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后,蒙克图和乌云索娃从车底下钻出来时,才发现母亲的头上被砸起许多包,有的地方还在流血。蒙克图觉得母亲太傻了,因为牛头的坚硬程度不知要超出人头多少倍,还用得着人去呵护吗。而乌云索娃却有着不同的见解。乌云索娃认为,是为了她和蒙克图的安全,蒙克图的母亲才将自己的头颅暴露在大自然的威慑之下的,因为冰雹砸在牛头上,牛一旦受了惊,辘辘车就会变成不可驾驭的野兽。它完全有可能一头扎进巴盐淖尔湖里,让悠闲的鱼群作鸟兽散。
这就是故乡,这就是蒙克图和乌云索娃的故乡。无论故乡的容颜多么美丽,或者多么苍老,在游子的梦里,它永远是一个温馨的摇篮,因为故乡和母亲总是被某种情结联系在一起的。不但人类是这样,就连畜生也有思乡的本能,被投进巴盐淖尔湖里的那只乌龟也在翅首遥望着自己的故乡。这些年它在异乡的水域里孤独地成长着,差不多已经长到脸盆那么大了。前不久,一位游客在湖北岸的沙坡上发现了它,便拿一根用芦苇拧成的绳子捆绑了它,将它卖给了当地的一家餐厅。它的结局自然是成了餐桌上的一道佳肴。事实上蒙克图现在就坐在故乡的土地上面,可在他的潜意识里,故乡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永远都不可能走近了。更准确地说,蒙克图的故乡已经被人们用现代化的工具从地球上彻底抹去了,而蒙克图本人也参加了那次抹杀自己故乡的行动。对于故乡消逝的缘由,蒙克图此时还没有一个足够清醒的认识。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情跟人类的某些行为,尤其是他自己的某些行为,联系在一起。然而,故乡总归是消逝了。蒙克图切切地思念着让他魂萦梦绕的故乡,嘴里一字一顿地朗诵起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在江边。
这首诗是作者遭贬被流放时写给他的侄儿孙湘的。诗中所表现的思乡情结,此时又点燃了蒙克图内心深处那由来巳久的巨大悲情,就仿佛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一口气服下一瓶五味俱全的兴奋剂,个中的感受难以言说。他的身世虽不像诗人那样感天动地,却也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默契。
蒙克图思乡的信念被彻底粉碎之后,便又将牵挂的焦点集中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他觉得母亲很慈祥,也很幸运,她在那个遥远的牧场一定生活得很幸福。一个人只有天天沐浴在大自然的阳光里,才能活得纯粹而踏实。只有不朽的大自然才能不断地赋予人们生活的勇气和智慧。蒙克图又不禁联想到几年前在仁和乡捕捉到的那个如诗如画的黎明,从农人嗓子里飞出的那句信天游始终在他的耳畔回响:
上一道那个坡坡
哎哟哟
下呀么下了一道墚
蒙克图觉得,母亲跟那位犁地的农人一样,应该是尘世间最幸福的人了。蒙克图此时深刻地认识到,最真实的生活,其实就是最简单的生活。他想明天就回到母亲身边,回到那个遥远的牧场去,像一个单纯的牧人那样真诚地生活。那个牧场虽然遥远,但至少现在还可以走近它。蒙克图刚刚显得有些激动,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太天真了,这样的理想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因为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些高利贷主都会像幽灵一样死死缠着他。他没有孝敬母亲的能力,他蒙克图这辈子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能力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高利贷主的铁蹄踏破母亲的平静生活。他现在必须到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一个让高利贷主们望而却步的地方去。这时候,母亲当年的谆谆教诲又一次回响在蒙克图的耳畔:安分守己当个牧民,日子也一定能过好的,何必非要留下来当个城里人呢。是的,何必非要留下来当个城里人呢。如果他当初跟随母亲迁徙,也不至于踏进这样一个无形的怪圈。这个怪圈里每天都在上演各种看似好玩的游戏,而游戏的规则却是那样的无常,那样的不古,每每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困惑和不可思议。有时候,他觉得游戏规则倒也分明,只是不讲规则的人才能成为赢家。现在的问题是一切都晚了。在人生的这局大棋上,他已经没有棋子可走了,他现在唯一的作为就是喝酒。于是蒙克图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第二瓶酒喝到一半的样子,乌云索娃拿起酒瓶斟酒,假装不慎,其实是有意识地将瓶子摔在地板上。酒瓶碎了,这才算收了场。
这时候,夜幕刚刚弥漫在布拉克的上空。蒙克图和乌云索娃走出屋门,站在从屋内射出的灯光下看雨。雨小了。院子里,一只蛤蟆鼓起乒乓球似的鸣囊,发出了它生命的最强音。那蛤蟆走走跳跳,跳跳走走,一步一步地向蒙克图逼近。
