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这么久,又走了这么远,你不觉得累吗!”张晓明知道不先开口,就算跟她一个晚上,她也不会发现自己跟在她身后。
他的声音很轻,但这并不影响刘小芳的听力。在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中插入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却是多么的熟悉。她蓦然回首,有些惊喜万分。但当她真的看清张晓明的时候,那股爆发的喜悦便慢慢冷却下来。
“你跟来作什么?”她有些想发怒,却无法唤起恨意,刘小芳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离开……她……”在这瞬间,她不知道想表达些什么,只是感觉有些莫名的喜悦。
“这夜色真的好美!如果是在村子里,或许此时已是鞭炮声声,又或许村头的李二麻子家里的灯光又会彻不熄。”张晓明低语着,似乎并没有在乎刘小芳在说些什么。他不知道为何会在此时想到村头的李二麻子家,或许在往年的这个时候,又或许在更前一年,又或者是他缀离校园的那一年吧,他便是那里的常客了。他已记不起究竟有多少个年头了。
恍如隔世。他不禁露出些许苦涩的笑意,走到这一步,倒底该抱怨谁,该怨恨谁呢。在繁华城市绚丽的夜空下,狂欢的气氛似乎早已忘却了他的存在。
“你……想家了?”刘小芳的猜测完全没有错,此时的张晓明心里正想着那破落不堪的小山村。但她何尝不是,“其实,我也很想家……”
是啊,在此时此刻,无论换作任何一个流浪在异乡的人来说,是多么希冀那片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家!多好的一个避风港湾!
家!是一个多么温暖的代名词,是一个多么温馨想象,她又是一个多么熟悉的梦。也许在某一天,流浪的人倦怠了,漂荡的脚步酸涩了,在垂目的思维下,家又是一个多么清晰的亲情的怀抱啊。
在这繁华的都市,无论是多么富盈升平,无论是多么雍荣华贵,却那有那生身养身一片泥土气息的山野之地更为亲切。
时间已是很晚。街道不显清落,却反变得更为热闹。这也无怪乎,中国人传统的节日里,也就数这个节日更让人喜于言表。当然,这是指新中国成立后,普天下的人们才有此愉悦心理。若换作旧社会,恐怕这个节日也只属于那些达官贵人,地主老财们了。
闲话说多了,还是回过头来说张晓明。他听得刘小芳如同蝇蚊的声音,却也换来他一声喟叹。他是在想念家乡。
虽然,他知道就算他此刻处在那个山村里,至多也只能与那群狐朋狗友漫骂游荡。又或者是窝在李二麻子家里通宵达旦地玩着麻将金花。其余的他便是没有份的。就算是村里好事青年凑在那块还是大锅饭时期残留的水泥场上,对着一台破旧的小电视加上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吱吱作响的影碟机歇斯谒底地高歌,那里也是不欢迎像他这一类人的。虽然他的歌声比他们还要好听一些,但他去了只会大煞风景。
张晓明悠悠叹了口气,道:“虽然他们对我都付以鄙夷的眼神,虽然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耻于我的所作所为。但那里毕竟有我的童年,有我曾经快乐幸福的回忆,有我最熟悉的气息。就算让我孤独地躺在山顶上,看着、听着他们在山下尽情欢呼他们的快乐,我也觉得是一种满足。但是,现在,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与我离得太远。”
说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悲哀从心里升起:“我不知该怎样去形容那错误的过去,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老天,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不让我在车轮下就此死去,为什么还要我活过来。”
在这喜气洋洋的夜晚,张晓明表现得有些失态,这似乎有些反常。刘小芳从未见过他如此激烈的反应,便显得有些惊讶,甚至感觉到一丝丝的害怕。她颤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更感觉到了她的恐惶。他不禁哑然失笑,是啊,他是怎么了,为何在突然间如此脆弱。他抽着嘴角笑笑,却很明显有些牵强,道:“我能怎么了,我仍是好好的!你看,今晚的夜色多美!若是这个时候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欣赏这醉人的夜色,却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这便是张晓明,尽管心里千万分的挣扎与彷徨,仍是口是心非。刘小芳哪有不知的道理,她只感觉到好笑,像他这么一个肆无忌惮的地痞流氓,居然也懂得掩饰内心的波动。也在这一刻,她也突然发现,原来他也并不是那样的令人讨厌,反而觉得他有些可爱。她奇怪自己曾经怎么不曾感觉到。
她为自己的感觉感到不可思议,也感觉到心中的那片阴云似乎正一点一滴地消失尽殆。在她的心底,亦正升起一丝舒畅。由而延升到面部。她不禁浅浅地笑了起来。
却不知怎的,张晓明无意见她脸露微笑,心里也升起一股喜悦,那刚才的郁闷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傻傻地跟着笑了起来,虽然他真不知道为何要发笑,但他的脸部却不受脑部神经的牵引,自然地划出优美的弧线。
刘小芳被他的笑声拽过视线,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好笑么!”
