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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三日后,沅芷跟随小楼到隆恩寺。

林中古寺,群山环翠,沅芷在山麓下拾级而上,仰望时,只觉得一种苍郁沉静的庄严之感扑面而来,不由停了一会儿。

“怎么了?”小楼在前面回头。

“没什么。”沅芷紧走几步到他身边,“以前你来过这儿吗?”

小楼说:“第一次来。”

沅芷说:“风景不错,是修行的好地方。”

“你还信这个?”

“为什么不?”

二人上山,穿过大堂和后院长廊,进中庭,到禅房。

香客还没有来,住持大师过来和小楼说话。

“施主许久未见。”

“大师安好。”小楼和他行合十字礼,态度虔诚。他们说话,相谈熟稔,似是旧识。沅芷给他们单独的空间,转身到院子里的棕榈树下,看阳光穿过枝叶间洒下的淡华。

她百无聊赖,蹲在地上玩起了蚂蚁。

拾一片树叶,挡在它们搬窝的路上。小家伙们从开始的六神无主渐渐找到方向,有秩地转移方向,一只紧跟着一只,谁也不落下谁。

沅芷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两则故事:蚂蚁过河、斑羚飞渡,都是舍弃自己给在乎的人生存的机会。

她心里沉默,却微微地笑出来,扔了那片树叶。

蚂蚁却都像躲着她这尊瘟神似的,再也不从她在的地方过了。

“笑什么呢?”小楼结束了谈话,来到她身后,舒张手臂,拥她入怀。

“我在想,人有时候是不是还不如蚂蚁、斑羚?”

“为什么这么想?”

“人在面对死亡时,第一反应是选择逃命还是舍己为人?”

小楼看着她树荫里美丽认真的面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答话,直到微风拂过他头顶,形成淡淡的漩涡:“单看这个人是谁,值不值得?”

“说的也是。”她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住持派了一个小沙弥来告诉他们,香客已经来了。

“走,一起去。”小楼牵住她的手,轻轻攒住,朝禅房深处走去。

进门前被人拦下,接受检查,确定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利刃和武器后,才得以入内。

拉玛将军年过四十,发鬓斑白,阖着眼睛躺在竹制的长椅中。他的两名随从立在一旁,和他只隔着两米远。他抬手招呼他们坐下,让人备茶。

小楼和沅芷在矮桌前跪坐下来:“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拉玛睁开眼睛,伸过手和他相握,停一下,才放开。

小楼说:“您要的东西已经在寺庙内,是多铎家表少爷捐献的慈善公益物品。将军一向为善,想必很有兴趣。”

“没有问题吗?我是说来路。”

“失窃的佛像已经被人偷运出国,这是多铎家表少爷从缅甸引进的佛像,经由住持大师开过光。”

“年轻人,做事挺周到。”

“谢谢。”

拉玛喝一口印度茶,从长椅里坐直的身子:“不是第一次和坤佬接洽合作,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过他手下有你这么一号人?”

“最近才为坤哥做事。”

“哦,怪不得。”拉玛拍拍手,侍女鱼贯而入,把盛在冰桶里的香槟端上桌案,开瓶盖,一层白雾喷薄而出,弥漫眼前。拉玛亲自给他满上:“良禽择木而栖。凤凰应配梧桐,栖落刺槐,合适吗?”

小楼没有喝那杯酒:“不看合不合适,只看愿意与否。将军,忠诚无价,情义无价。”

拉玛笑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有意思。”

小楼说:“您的故事讲完了,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呢?”

拉玛来了兴致:“但说无妨。”

小楼缓缓道来:“从前有一只生长在西南部国家动物园的绿孔雀,珍惜异常,由三个政要共同集资看护。他们得知有人想出大价钱将之运走,便布下天罗地网等待那人上钩,可惜百密一疏。”

拉玛微笑:“防不胜防。”

小楼说:“这是故事的开始。”

“还有下文?”

