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了无痕
璎珞是一种珠玉饰品，有着玉的清凉与碧翠。
璎珞也是她的名字，她是一个和所有人一样为生活奔波忙碌、朝九晚五的小人物，同时也是一位业余写作者。
璎珞下班已经九点半了，这个时候的小城正是华灯初上。
三月天气，才下过一场雨，也没有放晴的意思，空气里湿漉漉的蒙着一团雾，让人丝毫嗅不到春天的气息，璎珞用四百度的近视眼打量着这个朦胧的世界，不禁兴味索然地想一天又这样结束了。
中午吃的是炒河粉，小城里的沙县小吃店，她是熟客，老板见了她，不用问就神会了，主与客之间有着无可言说的默契，老板知道她的口味：素炒河粉，口味淡些，多放些蔬菜。
在这家店里，她只点这个，简单，美味。绿色的蔬菜、金黄的鸡蛋、洋葱丝、还有西红柿的搭配，看起来很不错，要个小份的，正好八分饱，吃起来也爽滑细腻，胃刚好熨帖。小店里的馄饨她是不吃的，肉馅肥的多些，咬在嘴里颤颤的尚有些弹性，便觉得口里衔着活物似的。
兴许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多加了块鸡腿的缘故，这个时候了尚不觉得饿，一个人凑合着过日子，一顿饭省了也就省了，简单嘛。
想到下班后无处可去，只能回自己那套小居室，便觉得厌了，心头也拢上了一股冷清。走到那座彩虹桥上，她看了看，一边通往回家的路，另一边通往喧闹的集市，立在那儿踟蹰了半秒，璎珞毅然的选择了另一条，走上河堤散步。
这个时候的小城，还浸润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不多的人影，不多的人声车声，疲惫的人们都回家了，看电视、上网、聊天、或者睡觉。活动的人们在娱乐室里以自我的方式放松着，吃饭、聚会、酒席、KTV、或者茶座。有些人是真的彻底的放松，有些人放松过后是更深的劳累。有些人恰好融入了这小城的风景，譬如说妇人与购物：刚要做夜宵发现盐没有了要出来买，或者母亲临睡前要给婴儿兜上尿布，恰巧只剩下一片，只好匆忙去便利店里买……夜里什么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于是就有白天光彩照人，晚上穿着拖鞋在大街上走的女人。亦或者还有另外一类人，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突然间就想出去走走，去捋顺一下散乱的思绪和闲淡的生活，譬如说此时的她。
河堤上的彩灯红红绿绿、蓝蓝紫紫地兀自闪烁着，河面氤氲起一团团乳白色的烟雾，河水在五彩灯光的映照下闪着斑斓的细小波浪，风不显得凌冽，却也不似春风温柔，清清凉凉地扑在面上，有一种通透的凉意。
璎珞漫无目地沿着河堤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在哪一刻突然就想停下来原路返回了。
途经一个路边的铝材家具店，门口围着三五个工人，他们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还在电火闪烁中忙着手里的活计，许是多看了一眼的缘故，有年轻的小伙子便冲着她吹起了一声尖溜的口哨。夜色里，她也并不觉得羞涩，疾疾地快走了几步，才慢悠下步子。陡然想到去年夏天的时候，她独自一个人去西藏，穿着长长的花裙子，披着披肩，腕上是咣当的藏银首饰，行走在朗赛大道上的时候，也有年轻的藏族小伙子从甜茶馆里探出头，向她吹着响亮的口哨。起先她也是有些慌乱和羞怯的，后来却多了一层愉快的意味，腰杆挺得像白杨树，一边走一边善意地冲他们微笑着，骄傲的像个公主。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既得意又好玩，她是那样外表安静内心丰盈的人，走近她的朋友还能从她身上找到一种“山野”的气息，清新、纯真、简单，却又有一种内发力逼仄而来。
今晚的她穿着修长的黑色风衣，一只蝴蝶型的小发卡斜斜地簪在头上，发丝被夜风轻轻扬起，那样的她该是美丽的吧！想到这，她忽的想起前些日子订购的那几条裙子了，斑斓的色彩，但并不显庸俗，还是清冷天气，她一个人抱着一堆裙子兴致勃勃地试穿，亦不觉得冷，镜子前试了又试，照了又照，臭美得很。