“你这遭雷劈的。连你也来欺负我。”蒙克图恶狠狠地骂着,脚便踩了下去。脚下的蛤蟆发出一声比最强音还强的爆响。
不多时,就又有几只不知死活的蛤蟆向同伴的殉难处围过来,结果又产生了几声同样强度的爆响。仿佛打伏击的战士听到了久违的枪声,又有一大群蛤蟆从院子的四周挺身而出,向着蒙克图脚下的灯光冲锋陷阵。乌云索娃看得有些急了。她是第一次看见蒙克图如此疯狂地杀生。乌云索娃央求道:“蒙克图,不能再踩啦。蛤蟆也是命呀,是命就有它存在的理由。”
“是命也就有它灭亡的理由。”蒙克图怒气冲冲地说。他的两只脚还在一刻不停地踩着,脚下的爆响此起彼伏,直至最后一只蛤蟆在灯光下化做一抹污移。
事实上,这样大规模的杀生在蒙克图的一生中应该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杀生发生在巴盐淖尔湖畔,虽然数量上跟这次不相上下,但细想起来,远没有这样惊心动魄。在一个阴沉沉的遥远的下午,蒙克图跟乌云索娃正蹲在一片鹅卵石铺成的湖滩上,看一群疯蚂蚁忙忙碌碌地搬家。不多时,另一群疯蚂蚁也跑来争夺那块领地,于是就出现了剑拔弩张的局面。就在一场蚂蚁大战即将来临的当儿,雷改革的身影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鹅卵石上。雷改革背着一个脏兮兮的书包,看上去很得意,因为是刚从学校里逃学回来的。雷改革一屁股坐在他们面前,诡秘地说:“你们俩谁能拿手指头捻死二十个疯蚂蚁,谁就能看见湖里头的龙王。”
“我才不信哩。”蒙克图说,“这湖里头根本就没有龙王,湖里头就有鱼。”“对,湖里头就有鱼。”乌云索娃帮腔说,“哪里来的龙王。”
“谁哄你们是骆驼奶大的。”雷改革说,“我都试过好几回,可灵啦。龙王骑着一头又高又大的麒麟,可威风啦。”
“真的?”蒙克图问。
“真的。”雷改革说,“谁哄你们是骆驼奶大的。”
雷改革这一赌咒,蒙克图就动了杀生之念。这时候,蚂蚁之间的战斗刚刚打响。首先是双方的蚁王站出来过着儿,蚁兵们列队在后,个个摩拳擦掌,为各自的首领呐喊助威。这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生命,显然还沿用着古代人类的战争规则。两个蚁王正斗得难解难分,想不到却在蒙克图的手指间化做斎粉。群龙无首的蚁兵们便纷纷向四下里散去。蒙克图穷追不舍,一口气捻死二十个疯蚂蚁,可湖水里却迟迟不见龙王现身。波澜不兴的湖面上,只有一对野鸭带着三只鸭雏儿欢快地嬉戏着。
“哪有个龙王,”蒙克图说,“我咋看不见?”
“你闻闻你的手指头。”雷改革坏坏地说。
蒙克图将手指头放在鼻子底下一嗔,一股奇臭无比的气味便扑入他的肺腑,熏得他差点呕吐起来。
“你哄人蒙克图坑味着说,“你是路驼奶大的。”
“对,你是路蛇奶大的。”乌云索娃说,“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你们先不要高兴得太早雷改革说,“我说的话,你们还没听懂哩。我再叫你们听一遍。谁哄,你们是骆驼奶大的。哈哈,你们两个笨蛋,都是骆驼奶大的。”
雷改革扬长而去后,蒙克图就去湖边洗手,可一连洗了十几遍,还是没能将那种臭味彻底洗掉。臭味在他手指上残存了很长时间,最后又凝固在他记忆的深处。臭味在他记忆里的分量远远超过了杀生,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杀了生。如果说那次的杀生是受了别人的诱骗,那么这一次,就只能说是他蒙克图自觉自愿的了。他还能去怪谁呢。而且,跟小小的蚂蚁相比,他这次杀的是大生。
迷离的雨线中,乌云索娃发现蒙克图面部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不时地裸巴盐淖尔湖。
露出令人战栗的狰狞。一向处变不惊的乌云索娃此刻也惊呆了。这怎么会是蒙克图呢,这分明是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魔鬼。
最后一声爆响似乎也惊动了上苍,雨骤然间又大了起来。蒙克图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着了魔似的跪倒在雨中,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忏音:“你看我做了些什么。难道说生命就应该化做一抹污秽吗。苍天啊,宽恕我吧。你要是不想宽恕我,就叫我也化做一抹污秽吧。我已经受够啦。”
乌云索娃从屋子里取来一把雨伞递给蒙克图,说:“快起来吧,早点儿回去休息。明天不是还要出远门嘛。要是想吃点儿什么,我就领你到饭馆儿去吃。”
“像我这种人还打什么伞,还吃什么吃。”蒙克图说完,站起身就摇摇晃晃地走了。他要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蒙克图走出去几步便又回转身来,对着乌云索娃刚刚关上的大门喃喃自语:“再见啦,圣洁的天使。苒见。”
乌云索娃的圣洁似乎永远定格在蒙克图的心里。然而,他哪里知道,在世俗的大染缸里,她已经被涂抹得面目全非了。
云索娃当初汇给蒙克图的钱其实不是靠经营书屋挣来的。在这浮躁7的岁月里,真正的读书人越来越少,少得如同凤毛麟角,书屋怎能赚到钱呢。事实上,在那笔钱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传统女性的辛酸与屈辱,隐藏着一段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
