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官布起了个大早，悄悄跑到马尾山丛林里踏勘了一会儿。他知道，在这里有一头牙獐，旺堆老老多次曾在这一带打过埋伏，企图捕获这珍贵的野牲。可是，这头獐子很狡猾，年轻猎手费尽心思也没弄到手。这次他参加了打狼组，领了一支快枪，老官布料定旺堆老老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于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官布尕藏，便选择了一处险要地段，把一棵茶杯粗细富有弹性的野皂角树弄弯了，在地上下了一只“活扣”。伪装得任什么人也瞧不出破绽。最后，满意地笑了笑，仍然悄悄回到小土屋，去喝自己的奶茶了。
果然，不出老官布所料，当打狼组的年轻猎手们展开工作、背上快枪独自活动的时候，旺堆老老趁机钻到丛林里，满怀信心要伏击那头獐子。他提着枪，猫着腰，轻轻地挪动脚步，向丛林深处钻去。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绊，那弯倒的野皂角树“忽”地一下直竖起来；年轻的猎手只觉脚巴弯一紧，脑袋一晕，还没有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巳经双脚朝天，脑袋向下，被悬空倒挂在皂角树上了！当他从一阵晕眩惊恐中醒悟过来，这才晓得自己错踏到猎人的活扣上了。
他一面心里咒骂着，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偏把扣子下在这种地方；一面挣扎着拔出腰刀卜伸手割那条绳子。绳子断了，“嘭腾”一声，他从半悬空里掉下来。虽然距离地面并不太高，不至于摔折胳膊跌断腰；但不巧的是地面上有一只枯树桩子，正好刺在他的脚脖拐上，碰出一块青印子，疼得遭了暗算的猎手咬牙切齿。他气恼极了，嘴里骂着娘，去解那兀自套在脚巴弯上的绳扣。忽然，他发现绳扣上系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几行藏文：“你再敢目中无人，下回我要用割不断的绳子吊死你！老顽固警告。”
事后人们看见旺堆老老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问他咋了？小伙子红着脸回答说：“不要紧，追狼的时候摔了一跤！”
第二年夏天，牧场的大群牲畜，都出圈到高山夏季牧场去了。官布老爹的自留乳牛，仍然拖着条长绳，在土屋前面的草滩上，平安无恙地啃青草。
雄鹰牧场场长桑杰，有一天转悠到这儿来，看见这头孤零零单独放牧的乳牛，便带着劝告的意味，笑眯眯地对老官布说：
“老爹！您这头牛，不能再拴在这里了。”
“为什么？”
“您是老牧人，还用我说吗；现在正是母牛发情的季节，您为什么让它像一个老尼姑似的呆在这儿呢？放开它吧，叫它到大群上去自由地会会情人吧！”
“算了吧，也许它对恋爱的事不感兴趣一一它留在这里，我喝奶子方便些。”“可是，下犊儿更要紧啊。”
“场长同志！你还是多操心好集体的大群牲口吧；我这头牛，就不用你管啦。我打算到时候牵一头老骚牛来给它配一下就得了。”
“那不保险。”
“万一配不准，那就等明年再配吧。有个亚儿子即二岁牛犊反正奶是不会断的。”
“不要这样，老爹！”年轻的场长耐心地向老人进行说服。“这是生产大事，集体牲畜需要发展，自留畜也需要关心嘛。大道理且不谈它，小官布渐渐长大了，您也该让孩子多喝点奶子啊。”
“这……”老头子被场领导的话感动了，但他仍然为难地说，“那么，我眼前……”
“眼下您喝茶的奶子，由近一些的圈上供给。您要是嫌路远、每天去取麻烦，我回头给奶粉厂驮奶子的工人说一声，您准备好一只瓶子；反正他每天要路过这里，就给您顺便带上好了。”
老头子没话说了。他当天就把那头自留牛赶进山里，寄放到赞木拉阿爷的女婿一才什旦夫妻放牧的那个牛群里了。
两个月后，就发生了我们故事开头讲过的事件：才什旦夫妇放牧的乳牛群上，黑夜里闯来一只恶狼。这只狼，不知是为了蓄谋报复世仇，还是根本没有从自己祖先那里听到过官布尕藏的威名？总之，属于牧场的成百头乳牛它不咬，偏偏在老虎嘴上拔了笔口咬死了老官布的那头宝贝自留牛。
新闻立刻在全场传开，大家都热烈地议论起这件事来。我们不难想象那伙打狼组的年轻人，对这件“巧事”的发生，引起了多大的兴趣。这一天，几个青年猎手，聚集在场部食堂的厨房里，抽着浓烈的旱烟叶子，喝着酽酽的砖茶，大声喧笑，高谈阔论着一只聪明的狼，如何惩戒了“吹牛皮”老头的话题。
“真是一只了不起的狼！”一个小伙子说。“如果不是为它六十八位祖先报仇，怎么会偏偏去咬老头子的牛！”
“事情似乎还没有了结另一个小伙子说，“说不定再过几天，它还会咬死那头亚儿牛犊呢！”
