子，放弃生意，不知干什么去了。
这可叫皮越大为挠头，好好的生意，几万元的货，买卖却不作了，轻易放弃，真是让他云里雾里，不能理解这些青年人的行为，终究要以什么作为准则。无处探问信息，下班了再去父母家中，借口看看儿子。
母亲说小弟两天没回来了，跟着毛玉成在卖冰箱，他问了存货地点，顺着铁道线向东寻找。毛玉成运来两百台冰箱，四天时间里卖掉一百三十台。他说肖润田看了信，啥也没说，让他打电话去谈，只捎来了一张名片。
肖润田耐心地听完了皮越的建议，说出些十分在行的商人语言：“你交了钱，提走的货是你的，交钱提货责任两清；你提货不交钱，货还是我的，运输、装卸、售货、收款、雇人，这些环节，出了问题谁负责？货款不能按时足额清算，怎么办？”
“我可以和你签合同，用我的人格担保，请你务必相信我，我绝不会欺骗你的，请你放心。”
“你不花一分钱，从我这拿一二十万的货，有这样的合同吗？你这是空手套白狼，玩儿空手道，时代过了。”电话挂断，肖润田有些不耐烦，莫非他给媛媛也玩儿了几手漂亮的空手道吗？
皮越怎能死心，又拨通了电话，还想说服他，电话里传来了肖润田的笑声：“那好吧，皮老兄，按你的意见办，你先表现点诚意，给我发十吨金城百合来，要一等品，我卖完后，每吨按你的收购价多付两千元，我用人格担保。”电话又挂断了，球从广州又踢回到金城，要看皮越怎么行动，什么时间能把百合发往广州。
肖润田的要求，不能说没有道理；金城的百合，发去广州销售，应该说是个好主意。给他发十吨可以挣两万元，肯定是很合算的。皮越坐在办公室里，连续拨打了七八个电话，终于找到了一位在七里河区农业局工作的熟人，得到了准确的信息：
一、百合的出口任务量大，东南亚、欧美都要；由外贸局组织供货，下达任务，落实到各个村里，必须完成。
二、私人收购百合，那要现金交易，一等品一元钱一斤，每吨两千元。
三、一等品质量要求很严格，百合要个头大，肉瓣厚实，白色微黄，每只重量在四两到六两之间；只有七里河南山阴面坡地上出产的质量最好，周边县城生产的不行，劣质品种很多。
四、包装、运输、储存，环节多、标准高，室温保持在零上五度最合适。每年收获两次，三四月份出土的百合糖分高、营养好；十至十一月份出土的个大肉厚，质量上乘；收购时间只有两个月左右。
听完这些专业情报介绍，皮越算了笔账：自己出马，雇两个人、一辆车，一天收一吨，十天完成，事先要租好库房，室内温度怎么控制？要花人工费、包装费、铁路运输费，最少要三万元先期投入；货到广州，要卸车、验货、分销、收款，最后才是汇款到金城来。
这一切必须在每个环节都顺利的条件下才能实现，至少得十五到二十天时间去全力以赴地干。钱从哪来？办公室里的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十天不上班，找个什么请假的理由呢？到了这一步，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也等于失去了向肖润田要货的理由。真让人丧气，出师未捷身先死，皮越熄灭了买卖冰箱的念头。
办公室里闲聊，有个同事，说到冰箱极为难买，苦无门路时，皮越笑道：“这有何难，只要有钱，手到擒来，万无一失。”
同事哪里肯信，这种紧俏商品，大商场里还在凭票供应，你凭什么咧嘴吹牛？皮越见他不信，有些气恼，如此小看我，自然应当刹他傲气，就庄重保证：“一千五百元一台，万宝牌，一百八十升、双门、广州产，不开发票。”
同事听他说得明白，略有所思，下午就把一千五百元交给他。皮越接钱，径直去见毛玉成。姐夫来了，自然优惠，每台一千两百元。他雇辆三轮车，拉到公司门卫房前卸下。同事看见，大为惊诧，连声称谢，拉回家中试用；左邻右舍，齐来观看，纷纷探问买自何处。
次日早上，皮越的办公室里，热闹起来，许多同事不惧楼高，亲自攀登，对他万千叮咛，恳求务必帮忙，代买一台冰箱。
