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蓝摸了摸秋生的头，说，秋生啦，你是守着金碗要饭吃啊。如蓝蹲下身子，伸手就掐下一枝紫云英。她的手真利索，快得像闪电。如蓝的手洁白如玉，细嫩柔软如她正在掐的紫云英，她一双玉手在稻田的绿色里上下翻飞，让秋生看得如梦如幻。紫云英刚长出巴掌长的嫩枝，枝上的细叶子像绿色的雨滴，四姐如蓝好像掐着空气里的雨水。秋生不由得蹲下身，学着如蓝的样子掐了起来。不到一刻钟，秋生和如蓝周围变成了一片白地，就像满田的绿雨给人从中舀干了一大块。掐满了一篮紫云英，如蓝用手在篮子里按了按，然后把刚才倒出来的十几颗猪菜均匀地盖在紫云英上。如蓝站了起来，嘘了一口气，又用手在额头上擦了一把。秋生感觉如蓝擦下的是一把热汗。秋生说，四姐，你真好。如蓝说，乖兄弟，回家吧。
秋生一直不知道绿肥可以做猪菜，他还以为只能做肥料呢。他还以为四姐用的是瞒天过海的手法呢，目的是骗过爷的眼睛。四姐如蓝掐紫云英时，二姐如花一直站在田埂上，她不说话，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更加重了秋生的猜疑，他很担心事情败露后连累四姐挨打。
大姐如玉站在家门口，看到秋生挽着满满一篮猪菜，就笑了。秋生看见如玉手里抓着一把猪菜，就知道她放工后真的帮他打猪菜了。秋生指着篮子说，四姐帮我打的。如玉又笑了，她说，有你四姐在，你吃不了亏。
秋生很张扬地把菜篮拎在手里，在天井里走了一圈，让爷和妈看到了，这才走到猪圈里。
把猪菜倒在四头肥猪面前，秋生还有些惴惴不安，他怕猪不爱吃。没想到猪们一看到紫云英就狼吞虎咽起来，一眨眼工夫就把一篮紫云英吃了个精光。猪们吃饱了就躺在地上哼哼，看那样子，比秋生吃饱了还快活。
晚饭秋生吃得很舒心，他忍不住笑了几次，笑得大家都拿眼看他。
晚上秋生跟四姐如蓝睡。如蓝在被子里用一个东西磨秋生的肚皮。秋生一手抓住，感觉是个小袋子，袋子里面是些圆珠状的东西。秋生以为是弹珠，拿出被子外一看，是黄豆，细看，是跟桑叶和菊花一起炒熟的黄豆。如蓝说，今天去了石头寨，在干妈家吃午饭，干妈偷偷塞给我一包黄豆茶。秋生心想妈说的没错，四姐是机灵，她就能认个干妈。这个干妈还是湖南的，她家最好吃的就是桑菊黄豆茶。秋生说，四姐，我可以吃几粒吗？如蓝说，吃吧，给你就是让你吃啊，你把黄豆吃了，桑叶和菊花留给姐泡茶喝。秋生从袋子里摸了两粒黄豆，放进嘴里，又摸了两粒黄豆，放进如蓝的嘴里。两人把黄豆咬得咯噔咯噔直响。黄豆变成了泥，吞进了肚里。一会儿，秋生像牛反刍一样，把喉咙里的豆碎吐出来，再嚼一遍。最后，秋生挤出一口口水，把嘴里的豆泥冲洗了一遍，吞进了肚里。
秋生回味着黄豆的余香，跟如蓝闲扯。姐，挖苕累不累？如蓝说，不累，就是讨人嫌。秋生说，么样讨人嫌啊？反正是人家不要的，放在地里也是沤烂了。如蓝说，你不懂，活在地上的不只是人，还有好多动物，家动物人养着，地里呢，还有好多野动物，指望人来养呢，譬如说田鼠，它们也要过冬啊，人不在地里留一点，它们就要来家里偷，家里如果没吃的，它们就咬东西，咬人。人不让动物好过，人也不会好过。地里那点东西是留给动物的，不是留给人的，现在我们不够吃，把人家地里留给野兽的东西挖走了，人家自然有意见，可人家也不好赶我们走，毕竟人还没有吃饱啊。
秋生说，姐，你干妈做么事对你那么好呢？还给你黄豆吃。如蓝说，干妈对我好，是真好，可她有她的目的，她是想让我去做她儿媳妇。秋生说，做干妈的儿媳妇好啊，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又润贴（舒适）。如蓝说，姐认个干妈，不是贪图享受，姐是心疼我弟啊。秋生说，我知道四姐心疼我，大姐也心疼我。如蓝说，五个姐姐都心疼你，爷和妈也心疼你。睡吧，乖兄弟。
秋生嚼着黄豆进了梦乡，他做了个好梦，梦中他跟细松拿弹弓打鸟，打了一只八哥。