女孩子对于漂亮衣服的热衷是与生俱来的，她亦如此。而且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性：在秋冬两季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冷色调，不论是长款短款，大都以黑色、灰色系列为主。而夏天就好像是专属她的季节一样，整个人就像那枝上姹紫嫣红的花苞儿，卯足了劲儿往上窜，争那一枝春色。喜欢穿各种各样的裙子，素色的白、桃色的粉、湛青的蓝……那些极有韵致的旗袍和各式各样的民族风花裙子，简直是她的最爱，穿上它们，她感觉自己灿烂的要和夏花一起争艳似的，可以尽情地舞，尽情地媚，尽情地绽放，尽情地招摇。
属于女子的青春总那样短暂，站在二十六岁的门槛上，璎珞已然感觉到了紧迫感。弹指芳华老，一想到这个词便觉得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安心。
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不翼而飞，是璎珞整整一天郁郁寡欢的根由，住所虽在一楼，但隔着防护窗，外面的人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卷走了阳台上的一切？更何况被盗的物品中有她最喜欢的那件风衣，当时在女装店里她犹豫了很久才下决心买的一件衣服，既合身又显气质，才穿过一次就不再属于她了。至于那条浅黄色的丝质围巾，在她这儿简直就是个中转站，从淘宝网到她家只过了个水就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手中。
上午她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闺蜜。隔着电话，那边就咋呼起来：“哇塞，还有这种事情！莫不是碰见什么变态男了，专门收集美女的东西。”起先她再好想象力也没想到这一层，被这么一说，一霎时便觉得倒胃口。
璎珞是个随心随性的人，很大众化的五官组合在一起，长相不难看也不很好看，没有洁癖，但对个人的物品很是执拗，不喜欢别人碰，更何况是贴身的衣物。有些东西用的久了就习惯了有了感情，待下次需要时仍然买同一个牌子，颜色款式还要是一样才罢休。
毫无疑问，璎珞同时还是个勤奋的人，生活、工作总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还非得尽善尽美，容不得一点瑕疵。偏偏对于感情却一直渴望能够一劳永逸，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她比别人更敏感地洞察到了，所以总试图找到志趣相投和安全感交集到一起的这么一个人。她总是固执的相信第六感，相信人的磁场。就像昨天她晾晒衣服的时候，猛然会警惕地向窗外看看，还本能地把最喜欢的那件衣服下意识地往里面挪了挪，多少有点防盗的意识。她是表面后知后觉而内心极为丰盈和聪明的人，与人相处不多便能窥其本性，孰亲孰离也能一眼看透。她甚至觉得，有一天遇见那个生命中的他，她第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并且确定要与那个人走一辈子。
她很好的一个异性朋友说：“你啊！再不恋爱小心被剩下了。我想，你老公肯定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为何？”她不解，以为有人又要拿她的那点才华说事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因为他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放在尘世里受苦和孤单很多年，然后才出现啊！”
“哈哈，就是！等我结婚的时候，你们好好整整他，让他多受些苦头，替我报仇啊!”她爽朗地大笑。
很多时候，她脸上都挂着笑意，这么年轻就有了笑纹，全然是笑多了的缘故。看上去活泼随性的她，骨子里总有那么一些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这种状态就像油和水，总隔着一点，漂浮在上。总一副大咧咧的样子，从不主动与谁联系，几个老朋友偶尔来一通电话，几句叮咛，便觉得心安。
