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寿几何,逝如朝霜,能够将青云寨发扬光大,有生之年足矣;而今青云寨在青州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不论男女老幼,但闻我名,必定心惊胆战,惊慌逃窜。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怎么就恶名在外了呢,而且传言多半不属实。”
小栗子摇头:“小姐,你这下山,一次搅了青州首富柳家,一次偷了书香世家赵府,一次又打了青州官府,其中还打伤了不少江湖人士,这青州城里有权有势,有名有利的,正派邪教,你全都得罪了,你说他们能恨你么。”
一语中的,我百般无奈:彪悍的人生不想解释,说多了都是心酸,难怪我想与其他兄弟搭伴下山闲逛时,他们都会找借口推三阻四。
日光和煦,草木复苏,水碧青山,阵阵春风送来花草芳香,小溪潺潺,清风拂面,沐浴着秀丽春光,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我一身少年打扮,带着第一次下山的小栗子来到了青州学堂。
屋檐下,燕子轻盈地飞来飞去,衔着湿泥忙着筑巢,一群束发少年生机勃勃的互相玩闹,我拉着小栗子混到人群中,坐在最后一排。
须臾,郭夫子迈着板正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看着莘莘学子,手中的戒尺重重地拍了下去。
“啪”的一声,调皮的少年顿时安静下来,怯怯的坐回到自己的位子。
我听惯了惊堂木的声音,也没有被那突兀的一声吓到,反而是身边的小栗子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郭夫子煞有介事摆着一张严肃的脸,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堆警戒的话。
我梳理了一下,夫子主要说了三点,一要尊师重道,二要行己有耻,见利思义,三要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切莫学那青云山的盗贼。
“学生记下了”少年们恭敬地垂首行礼。
小栗子弱弱的问我:“夫子,是不是在说我们呀?”
我勉强笑笑,心里骂了一声“死老头儿”,亏我还赏光来听他讲课。
散学后,我看着那把紫檀木做的戒尺可惜了一下,毫不留情的把它折断成好几截,并在书案上留下了“青云寨莫邪到此一游”的刻字。
第二日,我带小栗子到陈爷爷那里玩耍,陈爷爷是青州的知府,陈大老爷。
在一个漂泊大雨的天气,偶然的机会,我帮官府捉住了滥杀无辜的江湖大盗,陈爷爷说我这见义勇为的勇气,很投他脾性,便与我成了忘年交,他膝下无儿女,对我十分疼爱,常常让厨子做我爱吃的糕点,我也便时常下山探望他。
此时,因为戒尺被毁而七窍生烟的郭夫子脚下生风般赶到了官府。
下人进来说郭夫子是请官府派人去青云山剿匪的。
陈爷爷最怕郭夫子口若悬河的说个不停,头疼地看我一眼,差人把郭老头请到前庭去喝茶,便悄悄和我从后门溜走,笑呵呵地一块去河边钓鱼了。
剿匪一事自然没成,同时很荣幸,我也成了学子启蒙的反面教材,什么是头谷田稗草,什么叫害群之马,只要说出我的名字,一清二楚。
我是一个懂得反省的人:人生在世不能默默无闻,既然不能流芳百世,那么就遗臭万年好了,总还能留下个名号。”
一日,我信步闲游来到茶楼。
台上,夏先生又在讲我的故事了,夏先生是这家茶楼的说书先生,人看起来有四十岁左右,长着一张很普通的脸,说出的故事却极不平淡。
此刻,夏先生手中正握着醒木,口沫横飞。
“二十年前,青云寨在青州还是一个默默无闻,微不足道的山贼窝,不曾想十五年之后,长江后浪推前浪,青云寨寨主莫问天有一独女,名莫邪,此女蛮横凶狠,在青州城里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悍名更甚猛虎,被青州老百姓以小魔女称之。昨日,官府老爷派人上山剿匪,碰巧小魔女又下山……”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昨天方做的事,不到一日,夏先生已经编好话本子说上了。
新任知府周大人被我揍得鼻青脸肿的事实,我无可否认,但错不在我;一年前,陈爷爷告老还乡,在新任知府周大人到来之前,火烧眉毛般迅速搬到了远离青州的一个小乡下。
周大人倒也清廉爱民,查了近几年的刑事记录,发现青州民风淳朴,百姓懒散地连作奸犯科都懒得做了,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又人生地不熟,在某些人的挑拨下,这第一把火理所当然烧到了青云寨,这某些人就是我曾经得罪过的。
我打着哈欠,懒懒地趴到桌子上,半眯着眼,看着小栗子十分体贴的把青梅糕放到我面前,瞬间,精神又饱满了。
夏先生每次都是这么声情并茂……让人如临其境。
我咽下最后一块青梅糕,接过小栗子适时递上的茶。
茶饱饭足,我心满意足的拍拍手上的碎屑,在小栗子的细心注视下,又擦掉了嘴角的碎末。
伴着茶香,精彩绝伦的说书终于接近尾声了。
夏先生轻轻举起醒木,在空中稍停后,啪的一声重重的拍在梨花桌上,陈词激扬的总结道:天下女子,宁有莫邪者乎!
