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飞卿替行雨把过脉，又用金针探过腿上各个穴道，遂笑逐颜开。
「这种小毛病，有何难治！」
行雨面不改色，库尔却替她觉得高兴，握住她的一只手微微用力。
下人备好了笔墨纸砚，韩飞卿坐在案前，先问道：「丫头，若我要你用佛骨舍利的秘密来交换，你肯不肯？」
行雨慢慢地摇了摇头。
「……小虔雨这么多年没有白对你好。」韩飞卿眼中神色变得柔和。
他提笔爽快地写下一纸药方。「每日三贴，三碗水煎成一碗水，饭前服下，再照着我刚才的演示，每餐饭后佐以金针渡穴。」
库尔忙不迭地接过药方，如获至宝。
韩飞卿转眸一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对库尔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每晚用热水沐浴时，务必给她这双腿好好做推拿。你可以找力气大的粗壮婆子，但我建议你最好自己来。女人再有力气，还是比不得男人的。」说着，韩飞卿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也不失为闺房中的一桩趣事。」
「我们……」库尔吞吞吐吐，红着脸看向女子。
她面色如常。
他眼神一闪，垂下了头。
韩飞卿告辞时，少年心事重重地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
行雨看着木门阖上，从盖着腿的羊毛毯下抽出那封男人趁着旁人不注意塞进来的信。她现在完全和外界联络不上消息，姆恩也不再出现。看来她已经专心于雨巫的职责，这是行雨唯一觉得放心的事——让那孩子暂时代替她，在她的双腿治好之前。
行雨撕开红蜡展开信纸，上面是韩飞卿飘逸的手书。
……
凛尝遍阅古籍，般若文海所绘佛骨舍利之异常，见其形，即能预言人之休咎。
盖因如是，于唐徒生灾祸，太祖龙霆震慑，使百千僧祭入法门镇压。
其后事，盛世倾颓，漠北一夜风沙，寺塌，我朝之圣物下落不明。
凛多年寻访，至吐火罗此地遇一少女，佛光守护，曼荼罗荫蔽。
至折罗漫见鱼潜，终得大夏甘露代代雨巫相承之秘幸，遂与其相交。
此女即为豆蔻之汝师，虔雨。
凛之私心，非关旧朝之国仇家恨，求取十世不过为见一人。
宝器神用，定能一窥此人来处，此人去处。
奈何，奈何，奈若何，始终惶惶不他信，斥为狼子野心。
汝师之绝情，掘心不入轮回，实为凛平生一憾。
然、前尘俱往，凛不再提。
今天下震动，地脉不稳，佛骨舍利安在？
……
看完信，行雨把纸张撕成一条一条扔进火盆中毁尸灭迹。火舌腾起跃动，暗红的火光照亮她的肌肤，如一片青色的月光点燃积雪。
库尔送完韩凛回来，撇退一众下人，反手阖上房门，朝神态漠然的她快步走去。
「雨！」少年激动地将她抱了个满怀。
明知道挣脱不开，行雨安静地垂着手，等他抱够了之后自然会放开自己。眼前，刚在风雪中走了一遭的衣领和发丝上还粘着潮湿的雪粒和寒气，被温暖的室内火盆烤出轻薄的蒸气。
「对不起……」终于，少年把她的肩膀推开几寸，自己流了泪，把冰凉的面颊贴上她的。「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七日后，库尔带着行雨从扎莫镇长家里搬了出来。
有下人说，是因为库尔少爷想娶前任雨巫大人但是镇长不同意，所以两人吵了一架；也有下人说，镇长不同意库尔少爷娶前任雨巫大人的原因是她身有残缺，说不定以后也无法生育……
而这一切行雨都已经听不到。
只有库尔和她两人，住在一个小湖边上的木屋里。
库尔早出晚归地劳累，拒绝了姆恩和母亲一切明里暗里的支持。他心里堵着一口气，相信即使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也可以让他的妻子过上衣食无虞的生活。
每当库尔出门时，行雨则坐在靠近湖边的窗台上，眼神很深很远，仿佛在欣赏湖中的花。
这种名叫莲的植物繁殖得很快，从淤泥中长出，不蔓不枝，淡白色的花朵带着几分傲骨。库尔在每年一次的集市上见到，用自己酿的十瓮葡萄酒换了一斛种子，洒在窗外的水域，第二年便是一片葱郁。
