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喝着喝着就起了兴，几个小弟兄斗起酒来，三个馒头、四个货柜地猜起了酒令。一个副科长说话了，下午要上班，少喝点。李云龙就对弟兄们说，洪科发了话，少喝点。这话重复得有点意思，好像洪科说了不算，得李云龙说了才算。
吃得七七八八，有人就撤了，两个副科长也走了，剩下李云龙和四五个弟兄围着一张桌子继续喝。这时旁边两张桌子已经空了，服务员就开始收拾碗筷。李云龙正喝着酒，扭头对服务员说，剩菜打包。两个服务员停下来，站在桌边发呆。一会儿，服务员又开始收拾，李云龙又对着她们说了一声，听见没有？剩菜打包。
两个服务员盯着李云龙看了半天，走了。一会儿，老板来了，走到李云龙旁边，一脸讨好的笑容，说，李Sir，今天是不是通融一下？人家收潲水的都不愿意来收了，说尽是垃圾，猪都不爱吃。
李云龙突然一拍桌子，指着老板就骂：你他妈的是不是长的人心啊，怎么尽想着赚钱？你说，人重要还是猪重要？这么好的东西你不给人吃，你给猪吃，你不觉得浪费啊？老板给骂得面红耳赤，连忙说，好，打包，听你的，打包。扭头对两个服务员说，给李Sir打包。
李云龙真气得不轻，拿烟的手直抖，半天拿不出一根烟来，坐在他旁边的阿强还算机灵，替他拿了。我一直盯着李云龙看，李云龙发现了，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我勉强一笑，说，给苦力打个包，看着他们挺可怜。
结婚
关长本来是要让我和赵刚在码头实习三个月，可才实习了一周，总关一纸命令，把我和赵刚调走了。我和赵刚被编到一个调研小组，调查小型船舶监管。三个月后，等我们回到南村海关，就听说李云龙准备结婚了。我和赵刚听了还蛮高兴，李云龙工作快四年了，二十五岁出了头，是该成个家了。
回到宿舍一看，李云龙已经不在宿舍住了，一个小弟兄说，他找口岸办借了套房，就在一楼。一楼光线差一点，有些潮湿，可是房子很大，也是四房一厅。我和赵刚走进去贺喜。
看到我们，李云龙高兴坏了，先给我们拥抱的礼遇，接着散烟，叫我们喝红牛，一张本来就大的嘴乐得合不拢。
赵刚说，高兴了半天，嫂夫人是谁啊？李云龙憨厚地笑笑，说，你们认识。赵刚追问，谁呀？是咱们关里的吗？外经委的？公安局的？李云龙摇了摇头，乐呵呵地说，扯哪儿去了，就是阿霏。
我和赵刚一听就傻了眼，面面相觑，半晌没有说话。
李云龙从桌子底下拖出一箱橘子，抓出一堆放在桌子上，请我们吃。我和赵刚看着橘子，却不动手。李云龙就亲自替我们剥，一个劲地说，吃，正宗的沙糖橘，很甜的。
赵刚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盅里，看着李云龙说，有没有空？咱们找个地方喝一口。李云龙说，好哇。
我们出了门，李云龙习惯性地往楼下的大排档走。赵刚说，不去那里，我们另找个地方。李云龙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去金轮酒店吧。
要了个包间，三人坐下，却不忙着点菜。赵刚要了包红双喜，拆了包，一人派一根，还亲自替李云龙和我点着烟。赵刚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烟吸得剩一半，他才看着李云龙说，云龙，你可想好了？
这是赵刚第一次免姓称呼李云龙，可见他郑重其事，并且把李云龙当成了自家兄弟。
李云龙说，什么想好了？
赵刚说，你不用明知故问，我说的是你跟阿霏的事，你想清楚了？
李云龙说，当然想清楚了，都准备结婚了，还能不想清楚？
赵刚说，想清楚了你还跟她结婚？
李云龙说，我怎么就不能跟她结婚？
赵刚还算沉得住气，居然一直心平气和地说话。他说，跟阿霏结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分不到房子，意味着小孩上不了城市户口，意味着小孩没地方读书，意味着你一辈子要受苦受累，比其他人付出更多，意味着你永生永世不得安宁，永无出头之日。
李云龙听了，半晌没说话。
我赶紧说，没这么严重吧？
赵刚厉声呵斥我：你住嘴。