如此逼真,精妙入神的说书,连我这个本尊都差点拍手叫好了,难怪我会恶名昭昭,声名狼藉,人尽皆知。
茶楼里异常安静。
我往下瞧一眼。
老人吹胡子瞪眼,年轻小伙子怒气填胸,其余若干众人直眉怒目,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昨日他们听小白蛇的故事时还可以大声说话,激烈讨论来着,今昔对比,大相径庭,难怪咬牙切齿,憋得委屈。
然事出有因,三年前,有一个听客听完说书后在茶楼里大肆辱骂我,第二天,人们就在狭小的巷子里发现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不省人事。
自那以后,茶楼依旧会讲我的故事,但听是一回事,讨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庭广众之下,人多眼杂,没人乱讲话,毕竟谁都不想惹祸上身。不过看人面不知人心,现在不敢讲,只能私下津津乐道,暗中发泄。
要想堵住悠悠众口,必须先掐断流言的源头,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怨不在大,可畏惟人,只有勇气,没能力也不行。
在付诸行动前,我经过了很久的犹豫。
倘若我把夏先生狠狠揍一顿,让他不得不远离青州,但一想到他要在异乡说书,继续毁我名声,一番计较,得不偿失。而且茶楼里如果没有了夏先生说书,岂不又少了一个让我排忧解闷的去处。
夏先生博古通今,出口成说,无论是让人畏惧的妖魔鬼怪,亦或是高居庙堂之远的宫廷侯爵,甚至是行走江湖的侠客,只要开讲,故事信手拈来,游刃有余。
庙堂之上,宫殿之中,皇族秘辛是老百姓的最爱,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恩怨,有恩怨的女人就会有故事,尤其是皇帝身边的女人,谁不对秘辛好奇,有了七分好奇,三分求知欲,便有了十分戏说的胆量,反正天高皇帝远,无聊时消遣下也不为过。
我听得最多还是关于一个处事非常低调的世族,从一代帝后到唯一的外姓帝姬,这个消亡的家族,成为了一个传说。
与形形色色的故事想比较,我做的事情是小巫见大巫,而且茶楼里每年只会说上一件,也只会说上一次关于我“恶行劣迹”的故事,如此寥寥,却让百姓记忆犹新,咬牙切齿,深深厌恶。
笑骂由人笑骂,不管他们怎样说,我行我素而已,虽然谣言止于智者,但天底下哪来这么多智者。
我了悟,虽然我不屑于这些传闻,但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困扰和麻烦。
十九岁那一年,我几乎没有踏出青云山一步。
夏意渐深渐浓,挺拔疏朗的梧桐里,蝉鸣不绝于耳,是日,青山明媚,飞鸟悦耳。穿过幽静竹林中的曲折小路,有一深潭掩于花木浓荫之中,明山沉寂,万物空灵,水潭清澈见底,中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浮出水面,卧石上有一纤细的身影侧躺而眠。
“小姐,醒醒,小姐”小栗子正直青春年少,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嘶哑,粗粝磨耳。
我睡得正香,不理会他那讨厌的破锣嗓,烦躁不堪地皱着眉头:幽幽潭水,水天一色,山光明灭,又是那场梦。
爹爹说我那时才三岁而已,垂髫小儿,理应不记得才对;我困惑,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么清晰,这个梦就像是着了魔,时不时的钻出来扰我心静。
时光倒回,三岁那年,我蹲在树下拿着一把爹爹做给我的小木剑在地上使劲儿戳呀戳,地上的小蚂蚁慌不择路,四处逃窜,我乐不可支。
“小娃娃”咦?谁叫我?
煞风景!我玩的正欢,不理睬继续戳。
“小娃娃…”这人不厌其烦,连叫了四五遍。
我不情不愿地仰起头,头顶上方一位白胡子老爷爷对我笑的分外愉快。爹讲过,山贼守则第一条:老叟儿童,不欺不抢。我站起身,拍拍手,乖巧地问:“老爷爷,你是谁啊?”
老爷爷捋了捋他那把白胡子,蹲下身子与我平视,口里不断说着“怪哉,奇也。”
我好奇地歪起头:“爷爷,你在说什么?”
这老爷爷先是激动地摸摸我的额头,接着又翻开我的小手看了看,最后盯着我的眼睛,眉飞眼笑。
“爷爷你做什么?”
