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作出决定，辛图洁便令人将伊芙拉的尸体转移至另一间特殊的手术室。那是专门为了第2套方案而设置的，全套设备专门打造，加强防护型。伊芙拉被剥光了衣服，塞进一台全封闭式的透明长棺里，研究员可以通过棺外连接的机械手臂，完成植茧入体的全部微操细节。
棺中温度极低，金发少女紧闭着眼，苍白，惨然，毫无生息。辛图洁低头看了一会，附到助理医师凯特琳耳边低语几句，然后让所有人离开这里。至于她自己，则重新将目光投向棺首，少女脑下枕的凹槽。
珍贵的茧，就放置在这里面。
她耗费了数年的时间，筛选了几十万遍后，才找到的最适合他们的茧。这个“他们”，指的是伊芙拉和梵加德姐弟俩。根据辛图洁的“灵魂配性”理论，茧与东方人种之间的相互感应会更为明显，然而这对姐弟跟那枚编号为“K874123456”的茧之间，却仿佛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牵系。
几乎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动，辛图洁扯掉额头被血染透了的绷带，随手扔到地上。凭空出现几缕白色烟雾，成旋涡状卷动，很快地飘过去包裹住地上那团血污。她分神一瞥，眯起眼睛。额角的伤口已呈现半凝结状态，残留的浓液因面部肌肉的细节牵扯，滑落眼角，一直延展至面颊，形成一道狭长扭曲的污迹。
深吸口气，接通电源，辛图洁郑重其事地抬起双手，轻轻放在操作手柄上。在细微至不可闻的电流声中，茧槽的闸门缓缓启开，一团清泠泠的白影自暗处盈盈升起，光芒洁净安详，仿若雪夜初晴时冰寒月光落寞而散，照耀十方。
这样的场景，唤醒了辛图洁记忆里的某个江南小镇。那是大海啸来袭之前，她的故乡，由生至死都将不能再见一面的，藏在汪洋之下的城池。然而她曾在国家书库的电子文献，数百年前的古籍扫描件上，读到过相关的记述。前人用方方正正的文字，将古早年代的风物一一描绘而来，诸如“夜倚窗台，水云漠漠”“天心月圆，风吹肌生凉”“一一风荷举”……明明是难解的行文，然后铭刻在骨子里的某种共通的“东西”，却让她感动得无法言喻。
这字字句句温暖，犹如童稚的她躺在母亲怀中贪眠，半睡半醒间，卧望那片伸手便能碰触的如水月色，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它们吞没……
滋，滋滋。其中一只机械手捧住了那团光芒，心脏般的跳动经由尖端的敏觉器化作电波传至控制端，手心轻震，就像辛图姨亲手碰到了它一样。
“……伏……伏？”光芒里传出共鸣般，细弱的叫唤。
辛图洁脑中突兀地嗡了一声，眼前闪过片刻的晕眩。她恍惚了下，再侧耳静听时，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她好笑地甩了甩头，只把那当成是错觉，继续专注地操纵起其它机械手。
剖开少女的胸膛后，她还需要先给心脏装上起博器，借助电脉冲，使心房里黏稠的积液在低温下解离正负电子，重新恢复活性，然后才能植入茧。
这是个浩大且繁复的工程，很多细节更是旁人闻所未闻。不同的是，辛图洁这一次前所未有地自信满满，丝毫未觉察到身后，大量的烟雾正自门隙，墙壁、地板的裂缝，漫过，漫过……