我就不说话，闷头抽烟。李云龙抽了两口烟，看着赵刚说，你说的事我也想过，要是跟人家比，那的确很难，可是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拿自己的过去比，我现在过的是神仙日子，既然我父母能把我培养成一个海关干部，我怎么就不能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像你们一样的一顶一的人才？李云龙扭头看着我，说，老那，你也是农村的，你知道，像阿霏这样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无亲无故，多不容易，我要是不跟她结婚，我真不敢想象她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李云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可想象。
听李云龙这么一说，我心里起了些温暖的感觉，可又觉得他这想法不对头，但又没有道理跟他讲。我就看看赵刚，再看看李云龙，不吱声了。
赵刚气得直捶桌子。他说，就算要找一个乡下妹子，也不该找阿霏，她除了长得漂亮，简直一无是处，你看看她，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懒得抽筋，你找她不就得侍候她一辈子？将来有了孩子，还得你带，你指望她，痴心妄想！
李云龙本来一直苦着脸，像给人批判似的，他一张黑脸一苦下来，简直就惨不忍睹，这会儿竟然笑了，说，阿霏要是那么能干，我就不担心她了。
赵刚气得直拍桌子：不可理喻！
李云龙招手叫服务员点菜，五菜一汤，点完了菜，李云龙给我和赵刚递烟，赵刚不理他。李云龙也不勉强，自己点上火，他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吐出来，叹了口气，说，我运气好，考出来了，要是在家里，只能找一个像我这个长相的黄脸婆，她一样的不干活。
我看着李云龙的脸，想着女人要真长了他那副尊容，看着的确吃不下饭。
赵刚气疯了，指着李云龙说，你，你简直是白痴嘛。
李云龙仍是一个劲地笑，他说，赵刚，你骂我白痴就算了，以后不要骂阿霏啊，让她知道了，你以后来我们家吃饭，她不理你。
赵刚说，鬼才去你们家吃饭。
一会儿上了菜，李云龙让服务员上啤酒。赵刚赌气说，谁跟你喝酒？
李云龙笑笑，说，赵刚兄弟，老那兄弟，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要是换了别人，你们理都不理，对不对？我谢谢你们的好心，我心领了。
李云龙连喝了两杯，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说，在南村海关，我最敬重的就是你们两个，有文化，有水平，你们两个，是南村海关的骄傲。
赵刚说，行了，别肉麻了，这种话留着对关长讲，看关长是否有同情心，将来发发善心给你分一套房子。
那天晚上赵刚睡不着，半夜把我叫醒，非让我陪他去楼下喝酒。
深更半夜的，谁还开着门啊，这人有病。赵刚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我拽到楼下。楼下的小卖部居然还开着，只有九江双蒸和袋装花生。我们就着花生喝米酒。赵刚喝了一杯酒，看着我说，你觉得李云龙怎么样？我说，很好呀，挺四海的。
赵刚摇着头说，他不是四海，他是仁义，古人讲的仁者爱人。
我嗯了一声。
赵刚叹了口气，说，你呀，是北大那个园子里出来的，我呢，也是出自国内第一流的大学，我们是白学了一肚子的知识，空有一腔伟大的抱负。
赵刚说完就一个劲地喝闷酒，硬是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再见
赵刚在南村海关干了一年就走了。说到辞职的原因，他说是不愿亲眼看到自己的好兄弟李云龙受苦。半年后，赵刚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在伦敦，正攻读法学博士，对李云龙他只字未提。又过了半年，我交流到海关总署，两年交流期满，我就到了南州海关办公室，从副科长做起，至科长、至办公室副主任、至主任。转眼就到了21世纪，有一天，我接了一个电话，对方让我猜猜他是谁。我不猜，准备挂电话，对方好像看见了我的举动，说，别挂，这是国际长途。
