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开口，老尼姑就停下了口头的活儿，眯缝着眼睛说，施主不必说明来意，这女人的病是激情所致，若是激情得到满足，她就能挺过眼前这一关的。最后，她将眼睛彻底闭上，不动声色地向他口授了一道听似荒诞的秘方。他回去后，遵照秘方雇佣了一些读书人，只要读一遍《青春的旋律》，并谦恭地向乡秘书汇报一下读书体会，就可以得到二百元的劳务费。一时间，乡秘书的住宅便呈现出门庭若市的景象。这道秘方果然灵验，用了不到十天，乡秘书就疫愈了。痊愈后的乡秘书一下子显得成熟了许多，骨子里也增加了不少顺应时世的要素。她的丈夫怀着感激之情再次找到老尼姑，死活要将两千元钱塞给她，却被她谢绝了。老尼姑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岂有收受财物之理。再说了，我送你那个秘方也只是权宜之计，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你的意思是说，我爱人的病根还没有去掉？”乡秘书的丈夫问。
“是的。”老尼姑点头说，“她的病以后还要犯的，下次要比这次严重得多，而且无药可救。”
“那你可得想办法救救她呀。”乡秘书的丈夫说，“我就这一个老婆。我求求你啦，我给你磕头都行。”
“我可以送她一些经文。”老尼姑说，“从今天起，若是她晚上睡觉前诵读二十遍，早晨一起床诵读十遍，一直坚持下去，可不断地抚平她心灵的伤口，确保一生健康平安。”
“我一定会劝她去做的乡秘书的丈夫说，“一定会的。不过，你刚才说的话，有一句我不大明白，能不能请教一下？”
“哪句话老尼姑说，“请施主直言。”
“你说她心灵上有伤口”乡秘书的丈夫说，“可是，我感觉，好像谁也没伤害过她呀。”
“她的伤口不是别人所致，”老尼姑说，“是她自己的激情所致。在我们出家人眼里，激情就好比是一把无情的刀子。”
乡秘书的丈夫便取来纸笔，虔诚地记录了老尼姑口授的经文：
根据物质自然三种不同的属性，知识，活动和活动者也分为三类。现在听我解释。
处在善良属性层面上的活动者，履行自己的职责时怀着巨大的决心和热情。他们切断了与物质自然属性的联系，没有假我，对成败无动于衷。
受制于激情属性的活动者，执着于活动和活动的结果，希望享受那些结果。他们贪婪，总是嫉妒，龌龊，并被快乐和悲伤所左右。
受制于愚昧属性的活动者，总做违反经典指示的事。他顽固，不诚实，懒惰，只重视物质，精于污辱他人。他总是心情阴郁，办事拖拉。
乡秘书的丈夫再次感谢了老尼姑无偿的恩赐。老尼姑却不无忧虑地说：“你先不要急着谢我，这些经文虽有正本清源的功效，可对她这种病入膏肓的人来说，也不一定能用得上。”
“这么好的经文，咋会用不上哩。”乡秘书的丈夫说。
“经文固然是好的，都是古代的得道者留下来的智慧。”老尼姑说，“只怕她不肯照我的要求去做。佛语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岸，其实就是彼岸。这里所说的苦海其实是一个不展示的自然，它存在于人的心灵深处。回头只是意念的皈依。她要是不回头，就会离彼岸越来越远，谁也度不了她呀。”
果然不出老尼姑的所料，乡秘书拿到经文时，还没有认真地读上一遍，就将它撕成了碎片，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真没想到，连你也拿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来糊弄我。什么老尼姑小尼姑的，依我看，不就是个装神弄鬼的巫婆嘛。”乡秘书的草率行为辜负了老尼姑的一片好意，自己的心灵也在激情和愚昧的误导下越走越远。许多人的一生中都曾有过聆听神谕的机会，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没有去珍惜它。乡秘书既然亵渎了这样的机会，就为她后来的生活埋下一个不小的隐患。几年以后，当她为此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时，会不会给她的丈夫留下终身的遗憾呢？这是后话。不管怎么说，灵性世界的大门是向她敞开过一回的。