这年的第一场霜在秋生起来屙夜尿的那个晚上降临了。借着明亮的月光，秋生发现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秋生把最后一滴尿挤出来，打了个寒战。
早上起来，秋生走进厨房舀水喝，看见大姐如玉正舀米煮早饭。他走过去，揭开那个储备粮食的米缸，高兴地大叫起来：姐，满了，满了。大姐如玉笑了笑，说，弟，想不想吃今年的新米？秋生说，想啊，家里还有新米吗？秋生知道，今年的新米才吃了三天，就给爷挑到街上卖了，换成陈米和红苕。新米要是不换，只能吃三个月，换成陈米和红苕，至少可以吃半年。这样就能接上下一年的早稻了。如玉说，知道我弟嘴馋，姐特意给你留了小半碗米。
如玉用炒菜的小锅给秋生煮了一碗新米饭。新米饭熟了，满屋子飘香。如玉说，趁大家还在外面忙，你赶紧吃了。秋生接过碗就吃，吃得狼吞虎咽，竟然忘了拿盐菜下饭。
吃过早餐，秋生拿起粪耙儿和箢头，去捡粪。吃了新米饭，他要做做样子，待在家里免不了给爷骂。还是在畈里自由自在。捡粪是个幌子，捡多捡少是个能力问题，去不去捡粪是个态度问题。在畈里转一圈，就算捡不到人屎、狗屎，牛屎总能捡一堆的。秋生走过上塆塘堤，上了水坝，站在坝堤上，回身看着塆子。这个塆子一点也不规则，七零八落的。上塆还讲点规矩，两排房子斜插着，像个对钩。下塆没法说，就是鬼画符。塆子和水坝之间的广大田野是一望无际的梯田，紫云英开得正旺。满田满畈紫色的小花，千朵万朵聚在一起，像穿红着紫的小女孩手拉着手跑向天边。蜂团蝶阵在花上跳舞。秋生突然发现坝上生长着一棵紫云英，叶茎上颤颤巍巍冒出一朵小紫花，探身在坝坡上，像个远眺的女孩。
秋生想起往年的这个时候，塆里的孩子们总是像一群群受惊的鸟，尖叫着扑向田野，在云锦般的紫云英上翻来滚去，追逐嬉戏。孩子们的快乐简单而重复，他们只要不饿，游戏就可以一直进行下去，快乐就会经久不息。在紫云英上嬉戏的不光是小孩，还有塆里的鸡群和狗群。人和动物的游戏惊人地相似，而生命的传递往往就是在一场游戏里完成。今年的游戏不知为么事迟迟没有来临，塆里的孩子不知去了哪里。秋生知道，再过十天半月，紫云英就会开旺，田野里就会长出一堆堆火来，队长的哨子就会吹响，塆里的老少爷们就会背上犁，牵着牛，裤子挽到膝盖上，走进田野的深处。犁铧从田的中间开始，像剪刀一样，把紫云英剪成两半，四半，八半……几天工夫，无边无际的紫云英就会给一双无形的巨手，从大地这块黑黑的粗布上抖落。跟紫云英一起沉入大地深处的还有孩子们未完的游戏和来不及展开的梦。
秋生无望地站了起来，掮上他的箢头，开始漫无边际地寻找下一堆牛粪。
这年的第二场霜在半个月后降临，还是秋生起来屙夜尿时发现的。这天秋生是跟大姐如玉睡，半夜他给尿憋醒了，起来开房门，半天拉不开门闩，还是如玉起来帮他摇开的。房门一开，秋生就冲过去开大门。
秋生站在门口淋漓尽致地尿了一场，发现地上一层白白的东西给他的尿冲得七零八落。秋生就对屋里喊，姐，又打霜了呢。
屋里没有回应。秋生扭头看见屋里亮起了灯，如玉在昏暗的灯光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秋生说，姐，你么样啦？如玉说，出事了，秋生，出事了。秋生说，出么事了？如玉说，你知道为么事开不了房门？有人从外头在门闩上插了把菜刀，不光我们房里，爷和妈的房门也插了菜刀，我刚拿下来的。秋生看着如玉手里明晃晃的菜刀，说，是我们家的菜刀呢。如玉说，这是做么事呢？偷东西啊？
秋生和如玉几乎同时跑进了厨房。里面的情景让如玉吓傻了。那个储备粮食的米缸倒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秋生揭开另一个米缸盖，发现缸里吃剩的薄薄一层米还在。
一家人都起来了，坐着，站着，哭着。秋生妈哭得最厉害，呼天抢地。她看着秋生哭泣道：儿啊，我的儿啊，叫我一家人怎么活呀？是哪个遭天打雷劈黑心黑肺的人做的呀？老天也不长眼啦，你偷也不要偷我们穷人家呀。老天呀，你让我一家人怎么过这个冬呀。
天亮了，秋生家给人偷了的事传遍了全塆，大家纷纷前来问候。队长来了，黑子也来了。大家都知道偷走的米回不来了，偷东西的人也抓不到了。没有人想到报案，偷了一缸米算不算案子呢？
