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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扮演菩萨的男人(1)

这一次,他不能再躲了。

舞台灯光一亮,帷幕就要拉开,他化了妆,被后面的人推着朝前走。事实上,他是赤脚上去的。剧团的人说,菩萨是这场戏里的灵魂人物,必须由男生“反串”才有意思。他想到这些,脚底触了水泥地面的舞台,一股凉意逆着血气从脚底升到胸口。是时候上去了。

头顶吊灯太刺眼,远处的射灯又追着他,他这一身男扮女装的形象,在剧场中甚是惹眼。一阵笑声从黑暗中传来,他浑身的血液凝固了,心跳得好快,一声一声,仿佛重锤撞击,从里向外,挣扎着就要跳出来。

广播传来一阵提示音,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表演”,表演意味着,你不再是你自己,你是别人,是任何一个人。他双眼的焦点不知落在何处,光亮的外缘,衔着黑压压一片影子。底下坐满了观众,他才明白,这场戏被排在末尾是有原因的,是压轴戏,用来稳住观众的。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到了道具(一棵树)下面,也许这是传说中释迦牟尼顿悟的那棵菩提树?可怎么看也不像啊,菩提树不应该是这般笨拙难看的样子,舞台上的这棵树,枝丫稀疏,叶子染了太重的绿色,灯光一打,仿佛是假的。

他置身在光影的包围中,无声地念着,掂量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台词最合适。此刻舞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其他演员尚未出场,他忍不住往里缩,手不知道应该搁在哪里。几句台词化作滚烫的热水,在他喉头烧着,灼痛,他忍不住大口地吞咽。

半小时前,他还只是底下数百观众中的一个,他来看朋友的演出,不小心走到后台,一个女生急匆匆拉住他,眼角噙泪,像抓住救命稻草——啊,女生说,帮帮我!她的声音如此恳切,他来不及拒绝(甚至还没和朋友打招呼),就被女生拉进化妆间,按住肩膀坐到了镜子前。

待会儿和你解释,化妆先。女生焦急万分地说。

他惊愕地望着她,你不说,我不化。

女生半蹲下来,从底下抬头看他,嘴唇一抿,鼻子一抽,眼泪啪嗒掉下。

他在心里苦笑,不愧是剧场的人啊,说哭就哭。女生可怜巴巴说,拜托了,我们演菩萨的男生急性肠胃炎,拉了一天肚子,实在找不到人顶,你就帮帮忙吧。

女生抓住他的手,指甲差些嵌进他的肉里。他心里有些触动,按住女生手背说,那你好歹要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女生一听,吸了吸鼻子说,很简单,你只要背三句台词,然后往菩提树那里站好,我提示你,你才说。

他皱眉,一脸疑惑,就这样?女生重重地点头,嗯!就这样!他反问,那为什么不是你上?女生气急败坏地“哎呀”一声,这个戏就这么写的,我们要颠覆嘛,男生反串才有意思!后来他上台前,剧团其他演员也向他证实了这个说法。也就是说,他的任务就是负责站在舞台上,面对底下的观众,扮演一个从头到尾只有三句台词的“男菩萨”。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是他,不是别人?他难道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

他的台词确实如女生所说“很简单”:第一句,“死亡可以是一件礼物吗?”(疑问语气,“死亡”两字后面须停顿,整个句子要以缓慢超脱的口吻说出来。)女生解释道,菩萨是个神化的角色,她要提点剧中人物,就像俯瞰众生的上帝或者其他什么神一样(听到这里,他开始有了一点兴趣);第二句,“所有人都是有罪的。”(肯定句式,“所有”二字要重读,“有罪的”要有顿挫感,情感表现上,带一丝悲戚,方能体现菩萨悲天悯人的形象。)女生补充说,我们这个剧叫《西游考》,考的意思呢,是“考证”,但我们用的是周星驰“大话西游”的方式,也就是解构和颠覆(这是他第二次听女生提到“颠覆”,好像这个词是无所不能的咒语)。

听到这里,他还是不懂这出戏究竟要表现什么。他刚要开口问,女生抢在前头说,第三句台词:“爱是唯一救赎的法宝。”听完女生的解说,他依旧一头雾水,这三句台词之间有什么关系?他问女生。女生一边替他打粉底,说,这个嘛,就要问导演了,剧本是他写的。