“是的。”小楼说:“三天以后,有人把孔雀安然无恙地送回了本部。”

“有盗客,自然也有猎人,一山更比一山高,这是高手中的高手。”

“算不上。”小楼说,“那天晚上,那三个政要就去世了。”

“……”

小楼抬起杯子抿一口茶:“味儿不错。”

他放下杯子,然后说,“失而复得之后的欣喜能蒙蔽人的内心,麻醉人的警惕性,将军比他们还要放松。”

拉玛的手按住桌案,青筋暴起,额头有冷汗下来。小楼长身而起,两个随从如临大敌,一齐掏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

他摊开双手给他们看:“这么紧张干什么?不是搜过了,我身上没有任何利器。”

“您觉得我是一个盗客?”他摇摇头,“不。投机,掮盗,走私,暗杀……只要出得起合适的价格,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办到。

你要买自己的命?

那很可惜,接受的买卖我从来不中途终止,这事关我的名誉。

关于绿孔雀的故事,您以前应该也听说过,其实我更喜欢过程,而不是结果。”

耳边是两个随从的惊呼声,在更多人进来前,小楼脚尖勾起桌案踢到门口,顶住了两扇合闭的门。

他从腕表里抽出钢丝,从后面勒住一人的脖子,手动腕转,在对面一人开枪前启动开关,射出机关里的薄刀片——正中眉心。

两具尸体倒下。

他走向拉玛。

他的脸上有恐惧、惊诧、复杂——

“我可以给你三倍的钱,不,五倍……”

小楼的手插入冰桶中,抬起时,食指和中指间多了片削薄的冰片,轻轻一弹,打进他的眉心。

事故发生地突然,只是短短几秒钟,沅芷还在原地发呆,小楼过来,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马上离开。必要的钱和证件都带了吧?”

她看着他,过一会儿才点点头。

小楼抱紧她,破窗而出。

白小楼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称呼他为“孔雀王”。

这个称呼,包含了敬畏、恐惧、欣赏、憎恶和讥诮等等复杂的情绪。

“绿孔雀”其实并不是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却是他出道以后,第一次完成的离奇、诡谲的策划。峰回路转,不知内情的人喜欢胡乱猜测。

自此,生出更多可怕的推测。

其实,那不算多么了不起的策划,不过天时地利人和,顺带利用了一下人心。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突发状况太多,久而久之,形成镇静思考的习惯。

第一次独立任务是去T国南部“收账”。

那时还缺乏经验。

过程中,显宁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过了很久电话才接通,他在那头问她:“我是白小楼,请问有什么事?”

显宁说:“小楼,你在干什么?”

电话那头有一段时间的停顿:“……普吉的渔场,我在‘收账’。”

“遇到困难了?”这是文靖宇对他的考核,显宁当时并不知道。她算了下时间,他应该很快就回来才对,心里想着,就有诧异。

“还有利息。”他说话,声音比平时轻,“……拖了太久了,要收点‘利息’。”

“你不舒服吗?”她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在海上吹了风,感冒了。”

“那你好好养病,早点回来。”她说,“我有礼物给你。”

他应了一声。

“嗯,好,早点回来。”

显宁不知道,在接这个电话前,小楼被两个俄罗斯人围在一个防水涂料加工厂里。一人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举起的刀尖对准他的眼睛。越来越近了,只剩两厘米,有汗水慢慢地从他的额头流到眼睛里,他终于摸到这人的墨镜,折断。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眼镜杆子插-进他的太阳穴,飞弹出去的镜片立时割断了躲在梁柱后狙击手的喉咙。

小楼在乐山码头上渡轮,船在海上行驶了六天,改乘小渡轮进内河。文靖宇的人在港口接应他,派了黑色的小汽车。沿途,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这个沉默地出奇的少年。

“师傅,请在前面路口停一下。”

白小楼下车,经过卖木雕的摊头,摊主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头发须儿花白。小楼拿起红色的弥勒佛雕像,摸摸他的脸,笑着的弥勒,可爱慈祥。

老头说:“红柚木头,上好的,只卖这个数。”