秋生爷叹了一晚上的气，天亮透后扛着锄头去了畈里，接着五个姐姐也出去了。秋生娘坐在板凳上，没有气出，也没有气入，好像一棵枯树。秋生有些怕，他怕妈一口气上不来，气死过去了。秋生倒了一碗热水，端给他妈喝。秋生妈说，儿啊，我喝不下。
秋生妈枯坐了大半个钟头后，站了起来。她走进厨房，把米缸里薄薄一层米扫了出来，煮粥，粥里放了十几个红苕。她对站在一边的秋生说，一家人都干力气活，得吃东西，儿啊，你正长身体，也得吃东西。
吃过早餐，秋生妈换了身衣服，出了门。秋生知道妈去借米了。妈是往东头走的，她一定是去吴家塆借米。吴家塆是伯母的娘家。秋生妈和伯母不和，但跟伯母的娘家人好。一赶上青黄不接，妈就去吴家塆借米。可现在还不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妈就去借米了。秋生知道妈的心里一定很苦。妈是个爱面子的人，她出门换衣服就是爱面子。
这天秋生哪儿也没去。他就坐在家里，看家。家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偷了，他仍然看着。
中午，秋生妈回来了，两手空空。秋生知道妈没借到米。可妈还是进了厨房。妈煮了一锅红苕。下午，秋生妈又出去了，她是往西头去的。秋生知道妈是去外婆家借米了。秋生知道外婆家是借不到米的，可妈还是去了。
秋生一下午坐立不安，他肚子很饿，可他不想吃红苕。他吃红苕吃怕了。再说，壁柜里的红苕也不多了。家里把好的红苕都卖了，吃的全是二姐和四姐从外面挖回来的，那都是些红苕根根和苕头苕尾。
晚上秋生妈回来了，仍然是两手空空。接下来几天，妈总是在外面跑。
到了晚上，秋生就往四姐如蓝的床上爬，跟她挤一个被窝。他们有一个秘密，藏在深夜的被窝里。这几天连着吃红苕，吃得秋生的胃就像一个猪食槽子。秋生知道四姐的胃肯定也成了猪食槽子。秋生把手里捂得汗淋淋的四粒黄豆分成两份，一份塞进如蓝嘴里，一份塞进自己嘴里。黄豆真香，含在嘴里就能生津。两人一直含着，直含得两粒黄豆软成了豆泥。
家里断粮是五天后的那个晚上。秋生从学校回来，看到一家人都坐在屋里，全不说话。屋子里黑灯瞎火的。秋生放下书包，走进厨房里舀水喝，他发现厨房里锅冷灶冷，以前这个时候家里可是热气腾腾的。
秋生妈说，儿啊，今天晚上得饿一顿了，明天一早妈就去借米，你夫子河的大老表答应借米，明天让你爷去挑。二姐如花说，大老表穷得买不起锅盖，还有米借？秋生爷突然一巴掌甩过去，啪的一声打在如花的左脸上，这一声脆响把一家人都吓着了。如花也吓着了，她呆了老半天才放声大哭。妈生气了，她埋怨爷，你打细伢儿做么事？大人没得用，让细伢儿饿肚子，你还好意思打她？爷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头卷旱烟，然后吧嗒吧嗒地抽着。
秋生找了个板凳，挨着大姐如玉坐下。他觉得胃里一点东西也没有，连这几天吃的红苕也消化光了。胃在吃自己的肉，吃得他一阵阵地抽筋。
秋生走进厨房，又舀了一碗水喝。
秋生去厨房舀第三碗水时，四姐如蓝说，我明天一早去找干妈。
一家人无言，过了老半天，妈对如蓝说，苦了你啊，儿呀。
如蓝站了起来，从门旮旯里捡起菜篮子，出了门。黑灯瞎火的，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去做么事，可也没人问。
半个钟头后，四姐如蓝回来了，手里拎着菜篮子。如蓝走进厨房。厨房里响起了刷锅的声音、舀水的声音、烧火的声音。十分钟后，如蓝开始在桌上摆筷子，摆碗。
秋生远远看过去，看见大海碗里热气袅袅升起。如蓝说，开饭了，大家来吃吧。
一家人先后站了起来，围到桌边坐下。秋生挨着大姐如玉坐。他拿起筷子，看见碗里的东西是绿色的，像野菜。秋生用筷子挑起一根看了看，叶子是绿色的椭圆形，有一棵紫红色的小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