“嗯，就让我见识一下吧……魇师的力量……”
*
另一间手术室。
助理医师们由凯特琳·米勒带领着，“初拥”的手术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作为治丧局北美大区第783期的研究专员，凯特琳曾辗转多个实验局，并先后从师于多位知名科学家，然而就天赋而言，这是她无论如何努力都弥补不了的缺陷。但她是最受辛图洁信任的人。因为她最大的优点是，按步就班。假如要求手术中每次下刀划断的肌肉纤维数精准至0。1mm，凯特琳也绝对会兢兢业业地执行。在这个团队里，其它的助理医师们也或多或少拥有这种特质。或许不能独挡一面，但当辛图洁不在场时，他们依矩行事，同样确保手术不会失序。
整个施术的过程并不困难，令人担心的是无法预期的等待。这批新的“十方”又有几人能够成功苏醒过来呢？以“初拥”现在的技术进展，每三个人器中至少会有两个死在手术台上。惟一庆幸的是，他们没有遭受到新一波的地震冲击。
终于完成了手术，一行人疲累至极，或瘫软在地上，或斜倚着手术台歇息。有人边摘下口罩，边轻声问道：“辛图教授那边不知怎么样了？”
“根据辛图老师的研究结论，灵魂匹配性是建立在个人基因的基础上。但是，这枚特殊的茧，同时对梵加德和伊芙拉产生了感应。”
“要知道，从生物学的常识来看，通常只有同卵同性别的双胞胎，其基因链才是一致的。你们认为，这意味着什么呢？”
“老师，一定能成功的吧？”
“一定能成功吧……”
第二套方案，因辛图洁的异想天开而启动，其背后支撑的庞大理论堪称是“惊世骇俗”。假如成功的话，人类将怀疑自身的存在吧……不，甚至是……
静寂的无影灯下，仅余几人平浅的呼吸声。不知是谁梦呓般喃喃道了一句：“dreams‘wakenup，andtheworldends……？”
如同咒语一般，令人忐忑的不祥预感。
*
海潮般的烟雾从通道口涌出，瞬间就填满了整个房间，然后是无孔不入的弥漫。监控室，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某些小方格里只有一片白色，它们宛有生命般不断地蔓延，一格、两格、三格……四十格、五十格……六百格、七百格……很快地，大楼里上千个角落被淹没在类变异菌的孢子中。
白茫潮水涌动不绝，辨不清人影。有人撞了墙，有人被绊倒在地，有人倒作一团。突然有个男人大吼了一声：“Shit！谁咬我？！”
愤怒的吼叫从背后传来，正站在原地茫然的乌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过头，一只血淋淋的手臂从雾中伸了过来，啪啪嗒嗒地往下滴着血珠。
“不、不是我……”小女孩瑟瑟发抖，被人大力地扯住衣领带了过去。她穿着蓝白色的特别制服，是人器独有的标志。狠戾的眼神在接触到那醒目的配色时，理智稍许回笼：“巡查员不是让你们回房间好好待着去吗……”
“发、发生了什么事呢？”明亮的大眼睛微微红肿，惊慌地看着对方。这样无辜又纯洁的眼神令特洛上校联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严肃的脸色缓和了些，勉强松开钳制：“没事吧？”
“OhShit!”
“FUCK！”
“GodDamnIt!”