「雨，你喜欢这莲花吗？我喜欢它。看着它我总会想到你。」
喜欢？喜欢是什么？行雨眼睛眨了眨，沉默。
出门前库尔折了一捧未开的莲骨换下陶罐中的枯梗，将行雨拥入怀中，带着莲香的手指抚过她的唇瓣，落下柔软的嘴唇。于是她口中也溢满了莲花的香气，温热地混在湿滑的唾液里。
镇上的人早把他们当成有实无名的夫妻，但其实库尔从未像其它男人那样，为行雨弹过琵琶。几年相濡以沫，让库尔弄清楚了自己混乱的心意。他的琵琶属于过去，永远的少女姆恩，他的月亮情人，一生不会再奏响的篇章；行雨则是他的现在和将来。
库尔吻了又吻，不舍得放开行雨，直到门外传来商旅催促的驼铃声。
「等我回来。」男人成熟英俊的面容近在眼前，眼神喑暗地盯住她，眼底燃烧着两簇火焰。女子垂着头，微张红肿的嘴唇细细地喘气，让他再度心猿意马。
这次葡萄酒的交易集市，库尔去了一个七日，又一个七日……
行雨整日坐在湖边的窗子前向外张望，库尔买回来服侍她的女奴在她肩头轻轻覆上一件薄衫，细心道：「雨夫人，主人临走前说过要去半年的呢。」
这样的提醒往往以她的沉默告终。
主人心爱的女子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淡青肤色。即便如此，夫人仍是美丽的，主人疼她宠她爱她惜她，如刻在了骨子里的天性。
库尔一去半年，转眼冬至。
行雨的腿病犯了，女奴遵从主人临走前的吩咐，每夜准备好一大桶滚烫的热水给她沐浴，水是用各式药材煮出来的，屋子里全是药材被太阳烤过的味道。
行雨坐在热水中疲惫地半阖着眼。
女性特有的温软的手在穴位上游走，力度不足，根本起不到任何的舒缓作用。不管屋里的炭盆烧得有多旺，她仍觉得被衾冷硬如铁，总也暖和不起来。又双腿关节彻夜酸痛，她已经有好一段时日睡不好。
女奴的肩膀被轻拍，她回头一看，见是风尘仆仆归来的库尔，不禁抿唇一笑，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木门。行雨安稳地睡了过去，没有受到任何惊动。
库尔看着她安宁的睡颜笑了笑，褪下风氅，把冰凉的手泡在热水中暖了暖，才敢放心地挪到女子腿上揉捏。
如果不是要出远门，库尔任何事都不假借人手，煎药，推拿，针灸，饭食，沐浴，更衣……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在库尔的精心照料下，行雨的双腿恢复了些知觉，不需要人搀扶着也能自己走上一小段短短的路。
但她到底还是无法再跳舞了。
突如其来的清凉教睡中的女子惊醒。
「雨，我回来了。」
行雨张了张唇，眼中有不能否认的怔愕。
库尔把她拉出水面，飞速地用皮毛毯子裹了揽在怀中，大步往轻帏曼帐的床榻走去。他把她放进帐子中，转身走了出去。
行雨在温暖的毛毯下蜷缩起身体，脸被闷得通红。外面传来水的哗哗声，库尔用她用过的热水沐浴净身，重新挑起帏帐时，他的脸也红红的，发梢上粘了几滴水珠。
库尔爬上床躺在行雨身侧，这一夜，他拉着她正式行了敦伦之礼。
敦伦，敦合男女之间的大伦，如金刚杵入莲华部，住于其上，乃入彼中，二事相击，作和合相应法，乐无灭无尽。
行雨被迫攀住他的身体，喑哑地呻吟着弓起身子，在疼痛中绽放成真正的女人。
事后，把她湿透的额发拨到一侧，看着她微蹙的忧郁眉心，眼中多了心疼。窗外风雪肆虐，门内红烛暗烧，男人俯身在她眉间落下温存的亲吻。
行雨是甘露镇的女人们最羡慕的对象。
所有人都说，前任雨巫大人因祸得福，她嫁给了甘露镇最温柔最痴情的男子。
连身在祈雨殿终日焚香祭神不问世事的姆恩，也有所耳闻。
春，他用桃花和蜜糖做成的胭脂为她画唇；夏，他荡舟湖中为她采来最新开放的莲花；秋，他扶着她走过胡杨林落叶铺成的小路；冬，他将她裹在自己温暖的怀中，就此隔绝漫天风雪。
这样好的库尔，他原本是喜欢她的……
由扎莫镇长陪着视察镇子时，姆恩远远地站在湖对面，望见草窗前拥着妻子亲吻的男人，淡淡的怅然从心底滑过。
「主人，有客人求见雨夫人。」
扎莫镇长与姆恩在下人的带领下入内，库尔和熙的微笑转为冷淡，把行雨护在身后，戒备地盯住他们。「内子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便待客。」