“完全正确，”第三个接着说，他正是吃过老官布苦头的旺堆老老。“咬死那只牛犊以后，老狼岂能善罢甘休？你们瞧着吧，它还要在老头的腿肚子上叼去一疙瘩肉呢！”
“哈哈哈哈！”
“住嘴！”
年轻猎手们正喧嚣得热烈。突然，有个人大喝一声，从门外闯进来。大家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桑杰场长。
年轻的牧场领导人，气得脸色发紫，两只鹰一样锐利的小眼睛。盯住了这几个发愣的小伙子，严厉地斥责道：
“你们都满嘴尽嚼些什么，啊？别人发生了不幸，就值得你们这样幸灾乐祸吗，啊？你们都长的是什么心，啊？”
这一连串的“啊？啊？啊？”训得小伙子们都哑口无言了。他们互相暗暗地吐吐舌头，挤挤眼睛，意思是说：老头子的“乖孩子”来啦，快溜吧！暗号传递，他们都一个个虚溜虚溜地溜走了。最后只留下场长一人，老半天还站在厨房里生气。
桑杰是解放后第一批涌现出来的青年积极分子。经过新政权培养教育，提拔他做基层领导干部也有好几年了。他是一个脾气浮躁、动不动就情绪激动的人。特别在对待年轻人，态度上就显得过分严厉。往往在某些原则问题的争执中，会脸红脖子粗，暴跳如雷地发作起来。其实，摸着他脾气的青年们并不怕他，有时还故意逗他生气。但是，毛躁性子的场长，一经到了老年人的面前，却温顺得像一只小羊羔，即使发生了尖锐的争执，也总是委婉地劝慰对方。至于一些非原则的小事情，干脆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随和态度，打个哈哈，也就马虎过去了。他说：对老年人的某些守旧思想和古怪举动，我们最好别那么认真。只要不妨害公众生活，就让他们有限的晚年，随心顺意地去度过吧！所以，全场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提起桑杰场长，都亲切地说他是个“乖孩子”。
桑杰在厨房里转了一会儿圈圈，兀自压不下心头的火气。正在这时候，听到从办公室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他这才鼓嘟着嘴巴去接电话。
“喂！哪里？哪里？”桑杰场长一把抓过听筒，高声叫道。
只听电话里一个人嗬嗬地笑着，回答说：“我是炭窑沟的老马。桑杰同志！你又发什么脾气啦？给咱们那四头牦牛准备好了没有？拜们马上就来赶了。”桑杰心里一动，稍微沉思一下，硬巴巴地回答说：“不行，我们没有四头牛！”“什么？什么？”对方着急地叫道，“同志！你别开玩笑，中秋节马上就到了，我们要给煤矿职工准备丰富的节日肉食呀！”
“我们只能出售三头。”
“为什么少了一头呀？咱们不是谈妥四头吗？”
“三头，活牛只给三头！”场长固执地说。“那少了的一头，我们补给你牛。”“行啊！行啊！”对方马上高兴地同意了。“不过，肉可要好的呀。过中秋节吃瘦牛肉，群众可有意见呐！”
“这你放心，上好的新鲜肥牛肉；除皮带骨，价格优惠，补给你们二百斤一一这你该称心如意了吧！
年轻的牧场一把手，打完电话之后，刚才那大发脾气时的满脸怒容，已经烟消云散。他满意地笑着，走出办公室，上南湾子小土屋里，去探望那位遭受了不幸的老人。一路上，他心里暗自琢磨：唔，得格外提高警惕，防备着一点；因为老头子的自留牛，当初是我动员他赶到山里去的；说不定他会怀恨在心，给我来上一手，那我可受不了哇！
出乎场长意料之外，当他来到官布老爹的家里时，主人满脸乐哈哈的，热情地接待了他，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嗯，这是“笑里藏刀”。场长坐下之后，又在心里琢磨，这得加倍小心才好。
“啊哈！”老官布快活地笑着说，“你来得正巧，我请你吃一点好东西，真鲜嫩极了！你稍微坐一会儿，我马上给你弄来。”
说着，他挽袖子捋胳膊，进到套间小厨房里，只顾忙活去了。
哦哦，那话儿来了！桑杰独自坐在炕上，抽着旱烟想道：我猜得出来，在这种时候，他会给我什么样的好东西吃瞧着吧，吃不了，得兜着走呢！
只听小厨房里，“叮叮，哐哐”，一阵切刀剁着案板响。接着，铁锅里“昧啦啦”炒着什么。那一阵阵扑鼻的香味儿，直从套间小门里流溢出来。一会儿，主人擦抹干净放在炕上的小方桌，排上筷子，端出一大盘热气腾腾的东西，放在桌上。
“来，尝尝吧，保险有味儿！”主人热情地让客人吃。
桑杰捏着筷子，迟迟不敢轻举妄动。他两眼盯住盘子里的油漉漉的肉块子，问道：
“老爹！这是什么呀？”
“爆三样一牛心、牛肝、牛腰子。快请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桑杰场长愣了一阵，只好满脸赔笑，说道：“哦！您的烹调手艺，我是知道的。您这爆三样一定好吃极了！可是，不过……嗯，您可不敢在里边，下上一点儿什么一一比方说，类似吃了马上会拉肚子等等，那样的药面面啊！”