看他比划的数字,小楼换了黑紫色的一个观音像。老头儿说:“这是紫檀木。”说了价格。

小楼丢了一个袋子,只要了没有刻过的一截木头。

老头急地喊他,看到碰翻的袋子里掉出的一个金块,瞠目结舌。

“回岐山路。”白小楼上车后说。

一路上他都在把玩这块紫黑色的木头,光滑的表面,打了蜡似的,不需要上漆就有缎子一般的光泽。

下人把白小楼回来的消息告诉显宁,她在学习做凉拌面,二话不说放下筷子到他的院子里。

“小楼……”推开门后,她愣在门口。

白小楼单腿屈膝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沾了药膏的刷子。腰上一寸的位置缠了一圈绷带,还有一半没上药,白色的带子半截垂在床边。

她走过去,拿起没扎完全的绷带:“……怎么弄成这样?”

脑子转地飞快,他撒了个谎:“汽车出故障了,从山道上翻出去。小伤,没事。”手里的刷子沾了药膏,要继续上药,被她接过去,“我来吧。”

小楼诧异地看她在床边坐下,涂了药膏的白色狐尾刷子轻轻地扫过受伤的地方,有点痒,像有很多只小虫子往他身体里钻。

显宁低着的额头碰到他光裸结实的肩膀,肌肤相亲,他微微震了下。

披了衣服站起来。

她磕在他手臂上,打翻了药膏。

“怎么了?”

“想起来还有事情。”

这个晚上,白小楼在庭院里削那根紫檀木,圆滚滚的木头从未经雕琢的朽木变成精致的木雕。一个女人,披肩的乌黑柔亮的长发,缎子一般,在他的手心里对他微笑。她穿着茜色格子裙,白色的短袖衬衫,身上的褶皱都纤毫可见。

他遮住她的眼睛,她的嘴角也是弯的。

小楼心里有异,这根木雕,到底是没有送出去。

从那以后,他有意躲着显宁,不敢和她单独相处。

显宁帮文靖宇做事之余,在当地一所大学里教书。小楼15岁了,正处于初中升高中的关键时刻。

显宁从不过问他的功课,因为他一直优秀。

女生们谈论他,放课后,总有人在校门口、林荫道旁“偶遇”,邀请他一起喝杯茶,或者请他帮忙辅导功课。节假日,她们把鲜花和情书塞进他的书桌,躲在远处偷偷看他。

“真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那天下课后,显宁和同一办公室的顾老师道别,在拐角处听到这样的话。

“我都这样表示了,他还是无动于衷。”

“别气馁,他不也拒绝了古凌?”

“别拿我和她比。”

说话的女生看到了显宁,忽然生出一计。她快步跑过来:“文老师,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显宁听她那样讲,事后在和小楼同租的屋子里等他。

他那天回来地早,刚刚打完篮球,身上都是汗液。

显宁把那个女生委托给她的情书交给他,小楼不动声色,挑了挑眉:“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接过来,没打开,揉了扔进垃圾桶里。

显宁心里早有准备的话,怎么能让他这样走。她起身,挡在他面前。小楼诧异地看着她,心里有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显宁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

“谈恋爱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注意分寸。现在,还是读书要紧。”她觉得差不多了,拍拍他的肩膀,心里有笑意,准备离开了。

小楼叫住她:“姑姑。”

“嗯?”她转过来。

小楼想说点什么,却难以启齿,他这么憎恨自己的懦弱和迟疑。显宁这时候接到电话:“是,对……”她的眼睛里溢出笑意。

小楼在一旁看着她秀丽的面孔,弯弯的眉毛,是春日的柳叶,此刻洋溢着年轻和欣喜的气息。

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不能说话,不能反应。

显宁出门时对他说话还微笑着呢:“晚上我不回来了,你自个儿吃点啊。”

那天晚上,他坐在露台上吹风。

九龙山的秋天,月牙在天边,缺了那么一大块。

他喝了几罐啤酒,把手放在胸口。现在那里,好像也缺了什么。他觉得痛,空落落的,有什么硬生生从身体里割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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