依着大夫的建议，库尔花了足足五年的时候去调养好行雨的身子，也是足足等了五年，才敢与行雨结合为夫妻。这个孩子是个意外，大夫原本说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库尔欣喜若狂，愈发把行雨当成易碎的瓷器珍重。
「等孩子平安生下来后，我会带他们离开甘露镇。」
他要带他的妻子和孩子去江南。
那里山水如诗，风物如画。更重要的是气候温暖湿润，对行雨休养腿病大有益处。库尔去年出了一趟远门，就是为了把这一切安排好。
库尔考虑得这样周全，姆恩心中愈发地感觉到失落。
扎莫镇长亲耳听他说到要放弃继承家族，眼睛都气红了。「我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你说你全都不要？！」
库尔淡道：「阿爹，我与你不同。我不会昧着良心去强求不能掌握的东西。我也不会为了这些虚空的欲望迫害别人的性命。我只要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一生平顺安泰，这便够了。」
扎莫镇长被人扎中了难堪的心思，顿时恼羞成怒，手指着他身后露出半张脸的行雨，忿然道：「蠢材！你就为了这种女人！为了这种女人！你就不怕那个怪物生出个小怪物来！」
库尔面色一冷，「扎莫镇长，我妻子不是怪物！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是怪物！」
强势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发，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毫无心机的懦弱少年，放任别人在他眼皮底子下使出些下作的手段来伤害她！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袖子，扯了扯。
库尔回头，女子漆黑深幽的眼瞳转了转，往门口看了一眼，示意他先带着下人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行雨、姆恩和扎莫镇长三人。
行雨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来找她。
不知从何时开始，本应如期而至的东风却再也没有来。季节迟滞，折罗漫山沉睡在冰雪之下，仿佛成了静止的。甘露镇上方的天空阴霾沉默，云层渐渐积聚过来，那片浓郁的黑沉重地压在绿洲的鼻息之间。
春天、花、东风……镇子上回荡着孩童们细嫩的读书声，他们学会了新的字词，但是春天、花、东风……身为最年轻一辈的他们将再没有机会见到，无法触摸，无法感受，无法想象。
神的福祉已经撤离，春天不会再降临这里。
行雨知道一切的原由始末，但是她已经无法开口诉说。
「师傅，救救甘露镇的大家吧！阿娘说你一定有办法救我们！只有你才能救我们！」姆恩扑通跪在行雨面前哭着道。阿娘的话不可能出差错，之前那些大大小小的预言一一成真，容不得他们不信。
她说，雪山要停止融化了。于是，浇灌葡萄园的河流渐渐干涸。
她说，山川要停止哭泣了。于是，这几年甘露镇滴雨未降，葡萄收成极差。
她说，风要停止吹抚了。于是，绿洲爆发了大规模的温疫，死了许多人。
她说，潜龙将出，甘露镇灭亡在即。
又说，神明背离，唯绿云可救。
姆恩与扎莫镇长思来想去，唯一能跟「绿」扯上关系的，只有前任雨巫大人那身怪异的肤色。
行雨恢复了行走能力的双腿给了扎莫镇长一些信心。
自持长辈的身份，他不像姆恩那样做出乞怜的举动，反而用屈尊纡贵式的口吻说道：「只要你把地脉重新封印，到时候你们想去哪里，我都不会再插手。」
行雨缓缓摇首，打破他们最后一线希望。
抬起头，扎莫镇长不敢置信的脸近在眼前，眉宇间还能寻到几分与库尔相似的影子——就是他，付了钱让那些人趁机在她封印地脉的时候，从背后推她一把，她跌下天女崖，惊动了地底深处的妖怪；就是他，怕自己的阴谋诡计败露，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毒药，她从此失去了声音。