皮越不慌不忙，逐个接待，说明容量、型号、品牌、产地、价格；收钱，记录。到了中午，十二个人，交了一万八千元现金。下班时，他摆脱众人纠缠，飞也似赶去，雇辆卡车，把十二台冰箱拉到公司门口，一字儿排开，犹如夸功示众一般。这种神奇速度，如此通天手段，一时轰动，多少人拿着钱，赔了笑脸找他，只可惜毛玉成货已售完，正在准备，皮海也要随他去广州提货。
费尽多少口舌，再三解释货已售完，偏是有人不信；更有几个“资深”同事，不容分说，把钱劈面丢给他，只要他拿冰箱来说话。
这么多钱，一时不能使用，皮越去找保卫科长王安代，暂时封存在保险柜里。
短短两天时间，皮越略施小计，解了众多同事购买冰箱的渴望，自己也颇有收获：扣去租车费四十元，净挣三千八百六十元整，又是三十八个月的工资，收入囊中。
心中这份得意，按捺不住，打个电话，约媛媛在中山路上见面，不得迟误。
中山路上新开张一家胜利宾馆，在金城是数一数二的吃住去处。皮越在贵宾厅里要了个单间，和媛媛对面坐下。新建筑，新装修，一股淡淡的建筑材料混合气味，还没散尽。雪白的餐桌布，浅绿鹅黄相间；景德镇烧制的餐具，洁净、雅致。媛媛揣摩他的用意，那双大眼睛，在他身上游移着，不知他何处有喜，要来这种昂贵场所破费。
到底皮越按捺不住，趁着上菜间隙，把这两天的经商活动，详细陈述，自嘲是初次上阵，小试牛刀，不曾想成效卓著，大有“脱手斩得小楼兰”的意境。
媛媛不知“小楼兰”是个什么意思，凭她的直觉，认为这事有点不妥当：身为姐夫，赚小舅子的钱，总有些不择手段、见钱眼开的腻腻歪歪的感觉，让人心里不舒坦。天下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单位上的同事们知道了，怎么解释？在家休息两年多，刚刚上班，正是谨小慎微，勤奋工作，重建威信的时候，却刻意搜刮同事们口袋里的钱，今后哪里还能安稳工作。
妻子的这种想法，符合传统的观念，自己的行为，是有悖于社会的通达常理。可是我没有一点好处，凭什么像兔子一样飞跑，还要装车卸货，忙里忙外，提心吊胆的悬念在胸？万一哪家冰箱不好用，还不是我的负担，又要为人奔波调换，反复折腾？
夫妻意见相左，这顿饭减去欢乐喜庆的成色，庆功酒席登时化作寻常便餐。皮越沉思不语，有些闷闷不乐，付清饭款，他把余下的钱，一股脑装进媛媛的背包里，意在调节夫妻关系，平息隐约摩擦。
此事依皮越天性，要么隐瞒不报，要么分一半先行藏匿，因为知道毛玉成早晚要告诉姐姐，还是早日坦白为上策，全部交出，正显得男人胸怀坦荡，不行私房伎俩。
回到家里，媛媛一个意见说出来，正中皮越下怀，喜不自胜，双手鼓掌，立刻表示支持。
“我的小弟，贩卖两次冰箱，挣了大钱；你的小弟，卖掉服装和摊位，积压的货也处理了，估计手里也有个三五万元。”她拿出床头柜小抽屉里的钱，又把背包里的钱都掏出来：“这些钱，先不管它来路怎么样，加在一起，能凑一万元，交给皮海，让他代你买卖，胜似你自己抛头露面，招人议论。”
夫妻俩就收拾好钱，捆扎整齐，皮越即刻去寻找小弟，把一万元现金交给他，嘱他一路小心，勿生事端，牢记上次在火车上被人抢钱教训。
自此，眼巴巴地盼望十天，毛玉成又贩来三百五十台冰箱，皮越从保卫科提出钱，再去转买转卖。不见小弟人影，毛玉成说广州那边生产不出来，皮海要等一个星期才能提上货。这种消息，多不顺利，真是让人扫兴，只有耐心地继续等待。
保卫科长王安代，忠于职守，凡事认真，要知底细，颇有些职业病人苗头。这些天看到皮越风光，心里存着疑惑，暗忖这紧俏商品，别人想方设法搞不到手，他却随心所欲，为人效劳，好像这万宝冰箱是他老婆自家生养的一般，心中有些大惑不解。皮越提款出门，他紧随其后，使出专业手段，时时隐身，不让皮越知晓，要看事情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