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燃一支香烟，吐出几个优雅的烟圈，思绪如梭，在烟圈里随意穿行。“一个副市长，会专程去看一个普通的女法官？也许，他们早就熟悉，可是媛媛为什么从来也没有提到过这个大人物呢？”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联想到自从和老贾相识，发了一笔财后，对媛媛刻意隐瞒，还是百密一疏，被她揪住了小小马脚，虽然巧为掩饰，守住了大机密，可是这将近一年来，种种蛛丝马迹，隐约让他感到夫妻之间在相互信任上出了问题，双方都在说不得不说的话，办不得不办的事。夫妻之间的礼貌是增多了，相互之间彼此尊重，可是往年那种卿卿我我，亲密无间，那种小事争辩，大事协商的气氛，都渐渐消散于无形；还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夫妻之间的钱不再交融，不再计划，各花各的，很有些好朋友勤分账的味道。
皮越熄灭香烟，多少意识到夫妻关系出了问题。是啊，上次她学习汉语言专业，百般纠缠，要求讲述学习诀窍；可是这一回报考法律专业，她却独自用功，绝口不提请教的意思，难道是长了志气，暗中与我较量一番？对这个问题，他不担心，甚至还冷笑了一下，他深知自己的文化功底和学习能力，坚信自己闭上眼睛，也会比媛媛考试成绩要好。
“那么，车副市长的事她瞒着我，肖润田事隔十几年，首次回到金城，为什么只露了一面，就匆匆返回广州了呢？”媛媛对这两件事都是漫不经心地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就不再提起。“她对我隐瞒了什么吗？”一股寒意浸透了全身，“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事情我不知道呢？”
不知是人为的安排还是天意的巧合，皮越的十二件经济案，第一个开庭的主审法官，正是毛媛媛担任。当她宣读到有关回避条款时，原告被告都没有异议，这让她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由于案情简单，证据齐全，经当庭调解，被告方同意在一周内支付欠款二十万元，一个月内支付余款十五万元；原告没有异议。三日后，法院下达调解书予以确认。被告在两周内付清了三十五万元欠款。皮越首战告捷，轻松获胜，让公司领导大大地受到鼓舞，修主任也是十分满意。皮越更是志得意满，有些初慰平生之愿的喜悦。
只有媛媛保持一颗平常心，她当了多年法官，积累了丰富经验，知道自己审理丈夫的案子在法理上是有缺陷的，一旦有个知情人声张起来，那将会对法官的执法公正形象，对自己的前途，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她的顾虑，很快也传染了皮越，他正在研读法律专业，当然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预感到早晚会弄出些不愉快的事情来。
在第四件案子开庭，当毛媛媛宣读回避条款时，被告方丁律师用一种略含嘲讽的口气提问：“请法官说明和原告代理人的关系……”
剩下的事就是走走程序了：宣布休庭，毛媛媛回避，重组审判庭，另行通知开庭日期。
任副院长很生气，把经济庭长痛加训斥，让他写出书面检查；又把毛媛媛叫来，狠狠地批评一顿：“你自己想想，一个法官，开庭审理丈夫的经济案件，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让人啼笑皆非，简直是头脑发昏，忘了基本规矩。”毛媛媛无言答对，满面羞愧，后悔莫及。
三天之后，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金城日报刊登了一篇评述，标题是《“二律师”的司法能量》，文章点名介绍了一个企业干部，正在自学法律，立志要成为一个律师爱好者，频频在法庭上亮相，以准专业的姿态代人诉讼，此类人可归为“二律师”名下；“二律师”做原告，妻子出任主审法官，在人民法院演出了一场司法闹剧等等。