老爷爷又捋了捋他那把白胡子,端着架子不语,着实让我觉得高深莫测。
“你是何人”身后传来暴怒的声音,接着一阵强烈的风从我身旁呼啸而过。
眼前一暗,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背影已经挡在我的面前。
我抱着爹爹的大腿好奇地向外看去,老爷爷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捂着半边脸,有些模作样地嗷嗷大叫。
爹爹怒气冲冲:“哪来的贼人,敢闯我青云寨”
老爷爷慌忙摆手,“路过路过,老朽见令嫒命盘奇特,是以才上前观察一番”。
“哼!”爹爹怒气未消,气哼一声。
在云国,人们一般对修道之人很尊敬或崇拜。
相传,云国建国始初,开国帝王、帝后二人曾与神明签下契约,云国百姓世代供奉神明,神明则保护云国龙脉,护佑百姓平安;尘世有缘人会受到神明点化成为修道人,他们修心养性,基本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士生活,为善不留名,道行浅的,知五行风水;道行深的,能通阴阳,身负神力;这些修道之人在功德圆满后,或者转世轮回,来生求得福报;或者成为散仙造福一方。
爹爹收了手:“算命先生?你说说我儿如何奇特?”
老爷爷兴冲冲说道:“天煞孤命,千年劫,苦海无边,绝处……”
当时我尚还年幼,不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听得迷迷糊糊;不过老爷爷话还没说完,爹爹的身影已经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爹爹火冒三丈:“好你一个江湖骗子,敢咒我儿,看我莫问天不把你……”
我眨眨眼:爹爹和老爷爷打起来了。
老爷爷忙讨饶:“好汉住手,住手啊”
爹爹怒火中烧“让你咒我儿”
“哎哟哟,老朽说的都是真的呀。”
“一派胡言!”
爹爹掌风如刀,老爷爷也不甘示弱,每次都轻而易举避过爹爹的拳头。
我忽闪忽闪眼睛,让爹爹如此盛怒,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我在一旁为爹爹助威:“爹爹威武”,手脚亦不由自主的仿着爹爹的拳势比划起来。
“哎呦——”一声惨叫,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我从梦中醒来,揉揉惺忪睡眼,看着裙角几滴水点子,一脸茫然。
刚刚是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吧?我扒着岩石往石头下的潭水里瞧去,水面上露出了小栗子的头,他抹掉脸上的水,郁闷地看着我。
我摸摸鼻子,拾起散落在岩石上的诗集,装模作样翻了两页方才摇摇头:“小栗子,你莫不是轻功退步了?”从岸上飞到潭中岩石都能掉到水里?
小栗子目光幽怨,我猜他是想说:小姐,你别不承认,明明是你一脚把我踹下去的呀。
我这个罪魁祸首当然肯定是不会承认的,因为我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
我慢悠悠拿书挡住半张脸,冲着小栗子眨眨眼:“胡说,如今你小姐我修生养性,怎会做如此胡莽之举。”
不得不说小栗子是个极为了解我的人,深知我脾性,故而他很是抑郁地改口问我今日又读了些什么书。
提到书,我来了兴致,这一年爹爹对我管教甚是严格,有种势必要将我培养成大家闺秀的节奏,曾让我一阵苦恼;还好有二叔在,时不时教我两首悲秋伤春的诗词,勉强蒙混过了爹爹这一关。
我打开手中的书,兴味十足地翻到其中一页,告诉他:“今天学了一首好诗。”
见我兴致盎然,小栗子笑了笑问我是什么诗。
我欢快念道:“施朱傅粉,丰肌清骨,容态尽天真。舞裀歌扇花光里,翻回雪、驻行云……”念完,我仍觉得意犹未尽,不无感慨:“小栗子,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小栗子嘴角微动:“小姐,这本诗集是谁给你的。”
我神秘地笑了笑,盘膝而坐,说道“前几日,我见二叔鬼鬼祟祟在枕头下藏了一样东西,果不其然”,扬扬手中的书,“趁二叔不在,我悄悄潜入了他的房间,在他的枕头发现了此书。”
小栗子额角隐隐跳跃。
我摸索着下巴,“小栗子,你说此等美人该栖于何处?”
小栗子揉揉额头:“不知道。”
我得意一笑,打了个响指“王二说最近总是在一个叫什么绾君楼的地方看到二叔。”
小栗子嘴角抽搐:“小姐,你想做什么?”
我站起身,潇洒地一甩裙摆,指着山下,亮声道:“下—山”。
小栗子的脸耷拉下来:“小姐,我可不可以不去。”
我眼睛一眯,煞有介事地笑道:“好呀。”
小栗子微喜。
我阴测测的笑起来:“不过,你可以试试。”
小栗子无可奈何,叹着气回屋换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