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六十四出门的任务是找雨水,方位是北方。在他出门的时候,他爹胡喊山又交给了他另一个新的任务:顺便出去找找你哥哥——那个祸害胡五十六。
胡六十四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是辛水生带着辛家人已经离开了饮马湖,去了玛雅雪山之后了。
胡六十四来到家里,迎门叫他妈,他妈没有回声,进了厨房,还不见他妈,又进了他妈的偏房,还是没有人,又来到了堂屋,里面黑咕隆咚的也没有人,叫了一声爹,没有人回答,又叫了一声爹,还是没有人回答。他急忙出了门,叫他爷,他爷也没有回声,他怀疑他爷已经死了,急忙出了门。
胡六十四在庄子里面转了三圈,也没有看见一个男人,只有那些狗在吠叫出雄性的声音。男人都哪里去了呢?胡六十四问了好几个放学回来的娃娃。
——挖甘草去了!
——什么是甘草?
——就是草根。
——挖甘草干什么?
——还能吃呢,甜甜的。
一个娃说。
——就是卖钱嘛。
另一个娃又说。
——他们在哪里挖甘草呀?
——野猪林后面的滩上。
——你是干什么的?收甘草的吧?
一个男孩狡黠地笑着问胡六十四。
——我是来叫你们去好地方的,那里有好多的草,值钱的草,比起甘草要值钱多了。
——那地方离我们这里远吗?
——很远,很远。
——那我们才不去呢。
——我们庄子里有四个哥哥去外面找水去了,找到的话我们哪里都不去。
聪明的男孩很老道地说。
——他们回来了吗?
——只有一个回来了,回来又走了。
——谁回来了?
六十四急不可耐地问。
——就是水生哥,他带着辛家人全走了。
——他们去哪里了?
——去了雪山。
——不是,是玛雅雪山,那里可好了,有山有水,还有野猪。
狡黠的男孩补充说。
——我们饮马湖都没有野猪了。
聪明的男孩脸上失去了笑容说。
——那你们怎么不去呢?
——我们要等其他的哥哥回来再说。
——我就是你们的一个哥哥,我说的那地方去吗?
——不去……
——为什么?
——我爹说我们的先人都在这里,我们不走,哪里都不走!
——你爹现在在哪里?
——你一直往北走就看见了,全村的人都在那里。
胡六十四就开始往北走,他的心里很难过,那些娃娃已经认不得他了,但是他们还在等着他回来。
胡六十四走出了枣树林,再往北看去,黑麻麻的人群散落在沙漠和戈壁的交界地带。他们基本两人一组,或者一人一个地方,都在风中躬身挖掘。风扬起一缕一缕的沙土,正如一条一条的破布,好像将那些人的身子裹了一段又一段。那风又像一把一把闪烁的刀,远远看去,把那些人的身子切成了一截一截。
胡六十四还是努力地靠近他们,但是风的手在后面扯住了他的后襟,他要使劲挣脱那无形之手才能前行。
终于走近了那些挖甘草的人。
那地是沙土掺和的地,铁锨挖起来不是十分费劲,但是,那甘草的根却很长,有的要挖到一两米多深,沿着地皮就可以走三四米远。那甘草几乎有胳膊腕子粗细,一根足足有十多斤重。那些男人就站在深坑里面,一锨一锨挖出很大的坑窝来,才能把甘草根挖得长些,因为收购甘草的人是以长短粗细来区别价格的。
那无际的沙漠交接地带有的是甘草。土地是沙土,酥楞楞的,根部在这土里面长起来轻松自如,正如旱獭在玛雅雪山的浮土下,只要轻轻拱动土地,身体就可以在地下自如地伸展甚至跑动。可是现在已经被人挖去了很多,地面就像旱獭拱过一样,左面的沟和右面的沟往往犬牙交错,像神奇的上帝用巨大的指头在地面上画了些深浅不同的图案,人们就在这些图案当中钻来钻去,之后剩下的就是千疮百孔的地面和扬起来的沙尘。
在这沟沟坎坎之上,当风沙飘来飘去的时候,总让人产生一种神秘的幻想,或许这沟沟坎坎当中在孕育着什么神奇的灵魂,或许这沟沟坎坎里面正在生长着一种让人死亡或者成为其他变种的东西,或许沙漠的灵魂就藏在这里面,或许就长在这粗壮的甘草根里面。有一天,会突然将整个沙漠从这里掀起,送到另外一个地方,一个人们永远见不到的地方。而这粗壮的甘草根就是输水管子,那管子在地下秘密布网,有一天管道铺设完毕,将水从地下汲上来,通过甘草的叶子或者头部将水哗啦啦喷到沙漠的任何一个角落,沙漠自然就死了。其实,这就是潴野泽的人们要寻找的水源,可是,他们提前将这些水管子破坏了。
胡六十四看着这情景,心里格外伤感,又特别愤怒。
——爹——
——妈——
——爹——
——妈——
胡喊山从一个坑里面钻出来,脸上盖了一层沙土,看不清他皮肤的颜色,只有两只眼睛在闪动。胡喊山背着一根像蟒蛇一样的甘草根,晃着身子在风沙中趔趄着来到了儿子身边。
正如一群旱獭从土里面钻出来,所有的人都钻出了沙坑,大声喊叫。
——胡六十四来了,走啊!