这篇评述，有事实、有情节，特别是夫告妻审，视法律为掌中玩物等词句，极具煽情能力，一时间金城舆论大哗，众议纷纷；金城日报上又连续刊登出一些评论和联想，更有些手眼通灵的记者，居然闯进了皮越的办公室，要对“二律师”做当面采访；媛媛也被迫深居简出，不敢上班，只怕被记者摄了相，若是刊登出来，芳影曝光，那今后工作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也许会就此终结法官生涯。
任副院长分管经济庭，这种丑闻，他自然难辞领导责任，每天桌上电话，哗哗哗响个不停，都是各方人士要询问事实真相；更有几个记者，堵在办公室门口，死乞白赖，定要采访。任副院长分身无术，穷于应付，院长外出开会，他只好独力支撑局面。正在技穷力竭之时，几个法警跑过来，强行把记者们收拢进一个房间，临时软禁起来；任副院长正要过问，车副市长推门而入，板着面孔，要听他汇报此事的来龙去脉。
事到如今，主管市长亲自过问，看来是瞒不下去了。毛媛媛是任副院长多年亲自培养起来的法官，平时一贯勤奋工作，奉公守法，办案能力很强，今后极有条件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为了这种小小过失，毁掉自己前程，实在是得不偿失，让人深为嗟叹。
1989年夏季，天气闷热，市民们茶余饭后，百无聊赖之时，突然冒出来这件司法新闻，大家纷纷议论；有些嗅觉灵敏的精英人物，似乎已经嗅出了司法腐败的味道，瞪大了眼睛，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可是从第四天的金城日报上，忽然失去了一切相关追踪报道和各种评论，四平八稳、无关乎痛痒的太平盛世文章，充盈版面；似乎有一只巨手，挟持着超自然的能量，不仅抹去了报纸舆论监督的锋芒，也捎带着把市民们的兴奋和关注，压缩在各自的记忆里，一切都过去了，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市场照常营业，工人照常上班，法院自然是照常开庭；皮越作原告，主体成立，事实清楚，证据齐全，陆续宣判下来，并无一场败诉。
时间飞速地流逝了，作为新闻焦点人物的皮越和毛媛媛，都是乱中求稳，平静的犹如一潭秋水。他们早就知道可能要出点毛病，只是没想到会成为爆炸性新闻的主角；在成为众矢之的、记者们追逐的猎物之后，他俩都默默地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三天的急风骤雨，转眼间又是丽日晴空；皮越没想到官司还能照打照赢，媛媛没想到自己很快又能开庭审理其他经济案件，工作前途和政治生命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这是为什么，谁在暗中护佑？夫妻俩相互猜测，彼此心照不宣，推测着联系回天之力和平民百姓之间的因果关系；媛媛几乎做到了心中有数，皮越也猜到了六七分。
时过境迁，皮越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司法程序和舆论监督会这样翻云覆雨，形同儿戏；媛媛从接到车副市长的电话问候和鼓励的一刹那，立刻验证了是谁拯救了自己和皮越，她泪流满面，唏嘘得不能讲话；可是媛媛绝对不会把事实真相告诉皮越，她要保护自己。她了解男人触类旁通，引申推理的能力，完全没有必要给自己再添麻烦，好不容易才从社会焦点中脱身，她可不想再成为家庭里的新闻人物：一个丈夫的无限联想和妒忌猜疑，也许比金城全体市民的关注和推测更具杀伤力。她想独善其身，此时清静无为是上上策，可以调解身心压力，静观社会和家庭的发展变化。
一场风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了，人们很快地淡忘掉这件事情。皮越家里也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夫妻之间的话很少，媛媛中午不再回家吃饭，晚餐是平和的，没有讨论和争辩，没有协商和调侃。星期天是否把儿子接回来，完全成了皮越的个人决定；而皮鼎很快适应了母亲的冷淡和疏远，和父亲在一起玩耍和纠缠，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也会鼓噪起家庭中喧闹的气氛；可是媛媛不参与，她去北面房间里学习，为拿到法律专业的学历证书而专心致志地努力着。