他闻到女生身上的香水味,问,那导演人呢?女生说,送“菩萨”去医院了。听到这句,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没有导演,就这么演下去?女生说,对啊,反正已经排练很多次了,说着,她伸手摆正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替他涂唇膏。

他惊愕地从镜子中照见自己,唇是红的,打了粉底的腮帮,白得像纸,一红一白,阴阳怪气的。他觉得不对劲,霍地站起来说,不行,我不能演这个。

女生按住他肩膀,眼睛直勾勾地注视他,大哥,求你了好吗?就半小时!

女生的目光中带着哀求,他的心被敲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坐下来,说,继续吧。女生“嗯”了一声,嘻嘻笑起来,保证帮你化得美美的!她戴了假睫毛,凑近他,睫毛忽闪忽闪的,眼底有温润的光。他闭上眼,粉刷从他额头,到脸颊,到下巴,皮肤痒痒的,又有些凉,女生的手偶尔碰到他,蜻蜓点水一般。

她一边化妆,一边介绍说,这出戏我们排几个月了,导演是我男朋友,我一路跟下来,台词都会背了。

他不敢乱动,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一声,表示理解。他闭上眼,女生说话时温热的鼻息轻轻地扑在他脸上。

他问女生,要开始了吗?

女生看一眼腕表,还有五分钟,台词背了吗?他点点头,表面淡定,心底还是紧张。他问女生,如果一上台忘词了怎么办?女生站直身子,后退一步打量他,左看看,右看看,说,忘词?那只能即兴发挥了。他眉毛一挑,笑着问,你确定?女生嘟着嘴否定说,当然不行!说着,她从衣架上取下一身白色长裙,还是带蕾丝边的,塞到他手里说,快换,来不及了!

他怔住了,干瞪着眼,女生急匆匆的,哎呀,快把裤子脱下,我帮你换!

上台前混乱的五分钟,他是在一阵尴尬中度过的:他解开鞋带,脱掉帆布鞋,褪下牛仔裤。他在镜中望见自己光溜溜的大腿和手臂,还好穿的是四角底裤,不至于太过暴露。女生心无旁骛,脸不红心不跳地替他套上裙子,从背后将拉链拉好。就这样了,上吧。在女生的催促下,他来不及穿鞋,跌跌撞撞地被人推到帷幕后面。

隔着厚厚的天鹅绒幕布,他听到台下传来一阵喧响。

他从未穿过裙子,只感觉到下身轻飘飘的,空无一物。他一阵羞赧,好像被人强迫着剥光了。他的思绪如此混乱,他想,如果不是一时不小心走到后台,那么现在他还应该坐在台下,可果真如此的话,这个空缺由谁补上?那个扮演菩萨的男人,又在哪里呢?

帷幕朝两边徐徐拉开,灯光照得他眯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意识是晕眩的,就像站在摇摆不定的甲板上,迎面是耀眼刺目的阳光。

还好,隔得远远的,他努力分辨着,终于看到一束光,闪了又灭,灭了又闪。

女生趁这个空隙,已经跑到观众席的最后一排,举起手电筒朝他示意。

看到黑暗中传来的光,他的紧张感才稍稍得到舒缓,他似乎看见光束背后女生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像一对小小的翅膀。

那晚回到家,他洗脸时发现眉角有东西,大概是妆没卸好,白色的块状物粘在皮肤上,像一块斑。他打开水龙头,将脸凑过去,用手搓,哗啦啦的水流扑向他,一阵清爽。

他很久没好好看过自己了,漫长的一段日子里,镜子是他的禁忌。

初一那年,他长了一脸痘,母亲带他去看医生,拿药回来擦,又煎中药调理,始终无济于事,那一脸的痘痘,顽强地攀附在他脸上。那阵子他不能吃热气的食物,一吃,脸上的痘就冒出来,还会化脓。

