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润田的叔叔回国，必须马上把房子让出来，这在道理上，不用去多想。过去从没听媛媛说过想租房子，那就等于说有人在帮助她，用一至两天的时间选好房子。帮助她的人是谁呢？是肖润田吗？过去住他叔叔的房子，现在又住他帮助租的房子。看来，单身楼里她是真的不想再回来住了。
买了全套的新家具，挺气派，很合适，特别是那张双人大床，还有宽展的写字台和高挑的书柜，这都很合自己的胃口。这些事，媛媛办不了，是谁在帮助她呢？是肖润田吗？每一样家具都由他选定，带着他的审美观点和一腔热情吗？谁花的钱？我该怎么办呢？把钱还给他，还是装个糊涂，以后再说？
老丈母娘身体不好，接到家里来共同生活，我不会反对。媛媛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了商量一下，我亲自去接不是更有面子吗？大家都开心。为什么要抢先接过来，把生米煮成熟饭，要逼我接受这既成的现实呢？
她把家里的什么事都办完了，却叫我去买单人床，干什么，让我自带床铺睡在客厅里，给她们母女俩站岗值班、听差打杂吗？要是让丈母娘睡在客厅里，被人们看到了，我可就成了恶人，落下个不孝的大罪名。
越想越乱，头绪越多，疑问越是不能拆解，应该有个时间，单独地好好和媛媛谈一下，互相都说明白了才行。刚到家，就买单人床放在客厅里，老丈母娘要是多心了，那可是不好解释。
皮越慢慢地往西津路上走，他要散散心，把一腔郁闷发泄一下；他要想个万全之策，保留住自己的面子，要在父母、妻儿、同学、朋友面前，堂堂正正地做人。
把皮越推出门，媛媛还不放心，从窗户里看着他慢慢走到大街上，这才坐在沙发边，长出了一口气。太忙了，没有一点闲时间，昨天肖润田放在茶几上的大铁皮饼干盒子，她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一眼瞥见，惊出一身冷汗来。这个秘密要是被老公发现，那可是天崩地裂、无可弥补的大麻烦。她抓起饼干盒，沉甸甸的，轻轻摇动，还是那种沉闷的撞击声；打开来，报纸一层层的包裹着，捆扎得十分仔细，不用拆看，凭手上无数次捏摸的经验，是一万元现金。
她顾不上多想，把钱放在卧室大衣柜顶上，有母亲在，皮越不会去查看大衣柜。她要快点做饭，老公快回来了吧，一家三口人的第一顿饭，不能太马虎了。
左等不来人，右等不见人。媛媛服侍母亲先吃了，自己又等了一会儿，中午一点四十分了，她急匆匆地出门，去金城百货大楼，卖板式家具的地方人不多，媛媛问女售货员，有没有一个大个子男人买了一张板式单人床；售货员摇摇头。
来不及了，上班时间快到了，在去法院的路上，她飞快地分析了许多种原因：走错地方了？找不着家了？这多可笑，一个大男人，她心里笑了一下。媛媛唯一没想到的是，她的老公正在为谁睡在大床上而想不开，看到老丈母娘卧在床上，他霎时熄灭了心中那火焰般高涨的热情，一股无名的醋意袭来，他在马路上漫无目标地走着，香烟一支又一支地消耗掉了，自己的家还远，可是他很想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公司的自建住宅楼，主体早已封顶了，八层四个单元，一梯三户，大中小各一套，一共九十六套房子。工人们正在整理遗留在各层房间里的建筑垃圾，很快就要刷墙、安装门窗、调试水电、做暖气打压试验，年底交钥匙住人，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这是金城建筑公司自从建制以后，给自己的职工盖的楼层最高，户数最多，使用面积最大，舒适程度最好的住宅楼。随着主体的完成，许多有希望住进去的干部和工人们，时时围着这栋住宅楼在看，议论着，分析着，每个人心里都存了一份美好的向往。特别是那些对住进去没有把握的人们，眼看交工日期渐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他们绝不肯放弃这样好的机会，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公司分房领导小组的成员，施展手段，送上贵重礼品，也许还有现金，还有许许多多的利益交换，允诺给予各种相应的报答等等。一时间，围绕这栋住宅楼，风声鹊起，传闻四溢，弄得人心惶惶。
皮越围着这栋住宅楼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里，把将近一年的收款统计表展开：三十九家应收欠款单位，已收清债务的有十五家，回款八百三十一万元；另有十四家签了还款协议，已经回款二百九十五万元；实际回款已达一千一百二十六万元。还有十家单位，三家已经起诉尚未开庭，七家因种种原因还没有去触动；收款难度大是个原因，不想去惹太多的麻烦，完成任务就好的想法，削减了他拼命工作的热情。