九月底，皮越去庆阳地区出差，公司的一个施工处在垫付了大量的建筑材料后，因甲方拖欠施工进度款高达三百万元而被迫停止施工。他要去查看和收集证据，为今后的清理欠债工作打下基础。
毛媛媛在办公室接到了肖润田从广州打来的电话，说是他叔叔已调回国工作，“十一”国庆节到金城，希望她能把房子腾出来，并且表示了真诚的歉意。
这是一件早晚要发生的事，皮越不在家，也许事情会更简单一些，媛媛很乐意调换一下居住环境，永远地离开南昌路上的军区大院。那个炎热的夏天发生的身不由己的故事，像幽灵一般地追逐着她：在熟悉的生存空间里，每当她一个人独处，那早已逝去的幻影，就会从卧室里浮现出来，让她目眩神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有多少次在梦中，那两件相同的白衬衣，两条相同的蓝色裤子，会从空中飘舞而至，它们以袖遮面，轮番进逼，频频相诱，各逞蛮威；媛媛从那尖头皮鞋上，立分伯仲，凝眸冷笑，可是她犹豫着，不知如何取舍；也许，把这两个鬼魅同时挥出窗外，还能找回一个清洁宁静的灵魂。
市区酒泉南路上，有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区，居民大部分是市级政府机关的干部们。这里交通顺畅，商业繁荣，生活方便，距法院不过五分钟的步行距离。任副院长住在一栋住宅楼的三层，四层上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房主，和任副院长厮熟，乐意私下里出租住房。几个法院的同事帮忙，在媛媛的再三坚持下，天黑之后，只往返搬运了两次，就把家重新安置下来。
这是一户小套独门住宅，五十平方米，一室一厅一卫一厨，房间里空无一物，主人完全没有居住的意思。
媛媛想长住下去，任副院长当然支持她的决定。
哈尔滨生产制造的板式家具，简洁明快，结实耐用，设计新颖，正在市民中间领导时尚潮流。媛媛挑选了一张双人大床，带两个床头小柜；一个大衣柜，中间有大穿衣镜；一个梳妆台；写字台是少不了的，还有两组沙发，一张茶几，两架书柜，一个电视柜。
一部卡车，一组工人，把散装组合件运到楼下，抬到房间里。小伙子们拆开包装，娴熟地装配组合，拧紧螺丝，较正角度，调试抽屉和大小柜门；一个下午时间，一套崭新的奶油色的板式家具在房间里各自就位，撑起一个现代摩登的小家庭。
卫生间足有三个半平方米，安置了电热水器和洗手盆，改装好坐便器。习惯了有热水供应的生活，享受一下淋浴，是不能舍弃的生活标准。
厨房里购置了炉盘架子，买来两个液化气瓶，布设了新颖的抽油烟机，墙上贴着乳白色的方形瓷砖。
商场里新近上市供应的日产东芝二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许多人在围观，憧憬着自己美好的生活。媛媛犹豫了一下，诱惑力太大了，实在无法抗拒，她决定买下来。
为了安置新家，她三天没有上班，一个人默默地选买自己喜爱的各式商品；两万元快用完的时候，她知道应该停下来了，冷静判断一下，十年之内，自己的生活水准，不会落后于别人了吧！她有这个眼力，有这个财力，也有这种自信心。
到了第五天晚上，媛媛把那台黑白十二寸的日立电视机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以及一些看着碍眼的零星物品，捎到自己当年的旧居里去。到了单身楼下，她很费力地把电视机抱到房间里，休息了五分钟；待喘息稍定，下楼去拿其他的几样东西，单元门口，没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媛媛在周围找了一下，一棵大树下有点点火光闪烁，时时映现出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是调皮而早熟的学生们在吸烟自娱。
这是一辆八成新的凤凰女式坤车，婚后第二年购买的，曾经是家中最时髦的大件耐用品，媛媛引以为豪，相伴着度过了几年快乐无忧的生活。现在失去了，是凤凰自己飞走了吧，她乐意相信。自古凤凰择木而栖，也许，有个什么人家需要它去驮载起满怀希望的新生活。