他有轻微洁癖,总忍不住用指甲抠,越抠越严重,因此留下了豆疤,经年不见好。有时上课,手摸到下巴或者额头的痘,便用手挤压它,同桌一转头,一脸惊讶,啊,你流血了!他这才注意到,痘痘被他挤破了,于是赶紧抽纸巾,按在上面,纸巾很快染上斑斑红点。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带着嫌恶的表情,将纸巾摊平在课桌上,凝视片刻,然后用力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痘痘长在皮肤上,像是会蔓延的瘟疫,滋长着,不肯消亡。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排斥照镜子,洗脸也好,刷牙也好,凡是有镜子的地方,他都会刻意撇开视线不去看。

他摘下眼镜,站得远远的,看到镜中模糊的一张脸,陌生得令他害怕。他甚至好几次,手握成拳头重重地砸在镜子上。他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镜子这种物体,为什么人要照见自身的丑陋?

如此一来,他越发疏离了自我,身体和意识像是分开的,合不到一起。

一转眼年近三十,他不再长痘,脸上的疤也几乎消了,这是否意味着青春期结束了?可他分明还是个孩子啊,外表的成熟,和内心对成长的抗拒,纠缠在这具身体里。现在的他不像以前了,现在他敢于“光明正大”地面对自己,甚至迷恋上“照镜子”这个动作。镜中的男人,蓄了青色胡茬儿,眉目清朗,轮廓壮实,和晚间在剧场舞台上穿了裙子的那个他截然不同。

他想起演出结束时,剧场响起掌声,掌声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耳廓,一阵耳鸣。站在舞台上,他如此怯懦,说第一句台词时,他的声音在抖,低沉缓慢的嗓音,借由悬在头顶的扩音器,在空旷的剧场上散播开来。

读小学时他参加朗诵比赛,也是类似这样的场合,在学校行政楼前面的水泥广场,白天,观众和他离得很近,不像现在这么远。他被老师领着走到众人中间,面对一群人,抑扬顿挫地开始了朗诵。如今家中相册上还有他戴红领巾手持麦克风的照片。可是他想不起来,那时究竟紧不紧张。演讲比赛他拿了名次,奖状领回来,父亲贴到了客厅墙上。客厅的这面墙,成了他和家中兄弟姐妹展示荣誉的“橱窗”:从“三好学生”到“优秀学生干部”,不一而足。因为年月久远,有的奖状已经发黄了。后来家里装修,盖新楼,加上他们一个个长大,这些奖状,也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他望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又恍惚看见了那个女生。剧场黑暗的角落里,她远远地朝他示意,手电筒高高举起,像擎着一把火炬。

他知道,他应该开口了,一刻也不能耽搁。

演员从右手边的舞台进场,他眼角余光窥到,是“唐僧”,整场戏,取经的师徒四人,陆续上场,还有舞着紫青宝剑的紫霞仙子。他们都在他的前方轮番登台,说着属于他们的台词,做着属于他们的动作。

只有他,一个扮演菩萨的男人,像一尊摆设,分明可有可无地伫立着。

他大概猜到,《西游考》的故事只是一个外壳,内里装满了反讽。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中,紫霞仙子被至尊宝的一席话感动得涕泪横流,但这出戏则反过来,紫霞仙子强势,她主导了与至尊宝之间的爱情。他在台上,看着剧情发展,才明白女生所谓的“颠覆”就在这里。他不知怎么了,掌心冒出一股冷汗,裙子轻飘飘地裹着他的大腿,头顶射灯晃眼,额头冒汗,整个人忽冷忽热。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努力地握紧拳头。只听得台下一阵一阵的笑声,干巴巴,从底下弥散开来,好像有温度。

他明白了,这出戏终究只是在“消费”:把女性的“反攻”和唐僧师徒的患难真情当作“同志”来消费:因为戏里,男性角色皆以“同志”称呼彼此,每一次唐僧喊徒弟为同志的时候,底下观众就哈哈大笑起来。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他们的权威,他们无所不在的意志被搁置了,只有他,这个不男亦不女的菩萨,像一缕不散的幽魂,从戏剧一开始,高潮,到结束,三句台词贯穿前后,像偈语,一语道破天机,整出戏也就因此串联起来了。他谨记女生告知他的话,恪守戏剧规则,在台上不敢有丝毫怠慢。“戏中人,人中戏。”耀眼的光刺着他的眼,有一瞬间,他的意识恍惚,像是沉浸在梦中,他不知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个舞台上,和一群陌生人一同“表演”,更要命的是,别人演的都是正常角色,只有他男扮女装,演了一个穿裙子的菩萨。