我举着话筒听。话筒里传来一句话：我是赵刚。
赵刚说，他在香港，是特首的法律顾问，准备择日来南州看我。一个失踪了十几年的旧故突然来电，本该高兴，可我这些年在官场摸爬滚打，早就对各种意外事件处变不惊。我平淡地说，欢迎。赵刚说，我靠，什么态度！
第二天，我正在处理一份传真，周关长打内线电话召唤我。我进去一看，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长得肉头肉脑的，西装革履，一头黑发梳得油光水滑。
周关长说，不认识了啊？赵刚。
赵刚站起来，伸开双手把我拥抱入怀。
在领导面前享受这种待遇让我惶恐，我浑身僵硬，无法做出温柔的反应。赵刚似乎感觉到了，放开我，在我肩上拍了拍，说，还是这么瘦啊，是不是缺营养？顺手把我按到沙发上。
坐下我才感觉找回了自己，对赵刚客气道，啥时候回来的？赵刚说，刚到啊，这不是才跟周关长打了个照面。
一会儿我和赵刚回到我的办公室，赵刚提出了他的要求，想见李云龙。
这些年我跟李云龙完全没有联系，几乎把他忘了，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南村海关，就拿起电话，打给南村海关的陈关长。陈关长说，李云龙？还在南村，在车检场。我说，有位领导想见他。
陈关长很热情，说，好啊，我马上让司机送他去南州。我看了看赵刚，把陈关长的意思告诉他。赵刚摇着头说，我们去南村看老李。猛听到老李二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放下电话再一想，是啊，都人到中年了，也该叫老李了。
我们到南村海关的时候，刚好是下班时间，大楼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李云龙已经被陈关长请到了他的办公室。两人正在办公室里候着。
陈关长跟赵刚热情握手，说晚饭已经安排好了，他作陪。赵刚说，感谢陈关长，晚饭就免了。陈关长说，那哪行呢，周关长专门打电话来交代了，要隆重接待。
赵刚不客套，淡淡地道，晚饭另有安排。陈关长就看着我，我就笑着说，赵大律师说另有安排，你就省一顿嘛。
从陈关长办公室里一出来，李云龙就在赵刚肩膀上捶了一拳，说，胖子。赵刚也还了李云龙一拳，说，黑子。
赵刚说的晚饭另有安排，就是三个人在大排档里搓了一顿。在老李的地头上，老李请客，我和赵刚都懒得跟他争。不能再喝九江双蒸，喝五粮液，从我车上拿下来的，整整一箱，只开了两瓶。都人到中年，喝不动了。剩下的老赵做主送给老李，老赵借花献佛完了还问我有没有意见，我说不敢有意见。
喝到十点钟，老李提出先走，说是儿子要中考，他得回去辅导。老赵说，都十点钟了，你儿子早睡了，辅导个屁，是回去向阿霏交公粮吧？老李笑笑，说，公粮交不动了，体力都用在查货和做家务上。
老李站起来，发现杯子里还有一点酒，就拿起来喝了。喝完了酒，老李也不走，也不坐，看着老赵，说，我给儿子辅导作业，才发现老子原来不姓老，姓李，跟我是本家呢。
赵刚一听，傻了眼。
老李跟我和赵刚打完招呼，摇晃一下身子，走了。
我喊了一声：酒。老李说，啊，忘了酒。走回来把装酒的箱子抱在怀里，走了。
我和赵刚继续喝剩下的酒。赵刚说，李云龙什么级别？我说主任科员吧，去年提的，现在提主任科员松动得很，够条件就提，不像当年，比当科长还难。
赵刚呵呵一笑，说，李云龙是个聪明人。我疑惑地嗯了一声。赵刚说，当年我真替他担心死了，现在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你看他现在不是啥都有了？房子很大，该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吧？儿子呢，正宗的城市户口，准备考重点高中，读书一点也不是问题。至于阿霏的户口，管他农村还是城市的，无所谓了，是不是？
我说，对，时代进步了。赵刚说，狗屁，好人有好报。
我不置可否。
赵刚把杯子里的酒喝光，看着空杯子，问我，老那，咱们三个人里，你看谁最有出息？我脱口而出：赵刚。
赵刚哼了一声，说，最有出息的是李云龙。我，说其次呢。赵刚说，其次是老那。赵刚抓着杯子往桌子上猛的一砸，最不成样子的，就是赵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