媛媛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失望，没有气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辆自行车不再代表财富，不再是唯一的代步工具，社会在进步，生活上方便起来，真有了需要，买一辆小轿车，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她想到了自己的钱，肖润田和小弟毛玉成，这两个男人，值得信赖和依靠，他们有经济力量，慷慨大度，对自己忠诚不二，从来也没有欺骗和谎言。一辆自行车，不算什么，轻飘飘地，在她心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分量。
她回到房间里，把电视机放在写字台上，调试了一下，图像稳定，音质清晰，没有什么问题。她环顾四周，到处是灰尘，没有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她找了一块抹布，房间里没有水，要去长走廊的中间接水，她探头向走廊远处望去，灯光昏暗，一个人也没有，五六十米长的距离，她有点不适应，有点胆怯，不敢举步。她找了一张纸，想给皮越留张条子，提起笔来，却不知道自己的新家的准确地址和门牌号码，只好笑了一下，把纸揉成团，扔在地上。
自行车没有了，必须赶晚班车回去，自己走夜路不行，要一个多小时；她吓了一跳，熄灯关门，急忙走上西津大道，她要离开肮脏和穷困，告别曾经有过的、让人不堪回首的生活；东边，市中心，有一个充满现代情调的舒适的小窝，在等待她归来。
星期天，媛媛想去看看儿子，皮越要是知道她一次也不去，会生气的，她讨厌他灰暗了脸，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多么干净、整洁、漂亮、新潮的家呀，一想到丈夫将要在房间里不停地吸烟，媛媛的心紧缩起来，有些痛，有些惆怅，男人们为什么要吸烟呢？不吸烟的男人们都躲到哪里去了呢？吸烟和气候干燥、海拔偏高，有必然的外在联系吗？
她穿戴好，打开单元门，几个女人“哇”地齐声喊叫，一起涌进房里来，肖润田走在最后，冲她笑一笑：“我们来看看你的新家。”
肖润田坐在沙发上，点燃了这精心布置的新家里的第一支香烟，微笑着盯住媛媛看，他知道机会不多，片刻之后就不能放肆地随心所欲，一饱眼福了。
四个文工团的战友，旋风般地在卧室、厨房、卫生间、客厅里东张西望一番，开柜门、拉抽屉，弄出一片响声来，又一起涌进卧室，突然间，声息全无，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封闭了穴位，完全安静下来。
媛媛倒了五杯茶水，家里没有糖果瓜子之类，正想出去买，听不见女友们的嬉闹声，大觉诧异，轻轻推开卧室门一看，四个女人，齐齐整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起扮出鬼脸，楚天娟扯住媛媛，五个女人在一张大床上，纠缠在一起，疯了足足五分钟。魏玉莲第一个走出来，到客厅里陪小肖说话。
小付搂住媛媛：“这张大床，小两口把两边，宝贝儿子放中间，满温馨的呀。”
“呸，难怪你找不到老公，人家是小两口睡中间，宝贝儿子扔一边。”小姚尽情调侃。
楚天娟拉着媛媛，在客厅里坐下，神神叨叨地问：“这才几年时间，是凭你的本事挖的好光阴，还是你老公发了大财？”
魏玉莲早已厌倦了家中的黑白电视机，几个月前就和丈夫商量要买十八英寸的彩电，拖到今天还没下决心；而楚天娟的黑白电视才请到家里三个月；小付小姚还没有自己的电视机呢。
魏玉莲看了电视机的品牌，大声宣布：“小日本的东芝，二十四英寸，金城市场价一万两千元。”
“不吃不喝，十年的工资能买一台。”小付喃喃自语，满脸诧异。
小姚代表四个姐妹们，送给媛媛一只精巧的小闹钟，还有一只胖墩墩毛绒绒的雪白大狗熊。“老公惹你生气，你就打这只狗熊出气，狗熊总比老公乖一些。”楚天娟专说些似有先见之明的谶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