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燎疳。这是潴野泽的人来到张吴李家湾的第三天，也是在张吴李家湾过的头一个节。
那是张吴李家湾最热闹的一个夜晚。
奇怪的是夜幕降临，孩子们都不见了。大人们都很纳闷：没有了孩子，还跨什么火堆子，还燎什么疳？再说了，没有孩子们应声，就没有热闹的气氛了。
于是，满庄子响起了找孩子的叫声。
——胡嘎子唉——
——胡四辈——
——尕喜儿——
——尕蛋子唉——
……
喊声此起彼伏。月亮早就在天黑前急不可耐地闪现在东天，天上的星宿一个个眨着眼睛，探头探脑出现在黑色的天幕上。
胡四辈兄弟三个也消失了。
原来，高白雨和胡四辈在寨子墙头上正进行着一场和平谈判。
这场谈判是胡四辈主动发起的。特使朱尕喜带着胡四辈的谈判意向，来到了寨子墙头，找来了高白雨。
——高“司令”，今天晚上的火堆子怎么个燎法？
高白雨一听“司令”的叫法，心里好生受用，但语气中还是充满火药味。
——去年怎么燎今年还是怎么燎，你又不是没有燎过。
——胡四辈说今年他有个好主意，想和你一起商量一下。
——原来是他让你来的？少管闲事！
——冤家易解不宜结嘛，司令，这是胡四辈让我给你说的。
高白雨一听“冤家”二字，心里突生不悦。
——他，滚蛋！
——不要，你们应该和解啊——
——和解，怎么和解？
——他要在你的地盘上给你长精神呢！
——怎么个长法？
——他来你不就知道了？
——嗯——
——让他来，哥哥，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个什么象牙？
高白雨的“参谋长”徐猪娃说。
——那就叫他来，我等着！
——来啊，四辈，上来——
朱尕喜在墙头上双手做成桶状，对着远处高喊。旋即，胡四辈已经和他的人马站在了寨子墙下面。
——只上来一个人，其他的人在下面等着！
高白雨看着这般情形，急忙阻止了突然出现的大队人马。他怕这些人马会猛然侵占了他的寨子墙头，像上次一样遭到袭击。
——四辈，你先一个人上来，其他的人在下面等话！
——好！
胡四辈一个人上到了寨子墙头，按照他的说法是“单刀赴会”。
——高“司令”，我们都是男人——
胡四辈站在高白雨面前的时候，心里开始发憷，他的第一句话冒出来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自己果然是一个男人了！
——当然是男人！说——怎么个玩法？
——既往不咎！
——行！
——今晚上我们来个四方来朝！
——啥是个四方来朝？
——以你的寨子为主，把四个方位的人分成四拨人马，每个方向给一个墙头，每个墙头自成一体，来个四面燎疳，四面扬花儿，看谁家的花儿好看，我们来个比赛！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
——我们四面的头领就是四大弟兄！
——行！男子汉说话如拔牙！现在叫来四大弟兄，安排任务，立即准备！
高白雨说出“男子汉”三个字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个大人了，甚至是个大人物了！
——我主持南面，你主持北面，其他的分别主持东西两面。
旋即，孩子们在四大弟兄的主持下，抱着草来到了属于他们的墙头，开始紧张的准备。
胡四辈这次行动赢得了和一向称霸的高白雨在张吴李家湾分庭抗礼的地位。
在夜色渐浓的过程中，寨子的四面墙头上已经堆放好了很大的十二个麦草堆，等待一声令下，从南面开始点火。
高“司令”的手里有自制手枪，那是大家都听闻过的。但是见过的人却不多，当晚的点火信号就是枪打到哪个方向，哪个方向点火。
就在天上的所有星星都探出头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南面墙上的枪声响了，一连三发，啪——啪——啪——随之喷发出了三束幽蓝的火舌。
接着，一束手电筒光在南面的墙头上扫了一遍，立时，一溜儿十二个火堆开始在墙头上熊熊燃烧起来。四面的墙头上喊声雷动，整个张吴李家湾的孩子们开始在南面的墙头上燎火堆，一串子人影在高高的墙头上晃动，映照着整个村子影影绰绰，如在天庭。
这时候，大人们才明白今天的孩子们去了哪里。