够了，有公司办公会议的决议，有已经收回来的一千一百二十六万，躺下睡觉都没有问题。经过反复斟酌，虽然对公司居功甚伟，无人能出己右，但还是要适可而止，不能太过牵强，招人议论。他拟好一份要求分房的申请，指定要中间单元三层楼的中套房子，建筑面积七十八平方米，两间卧室朝阳，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是一个比较好的位置。他舍弃了大套，担心自己分不上，毕竟公司四千多名职工，还有一千多名离休、退休的老同志，僧多粥少，不能让领导太过为难。
皮越又填写了一份清理欠款的报表，附上自己的分房申请，先请修主任过目后，送到龙经理办公室。
清欠工作中的资金回收情况，龙经理早已心中有数，他不看报表，在分房申请上签署一行意见：根据公司八八年经理办公会议决定，皮越已经超额完成回收欠款任务，同意分给中套住房。写上龙宇图的名字，又十分郑重地说：“收好这份申请，开始分房时交给分房领导小组，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公司一定会按办公会议的决定去办。”
龙经理果然认真践诺，皮越如愿以偿，像接到圣旨一样，仔细收在上衣口袋里。回到办公室，在桌上展开欣赏，只觉得龙经理笔舞龙蛇，字字似有千钧之力；数一数总共只有四十三个字，可是能换一套房子终生享受。“费晓梅呀费处长，你不肯帮我，我皮越却请来了一道圣旨，待我搬进新房，好好请你们这班同学来吃饭，不能总让我落在人后，望尔辈女人叹气吧！”皮越喜形于色，忍不住自言自语。修主任从旁听到，过来看了批条：“这次是真的有希望了，抓住机会，别让人扯你后腿。”
“房子是我最大的心病，好容易熬得有了盼头，谁敢扯我后腿，非跟他玩命不可。”
“再过一两个月，为了房子，公司里得好好热闹一下，你不可掉以轻心。”修主任叮咛一句，自顾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皮越自己了，他要谋算一下，小床不能买，谁住小床都不合适。最多还有两个月吧，我单独住，让媛媛好好陪她妈一段时间，尽点孝心，也显得我宽宏大量；一旦分到了房子，媛媛必须回来住，再不能找什么借口住在外面，那真是不成体统，有违妇道。房子，只要房子到手，家庭的中心，男子汉的尊严，一样也不会缺少。现在的事，先忍忍吧，夫妻怄气，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
下午，媛媛打来电话，让皮越下班就过去，他欣然答应了，而且给丈母娘买了些食品，步履轻松地走进家门。
吃过晚饭，他把为什么不能买单人床的理由详细解说，又拿出龙经理亲笔签写的申请书批准意见，媛媛仔细地读了两遍，确认无误，由不得兴奋起来，连声后悔：“早知如此，我费这么大劲，花这么些钱干啥，先在我妈那住两个月不就行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了有谁肯相信？上一次吃了邓亚智的哑巴亏，这回学乖了，公司办公会议决定，收回欠款一千万元，就分给我房子，否则我才不去卖命追款，吃了多少苦头。”
“你吃苦头？你那‘二律师’的做派，害得我在法院里都不敢大声讲话。对了，快考试了，毕业后拿到文凭，你去考律师吧，我看你行，有前途，争口气给他们看看，‘二律师’要变成大律师，那才够意思。”
“当律师，我还没有想好。哎，房子到手了，你必须立刻搬回来住，不能再找借口。”
“谁找借口了，你有好房子，我为啥要自己租房？”
媛媛打开电视，皮越这才发现竟然是一台东芝二十四英寸的进口彩电，屏幕阔大，图像清晰，色彩鲜艳，音质纯正，果然与黑白电视机有天壤之别，难怪人们都在梦想着要买回家中。
“花了多少钱？家里的钱够吗？借了多少？”
一问到钱，立刻勾起了往日的忆记，媛媛心里多了一丝警觉。“家里的钱没用，你的一万元在这里。”她指了指卧室：“我的小弟大包大揽，全是他花的钱。”
“你的小弟，没有大弟的份吗？他没贡献点力量？”皮越语带双关，并不为节省了自己的钱而高兴；不花自己的钱，究竟是亲是疏，短时间内不能判明，至少在脸上不可流露出来。
“大弟”是个什么意思，媛媛自然明白。她最怕提到此人，那是她心中隐秘的伤痛：既不能忘却，也休想抚平，最忌讳被人惦记，亦害怕受到旁敲侧击；此时被皮越正面点明，她知道他的嫉恨，早已在心里生根。夫妻之间，隔着一道阴影，若不分辩，自己生气；若是勤奋解释，岂不更有欲盖弥彰、越抹越黑之嫌？
皮越看到媛媛生气，粉面含威，别有异样风情，后悔自己不该无端挑衅，挤出一些话来含糊其辞：“皮海比毛玉成大几岁，你忘记了吗？”