乌云索娃第一次接到蒙克图从首都美院打来的告急电话,心里正万分焦虑,她的好朋友苏日娜从外地打工回来了。苏日娜一回来,就及时雨似的出现在乌云书屋里。在乌云索娃眼里,苏日娜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也是一个能经得起磨难的女人,能拥有这样一位朋友常常让她感到无尽的自慰。
苏日娜的确是经历过一些磨难的。她七岁那年冬天,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家乡发生了强烈地震,她们家的房屋一瞬间就被夷为平地,是两名解放军战士用手将她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所幸她当时还活着,只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孤儿。她在一所福利院里长大成人,并且在政府的关怀下读完了高中。应该说她的整个童年都是幸运的,她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当金钱和欲望战胜了良知,似乎只有突如其来的天灾才能点燃人类心灵深处那一盏爱的明灯,从而让尘世的某一个角落奇迹般的放射出人性的光芒。这是因为天灾勾起了人类对大自然无限的敬畏,让不古的心灵转瞬间回到蛮荒的远古。在人类告别了原始的家园,大踏步地迈向开化和文明的时候,敬畏和回归就显得弥足珍贵,因为开化和文明并不等于觉悟和净化。文明所带来的一望无际的繁荣,不断地满足着人类与日俱增的欲望,却也从根本上缩小了精神的空间,使放浪的灵魂很难再去触及物质世界以外的神秘景象。
苏日娜心里始终感念着政府,尤其感念那两位军人,因为他们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给一名军人,她觉得一名军人就相当于一根擎天的柱子,是世上最能靠得住的人了。后来,这一崇高的理想几乎要变成现实的时候,却又跟她擦肩而过。就在她奔二十岁的那年春天,一位刚退伍的军人在布拉克市最繁华的街面上开了一3饭店。她觉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去应聘当了服务员。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人觉得情投意合,就开始向更深的层次发展了。饭店的生意本来是不错的,只是拖欠饭钱的人太多,尤其是集体聚餐,一般都是吃完饭签个字就走人。退伍军人起初也没当回事,认为饭店只要有人吃饭就好,钱迟给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饭店里资金周转吃紧时,他就借一点高利贷来维持局面。退伍军人觉察到情况不妙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那时候,他欠的高利贷巳达到二十万元,而且装潢饭店时欠下的十五万元贷款也巳过了偿还的期限。外面欠他的饭钱总共四十多万元,可那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每次出去讨账几乎都是空手而归。有一次,苏日娜注意到退伍军人躲在暗地里一把又一把地抹泪,心里很是吃惊,因为她读过他的日记,他在北疆的哨卡站岗时,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也没有让他掉过一滴眼泪。苏日娜也曾听说过这样一句名言,说这世上只有两种地方能让一个男人成为真正的男人,那就是军营和监狱。苏日娜心想,这是咋回事呀,一个真正的男人按说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呀。难道说军人在军营里是一块钢铁,一离开军营就变成豆腐了吗?最后,当她回忆起生活中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时,心里的谜团才迎刃而解。她刚上初中时,常跟几位同学到巴盐淖尔湖畔玩耍,有一回不巧碰上了老尼姑。老尼姑主动跟一个男孩子搭上了腔,问他长大后想做什么。男孩说想当英雄。老尼姑说英雄是个什么样的人。男孩说很勇敢。老尼姑摇摇头,说不对。男孩说英雄不怕死,什么都不怕。老尼姑还是摇摇头。于是男孩只好反过来请她给英雄下个定义。老尼姑拿手指头在沙坡上写下八个大字:“乱世流血,盛世流泪。”男孩问她什么意思。老尼姑没有解释,说长大后自会明白。苏日娜此时琢磨那八个大字,心里恍然大悟,如今不正是盛世嘛,盛世就是英雄流泪的时代。就这样,退伍军人总算跟英雄画上了等号。忽然有一天,这位英雄撇下他的饭店和苏日娜,远走他乡了。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布拉克的。苏日娜四处打探,他却像泥牛入海,一去杳无音信。旗公安局在电视上发布了通缉令,也没能捜索到他的踪影。旗公安局找他,是因为很多人起诉他欠钱不还。旗公安局的人发布通缉令,有可能是为了真的找到他,但更有可能是为了找不到他,因为他们也明白,将这样的人抓起来肯定是冤枉的。总之,旗公安局也没能找到他。苏日娜苦苦等了两年,还是没有他的下落,最后只好死了心。她多年的理想就这样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