“&*%&%#￥……”
不同口音的咒骂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来自全球各式方言。其他人那里也发生了相似的遭遇。原来这些菌孢一沾到裸露在外的皮肤，便激起火辣辣的疼痛，像是烟雾中藏着一张张小嘴，亟欲啃噬掉一切活物。
“快，大家快跑！离开这些雾！不要让它们碰到你！”特洛上校毫不迟疑地下令。原本还在犹豫的人拨腿狂奔起来，往烟雾稀薄的方向跑去。
“还不走——”特洛上校推了呆愣的乌莉一把，转身一边大喊着一边大步朝雾里走去，摸索着走向66号房间。湿润的血迹由他脚下的地板一路淌进迷雾中，扭扭曲曲的一行。
“菲利普斯，你们负责护送这些人器进四级隔离区！”
“是的，长官！”
“巴瑞德，带上你的人分头准备喷枪和CX3注射液，回来跟老子在这里汇合！”
“啊、啊？可是，仓库的钥匙一直是研究员亲自保管的……”
“蠢材！你废话太多了！现在是什么情况还需要我跟你特别说明吗？去找米勒医生！”
“啊、啊！是！是的，长官！”
“嘿，孩子们，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吗？我在这里……大家跟我来，到F8入口，快！快！亲爱的们，F8通道的入口，记住了！”乌莉往声音来源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望。
“把你们能找的一切东西裹住自己，不要让皮肤裸露在空气中！”这时，特洛上校几近嘶哑却依然哄亮的声音从迷雾深处中传来。
再见……小女孩朝雾中若隐若现的血色背影摆了摆手，作为最后的纪念。
“该死的！”浓郁的雾气顺着七窍往身体里涌去，虽然特洛上校反应迅速地屏住呼吸，捂住口鼻，然而鼻腔、食管、耳道还是免不了火辣辣一阵疼，可以感觉到那股灼烈的气息在体内横冲直撞，如伊娃初入伊甸园。特洛上校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扶着墙壁，身体缓缓跪到地上。
当凯特琳·米勒请求军方分派人手协助巡查员封锁66号住过的房间，并提了十个人器进入手术室，他就隐约意识到，其中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尤其是这期间，辛图洁身为研究员之首，居然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这些本身已经令人不安。
还有那莫明其妙出现的逃生通道，消失在通道深处的巡查员……
“不，我不能死。这里还不是真正的战场。”
*
此刻梵加德正在梦野中彷徨，独自面对绵延的血红，驱之不绝的恐慌，还有阴影深处的庞然巨兽。不、不、不……不要过来！姐姐救我……救我……求你……他深陷在梦中，嘴唇喃动不止，在梦里惊惧不安地低吼。
禁闭室的门无声启开。在沉寂的黑暗中，一片突如其来的光线打到脸上，被囚的少年立即清醒过来，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惶。白衣大褂的身影背光站在门口，戴着手术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罕见的纯粹黑眸，光华柔媚，似笑非笑。
“……辛图小姐？！”梵加德飞快地爬起身，残余的晕眩感中途让他不小心打了个趔趄。
这个年轻的大男孩子冲过来，挠着头问辛图洁：“伊芙拉她……她怎么样了？辛图小姐，伊芙拉受伤了是不是！现在她怎么样了？你们一定能治好她吧？我从来没想过要逃跑，我比任何人都想上前线，但是、但是……”他满面焦急，明亮的碧眸中闪烁着愧疚的眼神，仿佛在说：伊芙拉在哪儿，他便去哪儿。
那双黑眸微眯了眯，布满失望，声音隔着棉口罩传来，却被经纬过滤了锐意，依旧温柔体贴：“梵加德，我们本来有机会制止这件遗憾的，但是……我很抱歉。为什么当时不听从我的劝告，停止你们愚蠢的行为？”
少年一怔，愧疚地垂首：“辛图小姐，对、对不起……”
“不，这一次，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辛图洁说。
梵加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伊芙拉到底怎么了？我知道，辛图小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绝对有办法帮助我们的，对吧？”
“她死了。你们打开的逃亡隧道，使类变异菌入侵到了笼中，菌孢通过伤口进入了她的身体。我们……无能为力。不，甚至是整个科学界，都还束手无策。”
“不、不会的……不可能……”眼瞳急剧收缩，他的声线颤抖起来。