此时的乡秘书还在跟蒙克图拼酒。尽管她已经挺过了一场心灵上的灾难，可蒙克图还是很警觉的。他担心她喝醉酒会旧病复发，因为他非常清楚，乡秘书的精神世界仍然是危机四伏的。于是，他尽量照顾着让她少喝一些。他宁愿自己醉也不想让乡秘书醉。可是，他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第二瓶酒刚喝到一半，乡秘书就露出了醉态。她满满斟了一茶杯酒端在手上，趔趔趄趄走到地板中央，慷慨激昂地唱起了群英会上的《发狂吟》：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发平生，熨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她学着周瑜的样子，唱一句喝一口，歌唱完时酒也喝完了。她再次返回到酒桌上时，说话便显得张狂起来：“我一个女流，都有功名，你，你蒙克图，好歹也，也算个丈夫，你立的功名在哪，啊？不就做了点儿彩车嘛，还真把自己当，当成艺术家了。彩车咋，咋能跟我，我的小说比，小说是什么，那可是真正的，真正的，艺术，没两下子，能写出来吗……”
蒙克图和胡干事都没敢言语。乡秘书忽然抬起头，就看见了挂在墙壁上的一幅《蒙娜丽莎》，于是指着相框问蒙克图：“这个女人是，谁，画的？”
“达芬奇。”蒙克图说。
“达芬奇是谁？”乡秘书问。
“世界著名画家。”蒙克图说。
“世界著名画家就，就画，画那么个，破玩意儿。”乡秘书语无伦次地说，“那个女人还，我看还，还不如我长得好，好看呢。男不男，嗯，女不女的，还装什么，深，深沉哩。那叫什么艺术，嘿嘿，嘿，那不是，糟践艺术吗。你们画画儿的人，嗯，就知道，糟践艺术。你知道不，知道，学美术的，都，都是些，什么人？”
蒙克图无语，轻轻摇了摇头。
“你到学校打问打问，就，就知道了。”乡秘书不无鄙夷地说，“一个班倒数，第一，第二名的，才，才学美术。”
胡干事一看这酒不能再喝下去了，就向蒙克图使了个眼色说：“你是不是想上卫生间，出了门向左一拐就到啦。”
蒙克图明白了胡干事的意思，就出了门，想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地跑掉。可乡秘书酒醉心明，立马看穿了他俩的把戏，便死死跟着蒙克图不肯放手。蒙克图说：“我要上卫生间，你跟上我咋能行嘛。”
“咋就不行。”乡秘书说，“你上你的，我上我的，咱井水，不，不犯河水。你一个大男人家，怕，怕什么。”
蒙克图进了卫生间，乡秘书便很耐心地守侯在门口，一直等他解完了手，又将她拽回到酒桌上。胡干事的计策未能奏效，就只好给雷乡长打了电话。雷乡长听了他的汇报，说你叫她接电话。乡秘书在电话里听完雷乡长的训示，就像喝了醒酒汤似的，一下子变得乖爽了。
蒙克图好不容易脱了身，心里感觉异常的轻松。他借着酒力骑上自行车，风也似的疾驰在回城的路上。此时的蒙克图还没有将苏米格乡的欠款放在心上，因为他基本上还是信任雷乡长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笔账竟然跟其他的账一样难要，最终将他逼在一条不归的路上。
当一年的第一场大雾光顾布拉克旗的时候，蒙克图才又一次见到了苗出纳。这已经是他第十四次造访仁和乡了。这次的造访使他蒙受了一生中最难忘的耻辱和苦难。蒙克图几乎是抱着探索奥秘的信念走进出纳室的，而苗出纳亮给他的依旧是一个亭亭玉立的背影。蒙克图说：“上次来得匆忙，忘了带点儿礼物给你，实在不好意思。”
“你是来要账的吧。”苗出纳的背影说。
“对对对，就是大庆做彩车的钱。”蒙克图说，“吉乡长跟吴会计都签过字啦。”
“没钱。”苗出纳的背影说。
“没钱吉乡长咋会签字。”蒙克图说。
“吉乡长签了字你就找吉乡长要去。”苗出纳的背影说。
“你这不是耍笑我嘛。”蒙克图笑着说，“不管咋请你先把礼物收下。”
“什么礼物？”苗出纳的背影问。
“鳄鱼牌儿皮夹，”蒙克图说，“一点儿薄礼。”
“办公室不是收礼的地方。”苗出纳的背影说，“你要是真想送，就送到我家去。”
“你家在哪儿，离这儿远吗？”蒙克图问。
“不远，就在这大院里头，”苗出纳的背影说，“最北面儿的那排家属房，最西头的那一家。”
“那我多会儿送去？”蒙克图问。
“中午，十二点半。”苗出纳的背影说。