“不知道,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笑。”张晓明朗声说道。
“不说拉倒,还以为谁希罕呢!”刘小芳扭过头,掀着嘴唇。
“我说的是真的,你不相信?”张晓明有些紧张,虽然他明知道她只是故意板着脸。但他心里却有些慌张。
刘小芳不置可否,微微抬脚便向前走去。张晓明一惊,道:“你要去哪里?”说话间也快步跟了上去,却又不敢过份地靠得太近。
“你不累吗?我可是双腿发软!”寻得一块极为干净的台阶,刘小芳便坐了下去,嘴里冷冷地说道。
张晓明期期艾艾地恍然大悟。若不是刘小芳提及,他还真不知道原来双脚已有些麻木。这也难怪,两人一前一后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又站了长的时间。就算是铁钢巨人,是也该静止休息了。
这个夜似乎挺照顾人,虽是冷风兮兮,倒也不是那么让人难受。倒是张晓明心里热乎乎的、暖洋洋的。
在听得刘小芳的话后,张晓明又如同笨蛋白痴似的傻傻地嘿嘿一笑。他本能地随着刘小芳坐下,但随即感觉到有点不妥,又傻傻地一笑,双手撑着地面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远远地坐在她侧面。
他倒不是不想与她靠得近一点,他只是怕她会对此不高兴。在挪了地方后,他看了看刘小芳,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嘘了口气。刘小芳默不作声,他也只好跟着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有点忍耐不住这种沉默的相持。他略为伸腿,侧过身子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刘小芳感觉到他的反应,但却仍是直视着前方,道:“你后悔了么?”
后悔?张晓明如同陷入混乱的漩涡。他后悔了么,后悔什么了呢?如果真要说后悔,他便是后悔不该来这花花世界一遭,除此之外,他还能后悔什么,就算后悔,又有用么?
听到刘小芳的话,张晓明不禁泛起僵直的笑容:“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再说后悔能改变过去么?哼……他娘希皮的!”
“哼,狗还是改不了****!”听到张晓明脱口而出的粗话,刘小芳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张晓明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其实现在我已经改了不少,只是这早已形成了一种习惯。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会完全改变这种劣迹,又或许我再也回不了头。”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林娅娟来。她是第一个让他无意识地控制说粗话的人,他始终觉得在她的面前,心灵是何等的澄清。她就像是一尊神圣不可亵渎的神,让人不敢稍存虚妄之心。想到林娅娟,他难免又想起吴翠萍,他在她的面前,似乎又可以显得那么的无拘无束,那怕是他最恶劣的言语,他想她也不会假以辞色。
想着,张晓明的表情时而神情宁静、时而笑意微略。但刘小芳哪知他杂乱的思维,还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她不禁感到一阵寒意,更感觉到一种渴望。她想,若是他此刻又像过去突然将她抱住,她是否还会拼命地挣扎撕咬?她为自己的设想流露出无力的推断,她不知道,或许她将不会在反抗。
只是,张晓明仍是神情古怪,似乎已然忘却此时的她存在他不远的侧面。而她在等待,等待她不知道也无法预知的结果。只是这并不长的等待在她此时觉得有些像深遂的夜空一样无边无际。
她有些不耐烦于喧闹的夜空里她与他像一块雕像,彼此的心跳与呼吸还隔离了夜风的冲刷。她想知道他为何变得如此寡言而又神情古怪,因此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很可惜,她并未看到能让她释疑的任何蛛丝马迹。
在他及她的视线里,除了依然的车水马龙与华灯,便只有逐渐稀薄的人影。只除了刚刚闯入她视线的一对情侣神态亲密地牵着手,亦步亦趋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才让她升起一股温暖的向往。可他有看见吗?
她猜想他就算看见也没有在意,因为他的姿势神态依然一尘不变,甚至她可以看出他连眼珠子也不曾转动过一下。她不禁微微来气,而且表现在言行上。她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因用力过度,险些摔倒。跄踉两步稳住身形,气冲冲地叫道:“张晓明,你不是个东西!”
此话一出,她一顿足转身便走。张晓明却被这一声叫嚷弄得打了个机灵,显是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好好的,她突然发哪门子的火。
但刘小芳即已抬脚就走,他便本能地翻身爬起,紧跟了上去:“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我去把他大卸八块!”他却不知道因为他的入神,导致了她的不快,还道刚才有谁惹了他呢。
刘小芳停住脚步,猛然回过头,直视着他,狠狠地说道:“好啊,那你把自己大卸八块啊!”
若非张晓明伤势已愈,恐怕刘小芳说出这有如天崩地裂的话来,他张晓明非惊得创口崩裂,血尽而亡。但尽管如此,张晓明仍是目瞪口呆,那张开的嘴似乎可以将一头大象吞下,更是好半晌也不曾合拢。
刘小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此时的张晓明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