这个人，害得她对师傅失约了，封印地脉的事，当雨巫的事，守护甘露镇的事……女子冷漠的眼睛泛起波动，眨了眨，又恢复平静。
师傅早告诫过她要小心这个男人，是她自己当初太大意了。
行雨拉过姆恩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划出几个字：大家，快逃吧。
这一次所有人都相信行雨，唯独库尔。全镇的人都在忙着打包家当。行雨不肯跟库尔一起离开甘露镇，他握住她的手，同样没有半步退让。
这个夜晚，雷声滚滚，大地在震动。
「你考虑过我们夫妻多年的感情吗！」
「你就一点不在意我们还没出生的孩子吗！」
「你心里除了甘露镇的安危，还装得下任何人吗！」
面对男人声疾厉色的质问，行雨步步后退。
行雨退到靠近湖水的窗边，再也无法后退一步。女奴要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在旁边惊恐地看着两人，生怕库尔一个生气把孕妇推进湖里。
库尔扳住她的肩膀，愤怒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吃了。行雨忍痛咬着下唇，皱眉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冷淡。
像这样的对峙，最终总会是库尔先妥协。
只手盖住女子总让他伤心的冷漠眼神，库尔叹着气垂下头：「你究竟要我怎样？」
掌心有柔软刷过，像蝴蝶的翅翼轻轻颤动。行雨抓住他的手腕，挪开了眼前那片温暖的黑暗。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
大地突然倾斜了几分，行雨踉跄一步，下腹开始传来阵痛。她要生了。
她飞速地在库尔掌心继续写完自己想说的话：「你父亲说的没错，我不可能生孩子，我肚子里的这个，是妖怪。」
行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滑了一脚坐在地上。热流从下身奔涌而出，浓绿色的黏稠液体染湿了她的裙子。空气中弥漫开类似于苔藓混合泥土的腥味。
一丝，两丝，三丝……千万丝，密集的绿色菌丝自她裙摆下伸出，迅速地蔓延开来，向各个方向：横，纵，斜，上，下，左，右，东，西，南，北……
女奴尖叫一声逃出门去。
「小鬼，身为魇师强行斩断跟宿命妖怪之间的契约，你明白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吗？」凭空响起冰寒的声音，让人忍不住由骨子里生出颤栗的诡异和森冷。
菌丝不断膨胀，形成蓬松状的云团，绿色的云团将宿主的身体给包裹了起来。茫茫青雾腾起，茫茫青雾散去，一道绿色的身影显现。
一个浑身绀青色的****男人，长得跟库尔一模一样。
这只是绿云暂时的化形。
冷冷一瞥，它将虚弱的宿主托起，「你对她的爱也不过如此。」
库尔目瞪口呆地伫在原地，动弹不得。
行雨在它怀中挣开眼皮，感觉着力量从四肢百骸消解，眼中闪烁信赖：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了……
当辛图来到折罗漫山的山脚下时，看清了一直笼罩着山体的绿色雾气的真形——密密麻麻的菌丝。
绿云这种妖怪，身若蚕丝绵绵细细，像海棉一样遇水发胀，远望如烟如云的一大团，所以被称为「绿云」。但当大量的菌丝聚集时，会把空气里的水全都吸走，引起严重的旱灾。
辛图一路上经过若干块旱化的绿洲，顺手从枯藤上拈了一粒葡萄干扔进嘴里细嚼，苦涩中带着甘甜，味道倒是不错。不由更加觉得遗憾。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韩飞卿那样的胆量，敢跟活了上万年的妖怪打交道。辛图子川的胆量算是少见的——他也是魇师。
祭起七星诀，脚踏月破剑，光速直驱妖气的核心，「喂，妖怪，你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要是把归葬海那厮给吓跑了，小爷可饶不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