一个人有多自卑，就有多骄傲。璎珞是相信这句话的，那就像是在说她自己。小时候的璎珞是角落里的丑小鸭，家里家外人微言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小心灵会有怎样丰盈而孤独的内心。她就像一株营养不良的植物，在阴湿的角落里拼命地一点点趋于光趋于热，许多个寒来暑往过去了，再回头却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然枝繁叶茂，翠绿葱茏起来，嫩生生的枝茎流光溢彩，漾动着生命蓬勃的绿色，连同每一片叶脉都胀满白嫩的浆汁。
她是个善良而美好的女子，从不杀生，肉食亦是不喜欢的，淡泊清雅的日子让她觉得富足，闲时读读诗书，偶尔寥寥几笔勾画，写些不知所语的文字自娱，倒也惬意。许是在心底早已种下了一片菊篱，所以身处闹市，骨子也缺少些人间的烟火气息，对人情世情有着本能的淡泊，似是隔着一层细纱，哪怕心底萦着一团火，脸上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从不争辩，从不解释，一点一滴，待别人都忘却了，她却记得分明。
对幸福璎珞总有些拿捏不准，眼神似乎也由着这个字眼变得游离起来。美的东西总那么短暂，幸福又如此遥不可及。这让她想到青海湖边的沙雕，沙岛上，一个续着卷长发的男子用手上那把小刀在细软的沙堆上游走，于是一座座城堡、房屋、花园、河流、山川便都鲜活起来，她一个人蹬在一旁看艺术家创作了一个上午，最后直接坐在沙丘上眼睛一动不动，惊叹于艺术之美。沙雕完成了，简直可以用气势磅礴来形容，艺术家也抖了抖落在身上的沙砾，满意地眯缝着眼睛欣赏着刚刚完成的作品，还没来得及欣喜，陡然间，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风移动着沙丘转眼间就把沙雕填平了，再不复起先的模样。
那一刻，她愣住了，心里带着些许的悲凉和感慨，她想到了“如露亦如电”，想到了“富贵荣华，一抹黄沙”，想到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站在二十五岁的门槛上，很多风景她尚未看透，自然不会甘心于细水长流的日子，然而那份心境又像是与年龄格格不入。与很多同龄人是能够谈到一起的，事实上她的涉猎相当广泛，能和任何年龄与性别的人侃侃而谈，只要她愿意。这样的她很容易让人喜欢和欣赏，同龄的男生中也不乏优秀的，她却从不指望能从他们那里觅得知音，在理性上首先就否定掉了。
前些天，在上班的路上，一个小男生跟了她半路，直至她快要到单位门口了，才突然冒失地追上来，缠着她要电话。那一刻她看着男生稚嫩的脸，突然就笑了，她该是比他要大至少三四岁的吧！起码也是九零后了。如今的孩子她是不懂得，哪怕她自己看上去总有点孩子气。
安全感究竟是源自于哪里？又消逝于何处？璎珞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五岁开始就一个人睡一张床，冬天冷极了便蜷缩成一团，现在她睡觉的姿势依然还像个婴儿般地团抱着。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丰盈很富足，一潭碧水涨满快要溢开似的，有太多的奇思妙想打捞不尽。有时候内心却又像是一个荒原，无边无垠，空旷寂寥，什么庞然大物都能被瞬间吞噬和消融。
以前读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总能感觉到一股凌冽的寒意和冷淡。而今，在她身上亦或多或少地凉薄起来，才发觉这种寒意和冷淡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东西。那是一种通透的洞察，源自于觉和慧，对浊世有着居高临下的洞察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走着走着，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了一阵清香，淡淡的，浅浅的，璎珞眼前突然一亮，原来是不远处的几株梅花，开的稀稀疏疏，然那香味却一点不减。她在花前立了很久，藉着路灯的微光细细端倪那些细碎的花和冷寂的寒枝，思绪像是凝固了，波澜不惊，不悲不喜。