——爹,你们挖了这些东西,风沙拿什么遮挡啊!
——还有树呢!娃娃,没有水,不要说草了,就是树也得死!
——你找到你哥哥了吗?
——没有。谁知道他在哪里,我一直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
胡六十四靠在一颗沙枣树下面,满脸沮丧气。
——你哥哥不知道哪里胡日鬼,怎么没有音信了。
胡喊山听了下落两个字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爷呢?
胡六十四怕他爷爷死了。
——你爷爷在家里躺着呢,还没有死呢!
——你这话不等于没有说嘛!
——他现在连门都不出了。他不想看没有水的潴野泽,没有水的石羊河。
——我到家里也没有见他啊!
——在啊?
一股子风吹过来,胡六十四急忙捂住了嘴,沙一粒粒从他的领口冰哇哇地钻进了他的脖子里。
胡六十四也坐下身子靠在了那颗孤零零的树下面,他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他看见那棵沙枣树已经有一半枯了,树尖上还挂着几颗红丢丢的沙枣。
人们都来了。胡六十四的妈也满面灰土地来了,见了儿子显得有点局促,是因为胡六十四的眼睛一直奇怪地盯着他妈,似乎他妈不应该是这样子。
——那就快回家里再说吧,娃子。
胡六十四的妈急忙收回了看娃子的目光,匆匆催促。
出门的时候胡六十四尚且是一个吃得虎头虎脑的家伙,身上的肉瓷实得很,现在瘦得像刚从监狱里面出来:又黑又瘦,并且穿着皮袄,手上一层黑垢痂。胡六十四的妈流下了两行子眼泪,眼泪冲去了脸上的两行子沙土,最后冲刷出他妈苍老的脸皮。
人们簇拥着胡六十四回家,他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红红的,不断地用他的黑手揉着,眼圈子就成了黑眼圈了。他的心里更是蒙上了一层黑雾——这狗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当年他离开的时候,这里的水还在小小地流淌,而现在连浇地的水都没有了,不要说流淌的水了。
胡六十四进了门,急忙又进了他爷的堂屋,见他爷蜷缩在炕脚头。胡六十四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笑嘻嘻地揭开了爷爷盖的被子。
——爷,你能装得很啊,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你狗日的进门就找你爹你妈,进了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啊——
——我进门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老子不是东西!
——哈哈哈,爷爷,你当然不是东西了,你是我爷,怎么叫东西呢!
——狗日的东西,回来就疯了!
——你吓死我了,爷!
——你以为你来我就死呢,还有你哥哥,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哥哥暂时不回来,怕回来你就死!
——他不来我也死呢。
——爷,我找到了个好地方,那里有好多的药材,药材可值钱了!你去不去?
——不去,就是有金子银子也不去。我要和你的先人们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那你吃西北风啊!
——我死了又不吃你的馍馍!
——可是你现在还活着啊!
——你不给我吃不就饿死了吗?死了还吃你的东西?
——爷,这地方变了,我们得搬了。
——搬吧。我哪里也不去。
胡家人盼望着胡六十四能够给他们带来关于雨水或者其他任何好消息。可是,胡六十四回到家里并没有带来一点关于水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