第一句台词是对至尊宝说的,在他即将扣上菩萨赠予他的金箍时,画外音是一段事先录好的话,大意是告诫至尊宝,戴上这金箍,就必须斩断七情六欲。菩萨问他(其实也是替至尊宝发出疑问):死亡可以是一件礼物吗?说出这句话时他吓了一跳,他的声音有如神谕,舞台那么空,声音飞出来,像小鸟挣脱了,飞得很高。

至尊宝含泪戴上金箍,七情六欲从此断了,“死亡”以礼物的形式伴随而来。他听见扮演至尊宝的男生号啕大哭,底下观众却哄堂大笑,大概是他哭的方式太过夸张了。他不知从哪里听过,舞台的表演方式必须夸大,不管是动作还是声音,如此,隔开一段距离的观众,才能感受到舞台上人物的喜怒与悲欢。

推开出租屋的窗,他看见对面马路路灯昏黄,路灯好像静止,又好像会动,灯光黏稠地笼罩夜色,他闻到空气中烧烤的味,有人在大街上高声唱歌,声音很空,嘶哑,好像要咬碎什么。他其实一直不明白城市是什么,也许城市并不存在,它需要建筑、白领、工人、地铁、学校、马路、汽车等来确认,而他不过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甚至谈不上是“一部分”。他可以随时离开,就像他可以随时到来。他与城市之间,有时只是一张车票,或者一张床的关系。他和无数从异乡来的人一起,填补城市的缝隙,城市也是由缝隙构成的,因为有缝隙,人才能钻到其中,挣钱,生活,消费,死亡。

他在深夜的马路上闲逛过,路边有醉酒的人,身后是震耳欲聋的酒吧,出租车司机打着哈欠在等客。他看到醉酒的人扶着墙,或蹲下,或弯下腰呕吐不止。他捂住嘴巴快步走过,蹩进城中村的巷子里,隐匿在潮湿的空气中。

这天晚上下了出租车,走进城中村时,他还一直在回味夜间剧场的离奇经历。“所有人都是有罪的。”他想起剧中的台词,眼前浮现前几日报社门口那摊鲜红的血,阳光照在上面,血似乎凝固了,又似乎在流动。他身体里的人告诉他,要绕开走,他想起母亲以前和他说的,见到灾祸,勿看,最好大力跺跺脚,这样就能赶走晦气。

他递了根烟给门房老头,门房老头提着拖把正欲出门,被他拦住。老头拿了他的烟别在耳郭上。他问,出事了?老头说,嗯,死了。怎么死的?跳楼,一只胳膊断了。门房老头前言不搭后语,带着嫌恶的语气告诉他。死亡随处可见,可他从未目睹过死亡,他好奇,同时好奇的还有,为什么地上那摊血像在流动。

门房老头接了桶水,走过去,冲到地上,拿拖把抹干净,凝固的血迹混了水,溶了,真的动起来了。干燥的地砖很快变顾深色。他看到门房老头弯下的腰,背影挡住了那摊逐渐变淡的血。随后,死亡的痕迹被清除了。他呆立着不动,心想,明天,明天所有的人都会恢复正常的生活,没人记得这块地方曾有人跳下。

进入报社大门,他看见很多人面无表情匆忙走过,有人低声谈论,言谈中有不满,他大概猜到了,死者为何人。有人说他拿了钱,连发几篇报道揭另一家企业的丑闻。他觉得所有在谈论的人(包括他自己)在某种程度上都有罪。勿谈论死人,如果母亲还在,一定会这样和他说。他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一擦,重新戴上。这时,窗外想起一阵轰鸣,有直升机飞过,他站到窗前眺望,看见直升机飞得很低。航拍?他一头雾水,有什么好拍的?他忍不住又想,如果在那个人跳楼的那一刻,他恰好就坐在直升机上低空飞过,目睹他纵身一跃,像一头海豚,跃入空无,坠向死亡。——可这一切都只是“如果”,而死亡是无法假设的,就像生命不能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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