不由得想起她办公桌上的那盆花来，是水仙，原本很葱绿很旺盛，她一边工作，闲来瞅几眼那一抹绿莹莹的植物，便觉得安心。一日日过去，不觉间花竟都开了，凝脂一般薄薄的花瓣儿，微微开合，裹着金黄色的纤蕊，亭亭玉立。
这些日兴许是太忙了，无心照料这些花儿，一季花开过后，它们一株株耷拉起了脑袋，无精打采的样子。但瞧一眼，便想起花开时候的美好，就觉得心疼。短短的一季花开，正如一个女子的花样年华，总这么短暂。而她会将生命涂抹成什么样的色彩，需留待岁月老去再慢慢回味。有些不用想都能知道，该是会带着一些遗憾的吧，春华秋实，总有一些娇花结不出丰硕的果实，总有一些禾苗等不及秋收便就枯死，总有一些梦想在襁褓里夭折，总有一些遗憾从开始就已铸就……
格蕾斯。汉森说：“不要害怕生命将会结束，而要害怕它从未开始。”璎珞不知道自己将会为人生交上一份怎样的答卷。她是一个憋足的写作者，有太多的灵感构想，却做不出一篇满意的文字。关于生活，关于工作，关于梦想，她不敢多提，只一味笨拙而又缓慢地向着未知的远方奋力迈步。
经过小城的第三道石桥，璎珞这才发现自己已然走的很远了，指尖碰触到冰冷的桥柱，陡然间一股寒意袭来，恍惚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空寂无人的桥上，一对父女，茫然地谈着各自的心事，那个曾经像大山一样脊梁坚挺的男人在柔弱的女儿面前忍不住浊泪纵横，他诉说着自己坎坷的人生，让他心力交瘁的生活，累得垮掉的身体，熬干了的心血……那一天他卸下一个父亲的威严，将自己无尽的忧伤一一倾泻，情到深处，他撇开女儿忧心忡忡的目光，掏出一只蓝手帕捂住整张脸庞。一旁的女儿定定地看着那只手在颤抖，那只手甚至握不住一方手帕。
记得那时，也是在这个季节啊！事情过去很久了，在心底她固执的牢牢记住每一个细节，然后让这一个个细节化成无数金针银针，在懈怠忘形之时，好让她刺痛清醒。
三天后，女儿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那一刻她哭的昏天抢地，全然不顾拥挤的话吧里满是杂七杂八的人……漆黑的灵柩，赤色的搭红，还有那哀乐和唢呐，一声声将一个十六岁少女从对死亡朦胧的意识里清醒过来。自那一刻起，她便明白，要自己站立起来，撑起一个家，要担负起父辈一生的希冀与祈盼。
她一度地将自己武装的很强大，时刻警惕着和保护着自己的家园和亲人。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大人打过架，虽然很吃亏，结果她浑的很，非是钢炮般的把那人骂得狗血淋头躲在家里不好意思出来。后来在给父亲竖墓碑的时候，又有邻居欺负叫喧，她当着众人面恶狠狠地甩下一句狠话，头也不回就走了，在心底发誓要扬眉吐气。
她总是这样，刺猬一样长满了刺，并不想伤害什么人，只是想保护好自己罢了。
当几年前的女儿和几年后的璎珞重叠在一起，如此亲切，又如此陌生。回望来路，有的苦是不能与外人道的，有的泪是打碎牙和血吞的，有的千疮百孔是终身无法缝补的。
生活的每一步都充满艰辛和玄机，如今任她心性再高，亦逃不过凡事琐碎的纠结。秦文君说：“人一生要经历许许多多的坎坷方能知道平平淡淡的日子最可贵，当人有了阅历，才会把目光投至平静的生活，大起大落意味着不停地失去什么，有的失去是惨烈的，永不再回复。”璎珞是信这句话的，然而，她还是要赌一把，用青春做赌注，即便孤独或者沉寂。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她觉得生命原本就该是这两种状态：死亡或者爆发。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觉他和自觉都很重要，生活一直是平衡木上的行走，如履薄冰，冷暖自知。
每个人在尘世上的生存都是在各自孤独里的群居，突围是一生的战役。
这小城的夜越发静谧了，河水流过的声响似是在追赶着午夜的钟声，时间不等人啊！难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她觉得自己似乎想太多了！思绪无端的潮起潮落，这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无痕。夜深了，该回去睡了。想到这，璎珞不觉加快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