“你那皮海，心里哪有我，多长时间没见面了？都有钱了，躲着我们干净。”媛媛顺着话头走，她不想让母亲听到夫妻争执，可是她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寻个机会，找回面子来。
媛媛把电视关掉，拿了本书要读，皮越闲着无趣，强压欲火，如坐针毡，起卧不宁，在这里不便发作，只好告辞，悻悻然回到单身楼里去独自过夜。
从这一晚上开始，媛媛只推说工作忙，要照顾母亲，一直到星期六，没登过单身楼的门，把他一个人晾在那里，不闻不问。
皮越每夜里挣扎，弄得面色潮红，精力残亏，身体疲惫不堪，早起抓了毛巾，去水房冲头洗脸，借冷水之力提神，而后去吃碗牛肉面，看街上熙熙攘攘，遂抖擞精神。他想再催要些欠款，把自己成绩做大，把中套房子坐实，吟唱出有声有色的得意华章。
星期天，母亲吃过早饭，媛媛想到自己早已让皮越吃尽了苦头，掰着手指一算日期，知道已达报复整治的极限，再拖下去会适得其反，弄出些节外生枝的闲事，也是大家没趣。
十月中旬，秋风乍起，略有凉意，又是落叶飞舞的季节。媛媛穿了紧身衬衣，长筒丝袜，外加开襟粉红羊毛衫，黑色短裙，蹬上高跟鞋；把长发盘在头上，轻描眼影，薄施粉黛，装束得亭亭婀婀。她在穿衣镜前自我端详，寻思着要冷面待人，非把那皮越拿捏得千饶万告，让他嘴上积点阴德；否则，便不准他越雷池半步，晓得王母娘娘的威仪。
皮越在家里百无聊赖，读书无味，茶饭不思，看看红日高照，勉强起身，去水房洗漱了，正要铺床叠被，房门开启，媛媛闪身进入，捏了鼻子叫：“快开窗，又骚又臭，半夜不睡，天亮不起，正是没人管教了。”
猛回身，看到妻子收拾得脸净衣鲜，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嘴里虽然责怪，人儿已到面前；一时灵魂出窍，昏昏然飞到爪哇国里，此时顾不得什么礼貌和气氛，双臂拥抱媛媛，探一条腿去锁闭了门，略一用力，把她连根拔起，推倒在床，口中念念有词：“好我的宝马良驹，单人独行，苦煞我也。”三下五除二，大举进攻。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譬如夫妻之间，此强彼弱，泾渭分明的并不常见，多数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只不过天生的男人因其弱而逞强，女人天生的因其强而示弱；犹如诸葛亮六出祁山，频频伐魏，大举刀兵，来势汹汹，要气吞山河如虎，扫六合而归于一统；可是那曹魏地广物丰，兵强马壮，却不思进取而专行防卫，只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但求保境安民，相安无事。
诚如此，是为和平之兆，若调度有方，处置恰当，可结百年秦晋之好。皮越是汉语言本科生，理应深谙此道，驾驭一叶家庭小舟，虽有万顷波涛，亦不至于险象环生，横出变异，终能渡登彼岸。
歇息片刻，媛媛穿戴整齐了，叮咛他住房大事，不可马虎。皮越成竹在胸，信誓旦旦：“房子保证到手，你只准备好搬过来就是了，别的不用操心。”
“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这种地方，我实在不能再来了；只要肯买单人床，随时欢迎你来同住；你要是坚持不来，非等到分房不可，我也不勉强，只是你不要怪我。”
皮越此时才解决了千年饥渴，似乎万载也不会遭遇灾荒，正是壮志方酬，豪情万丈的时候，听了妻子的话，也不假思索，慷慨激昂地说出些男子汉大丈夫的铿锵决心：“我一定会有自己的住房，决不会去买单人床，守在你们母女身边作陪衬！”
“那好，咱俩一言为定。”媛媛伸出小手指；“绝不反悔！”皮越应声发誓，夫妻俩小手指相勾，于儿戏中敲定了一件生活中的大事。
很长时间，有一个月吧，夫妻俩第一次共同登门来看老人。婆婆暗中观察，两口子面有喜气，配合默契，看不出有什么矛盾，心里渐觉宽慰。只是孙子皮鼎，见了父母，多少有些生怯，不肯向前撒娇。皮越抱着儿子，凑到媛媛身边，说了几句话，皮鼎拿着玩具，自己下地，时时撩拨爷爷和小姑，明显的和他们更亲近一些。
媛媛看到这种情景，心中有些忧伤，到底是断奶日久，分别的时间多了，小孩子和谁在一起就和谁玩儿的亲近；现在把他接回家去是不现实的，母子亲情渐疏，暂时只能如此，儿子长大了就会懂事，自然会明白父母才是天下最可亲近，最可信赖的人。
11月初，龙宇图经理年满六十周岁，离开了领导岗位，正常退休了，朱副经理接任，一切都很正常。只有皮越听到这个消息，有些茫然，似乎若有所失，他想起了龙经理说过“只要有我在”的话，原来是饱含深意，有点料理身后诸事的味道。
11月下旬，公司公布了第一榜分房名单，皮越榜上有名，由不得欣喜万分，正好去向媛媛报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