年轻人开始也上到了墙头上，燎起了火堆，男男女女的喊声迅即和着火焰的光亮四面散开去。
——燎过了，燎散了，娃娃的毛病子不犯了！
——燎过了，燎散了，今年一年没病了！
——燎过了，燎散了，今年的庄稼滔下了！
……
墙头上的人们喧闹着，喊叫着在这个节日里祈语。
南墙头上的事宜自然由高白雨说了算，他组织人马维持秩序，安排哨卡隔一段放一个人过去，免得挤出事情来。
在一阵子的跨火堆喧闹之后，就是撒火籽儿上天祈福来年了。
——麦子花儿开了——
人们齐声高喊的同时，高桌儿吧满满一铁锨火籽儿送上了夜空。
——咕咚——
一团火籽儿高高飞上夜空，又旋即四散成了火花！正如炸开了一个硕大的礼花一样，灿烂在张吴李家湾的天上。
——豆子花儿开了——
人们仿佛看见了满山遍野的白色的紫色的豆子花儿开放在张吴李家湾的角角落落。
——山药花儿开了——
人们仿佛看见了满山遍野的紫红色的山药花儿开放在张吴李家湾的角角落落。
——胡麻花儿开了——
人们仿佛看见了满山遍野的蓝汪汪的胡麻花儿开放在张吴李家湾的角角落落。
——玉麦子花儿开了——
人们仿佛看见了满山遍野的白色的玉麦子花儿开放在张吴李家湾的角角落落。
——芸薹花儿开了——
人们仿佛看见了满山遍野的海蓝色的芸薹花儿开放在张吴李家湾的角角落落。
——油菜花儿开了——
人们仿佛看见了满山遍野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儿开放在张吴李家湾的角角落落。
——麻子花儿开了——
人们仿佛看见了满山遍野的碎瑙瑙的白色的麻子花儿开放在张吴李家湾的角角落落。
——萝卜花儿开了——
——红萝卜花儿开了——
——扁豆花儿开了——
——红花花儿开了——
——杏树花儿开了——
——梨树花儿开了——
——苹果树花儿开了——
——桃树花儿开了——
所有的人们想象着美好的花儿在一年里一茬接一茬地开放，在这夜色绚烂的正月十六。
——生意花儿开了——
在所有花儿都开过之后，一笼花儿在天上已经腾起。人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花儿好了，这时候，胡六十四在一边高喊了一声。
人们循着天上的声音看去，那花儿果然开得像天女抖落的花包袱一样，顿时满天都是五彩的花儿，旋即，又和天上的星连结成一片，分不出哪是花儿，哪是星宿。
这是这天晚上最绚烂最让人们难以忘怀的花儿，人们缓过神来，互相问这花儿是谁喊出来的，怎么如此炫彩，这才有人指指胡六十四。
——这是胡四爷的弟弟，是个大生意人呐！
这下，人们才知道原来他们村上有了个生意人，叫胡六十四。
接着是北墙头，这是胡四辈主持的墙头，他们临时玩出了新的花样。在高“司令”的枪声响过之后，北墙头上腾地点燃了十二把火炬，那火炬一开始在墙头上排成了一队往返跑，接着又是六个往东跑，六个往西跑，再接着又交叉跑，在这样的队列变换中，两头的火堆点燃了，这样几乎就成了十四个火炬，有动有静。接着，中间的那两个火堆也燃着了，这就成了十六个火堆，那些火把还在跑动，已经成了一个方阵在墙头上闪动。接着，猛然一声炮响，十二个火堆整个都燃着了！其他的十二个火炬分列两面，整个北面的墙头上几乎是十步一个火堆，只是高低不同罢了——中间的十二个火堆低些，两边的高出一个人头。这样的阵势着实让下面的大人们也一下开了眼界，接着是“火把跳火堆”。火把引领着人们在北面的墙上跑来跑去，整个北面的人们沉静在自豪和快乐的海洋当中。
撒火籽儿也是别出心裁：两个火籽儿堆同时撒，从两边到中间；接着，又是两边，直到中间的两堆撒完了，才算结束。
接下来，东西两面墙头上的火堆就没有什么特色了，和南墙头上的没有两样。但是站在下面和上面的人们还是声嘶力竭地喊着吉祥的谶语，直到最后人们都不说话了——嗓子彻底被喊哑了。
看着来自异乡的火籽儿在天上灿烂异常，胡喊山站在院子里轻声道——
——这里的火籽儿旺骚得很，今年是个丰收年啊！
同时，正如胡四辈和他的弟兄们在寨子墙上拥有了一面墙的局面一样，来自潴野泽的人们在这个张吴李家湾的地方开始安稳地和本地人分享这方水土带给他们的恩赐。
胡六十四在过完了正月十六之后，就出了门去做生意去了。他很少回家，他惦记的是城市，还有城市里面的人，还有城市里面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