乡政府门口是一条简陋的村街，街道上飞扬的尘土连接着北边的一个集市。蒙克图在集市上溜达了一圈，吃了一碗外地人卖的牛肉拉面，就准时来到了苗出纳的家。苗出纳开门时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那是一张极易引发怜悯之心的脸孔。那样的脸孔会让一个有良知的男人对造物主的不公感到愤慨。如果将她身上时髦的装束和那一头飘洒如瀑布般的长发忽略不计，她简直就能跟动物园里的一只黑猩猩相提并论。蒙克图惊呆了，他想象中的那位苗出纳可不是这样的呀。前些日子，蒙克图在下意识地想象苗出纳的芳容时，也曾有沉鱼落雁和闭月羞花之类的词语拨弄过他的心弦。可他现在失望了，他甚至怀疑她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愕然之余，蒙克图蓦地明白了苗出纳用背影跟他说话的原因。屋内的摆设还算气派，单从那整洁而又不乏创意的布局判断，房屋的女主人也绝对是女性中的佼佼者，至少不会是眼前的这样一位苗出纳。惊愕过后，蒙克图很快又自责起来。他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一个有求于别人的人，凭什么要管人家的长相呢。苗出纳显得很热情，她沏了一杯碧螺春放在茶几上，就问蒙克图吃过午饭没有。蒙克图说吃过了，刚才在集市上吃的。温馨的气氛让蒙克图放松了许多，他在淡青色的三人沙发上落了座，从怀里摸出鳄鱼牌儿皮夹，双手递给了苗出纳。苗出纳走过来坐在蒙克图身边，翻来覆去端详着手里的皮夹，嘴上不停地赞叹说：“你真是个有心的男人，这礼物我太喜欢啦：
“你喜欢我就放心啦。”蒙克图说。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蒙克图刚要将话引入正题，苗出纳就拿皮夹在后背上蹭痒。蒙克图感到十分意外，苗出纳虽然外表丑陋，但在他的第一印象里至少还是个很要面子的女人，怎么忽然间就做出了如此不雅观的动作。苗出纳说：“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见笑啦。我的脊背可能是叫蚊子盯啦。”
苗出纳蹭了半晌好像很不过瘾，就拉着蒙克图的手请他帮忙。蒙克图迟疑地说：“这……‘怕是……不合适吧。”
“怕什么，家里头再没人。”苗出纳说，“我过的是独身生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蒙克图无奈地将手伸进去挠了几下，苗出纳就闭着眼睛说：“我的宝贝儿，舒服死啦。再用点儿劲儿。”
蒙克图又使劲挠了几下，苗出纳就抓住他的手转移到自己的胸部。苗出纳说：“痒痒咋又转移到这儿啦，你再抠几下。”
蒙克图想将手抽出来，可又怕得罪了苗出纳，就只好攥成拳头任她摆布了。苗出纳摇着他的拳头说：“抠呀，抠呀，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蒙克图只好松开拳头轻轻地挠她的乳房。挠着挠着，苗出纳就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说：“咱们上床吧。”
“这……怕是……不行的。”蒙克图认真地说。
“咋的个不行”苗出纳说，“不要看我岁数大了点儿，我的身子还没叫男人碰过哩。”
苗出纳拉着蒙克图的手走进卧室，就先脱了自己的衣服赤条条地躺倒在席梦思床上。她的身子看上去也算白净，虽然比不上美院里那些职业模特儿，最起码比她的脸孔好看得多。可那一撮暗毛大概染过时间长了，根部露出银白色，蒙克图回想起刚才她蹭痒的那一幕，还以为是无数的虮子潜伏在那里呢。更让蒙克图难以忍受的是，苗出纳还长着一根手指头长的小尾巴，尾巴尖上也有一撮黑毛，黑毛的根部也像是潜伏着一些银白色的虮子。尽管苗出纳将尾巴压在臀部下面进行掩饰，可还是被蒙克图发现了。蒙克图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就好像猛然间回到了茹毛饮血的远古时代。他觉得自己是一头孤独的野牛，正在被一群手持石器的原始人追杀。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上他陷入了绝境，后有追兵，前面是望不到底的悬崖峭壁。蒙克图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床下，连连哀求道：“你就饶了我吧，苗出纳，我求求你啦。除了这件事儿你叫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没有二话。”
“你说话可算数？”苗出纳侧过脸来问。
“肯定算数。”蒙克图说，“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咋能不算数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