“不……不可能……”印入辛图洁眼中的，是少年惊惧苍白的面庞。她曾经见过无数张类似这样的脸，那是失去至亲、至爱之人时特有的表情。人类的喜悦之源千奇百怪，然而心灵悲痛所在却都是相通。
“还有另一件事。”梵加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辛图洁跟着冷静地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为了救伊芙拉，不管让你做什么事，你都愿意吗？”
她并没有给少年任何反应或者思考的机会，继续说道：“就像几个世纪之前残存下来的那些老式电影里总会出现的情节，为了拯救全人类，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最后才换来和平。”
话题陡然一转，辛图洁问他：“梵加德，你知道为什么政府要将此类演绎英雄情怀的影视作品列为禁片吗？”
梵加德无法确定她想表达的是什么。他也是来到治丧局之后，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禁片的——作为人器的重要教材，向他们灌输救世的理念，以期培养起他们的英雄情结。一颗为守护而跳动的心脏，会给予他们无畏和勇气。
然而，辛图洁像是想要把所有的丑陋表象揭开，血淋淋地展示给他看。
“普通民众能接触到的所有信息，都是政府粉饰过后的太平。和平年代可以期待英雄的出现，甚至制造‘英雄’。但是在这种****的时代，位于社会上层结构的决策者们需要最大限度地维稳，淡化民众的恐慌，让制度正常运转，让人民相信生活是美好的……
可是，现实果真如此吗？
即使将此间称为“末世”也不为过。余下的人类之所以能享受生之意义，是因为有小部分人在前线殊死战斗，才换来这片刻喘息。是的，每天都有‘十方’在死亡，事实上，被选拨为“人器”就象征着预订了死亡旅程的车票。但假如没有人愿意替补这些空缺出来的位置，那么这道最后的屏障将溃散无余，而人类，则失去最后的生存之地……
梵加德，上帝是公平的。既然享受过这安宁，现在也该承担起自己应尽的责任。你们可以逃避，可以退缩，也可以当懦夫，但是，我绝不容许任何人质疑‘十方’存在的意义。”
少年的神色难掩伤痛，海量的信息令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情不自禁地抱着自己的脑袋，身体内部泛起一波波的颤栗，仿佛来自灵魂深处。他又迷惑，又纠结，又恍惚有一种豁然开悟的感觉。
“不过，以上这些都不是我想向你阐述的重点。”出人意料地，下一秒辛图洁就反口，彻底抛弃了这些引起他灵魂震动的前言。
“梵加德，你是甘心当一名愚民，还是睁开眼睛看清这世界的真相呢？”
这句话狠狠撞击着梵加德的心灵，以致他有长久得仿佛世纪变更的那么一瞬，茫然而不自知，只是定定地望着辛图洁，望进她的眼睛深处。
那子夜般的眼瞳犹如一汩深潭，伸出无数寒气的触手，缠覆着他溺顶。
“是甘于愚昧，还是寻找真相？无论，残酷也好，虚伪也罢……人生存在之必然，除了无止尽地繁衍下去，难道就没有其它更重要的意义了吗？不，我绝对无法认同！我想找到与那个与众不同的答案！”
黑眸微微一弯，女人抬手摘下了口罩，一贯风情的眉目染上淡淡的寂寥。“这番话，我原本是准备来说服阿觉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梵加德，阻止她！”
——“现在只有你能阻止她了！”
完整的话其实是这样的。
*
黑暗犹如庞大的洞穴，吞没了前面辛图觉的背影。梓实跌进去之后，身体只有无止尽地坠落、坠落……诡异的“逃生通道”。她在下坠的过程中拼命扭过头望着入口，一团白影悬在半空，正急速地缩小成白色的微点。
梓实惊惧地瞪大了眼睛，害怕得想尖叫，扯开嗓门，肺部上涌的气息只能徒劳地穿过空洞的喉管，发不出一丝声音。
救我、谁来救我……辛图……辛图……心中油然而生巨大的恐慌，令绷紧了神经的梓实几近晕眩过去。突然双胞胎少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左一右地扶住她的手臂，或者可以说成是——挟持。
“人类，你不必害怕。”他们异口同声道，同时侧头，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妖异面容，有着宝石蓝的眼眸，姻红的眼影，以及，洁白的犀角。
彼时，独自行走于萤光河川之上的男人身形一顿，若有所觉地回首，长发在隧道风中猎猎飞扬。
大雾来袭，人类惊恐走散，哀鸿遍野。
安眠于棺中的人器仿佛受到死神的召唤，猛然张开了眼睛。
——“dreams‘wakenup，andtheworldends。”
呐，这句话的意思是：若梦苏醒……那将是，真正的末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