老官布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叫着场长的小名说：“小吉吉！你太多心了。你放心好啦，我不会对你来这一手的一一来，咱们一块儿吃！”说着，他先抓起筷子，夹了几块，塞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桑杰这才放下心来，开心地和主人一同分享这美味的爆三样了。
老官布一面吃着炒牛杂，一面从容地谈道：“虽然我的自留牛，是你动员我赶进山里去的。但是，既然我已经同意了，就绝不会抱怨别人吃呀，这一块是腰花！一一咬死就咬死了吧，我把它吊在梁上，慢慢吃它，肉可是真肥啊！下次你来，我再炒个别的花样请你。”
桑杰笑道：“家里吊起一条整牛，顿顿炒牛肉，天天炖牛肉，您也不嫌腻的慌吗？”
“这有什么法子，这是老狼给我送来的口福呀！”老官布回答说。“就是天天吃肉，二百来斤的一条整牛，也够我几个月吃呢！”
桑杰听得出，老官布嘴里虽然讲着笑话，但从他的语气里，却掩饰不住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感叹。
桑杰又问：“皮子没有撕坏吧？”
“狼只咬断了喉咙，什么也没有叼走一一嗨，‘小涝池淹死会水的，唿雷爷打了说嘴的’；折损一头牲口我不会伤心，就是这口气难服啊！来，喝茶，茶可是清茶。”
“怎么，今天没给您送奶子吗？”
“不，我没有给瓶子。”
“为什么？”
“我的自留牛死了，我应得的一份奶子断了；我不能让一些嚼舌根的人嘲笑我：‘哈，半碗油老爹的自留牛叫狼咬死了，可是，他还厚着脸皮，一瓶一瓶地装奶子哩！’所以，我宁肯喝白开水，等着我那头小牛犊什么时候长大了，再正大光明地喝奶茶！”
“咳，您老人家怎么这样想呢？”场长说。“放着这么大一个牧场，上千头乳牛，难道连您喝茶的奶子也供应不了？何况，死了一头牛，您就不能再弄一头吗？”老人摇摇头说：“我一时拿不出一头牛的钱。就是有钱，谁能卖给我一头乳牛呢？算了吧，不喝奶子，也能肆活！”
“谁能卖给您一头乳牛吗？牧场就可以卖给您一头；至于钱么，您也别发愁。您这条野狼替你屠宰的牛，可是条肥牛；除了头蹄下水以外，肉一斤也别动一一我已经给您找下主儿了。”
“什么？”老官布莫名其妙地睁大了两眼，“牧场可以卖给我一头牛？我这个牛肉？”
“是的。我仔细合计了一下，卖了这二百斤牛肉再加一张牛皮，不用添多少钱，就可以买一头活牛了。回头您办完手续，就在才什旦放牧的乳牛群里挑一头就是了。”
官布老爹生性倔强，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流过一滴眼泪，但听了牧场领导在自己遭遇不幸的危难时刻，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扶他一把，忍不住感动的泪水湿润了眼眶！中秋节后，人们惊奇地发现，老官布遇害的乳牛，又奇迹般地“复活”了。啧啧！你瞧，这永远跌不倒、摔不坏的“半碗油”老头！
然而，老官布有趣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当年的老猎人翻天揭地、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了一副古老的猎捕工具——“夹脑”。他暗暗下定决心，不活捉了那只成心跟他作对的可恶的老狼，绝不罢休！
他带着这副锈迹斑斑的行头，到森林边上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段秘密活动。老猎手果然出手不凡，约莫在半个月时间里，他先后捉到了两只狼。他不事声张地剥下狼皮，把狼肉都丢给牧羊狗吃了。他打算凑够三张狼皮，一绺儿挂在场部门口的拴马桩上示众，也让乡亲们知道，老官布英雄本色不减当年！
这天傍晚，当老猎人再一次去巡视围场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一只大黄母狼，又落入他的圈套了。
“哈，这可是一只大家伙！佛爷保佑！老官布也该体面地收场了！”
得手的猎人精神抖擞，高举起手里粗壮的皂角棍，就要赶上去敲碎那恶狼的脑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碰到了一只特别凶顽的“死对头”，虽然它的一条后腿被铁夹夹住，但因那器具年久失修，弹簧松劲，并没有打断狼腿骨；那狼一见猎人走来，便龇牙咧嘴，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凶光，不顾一切，带着铁夹扑过来，一口就撕住了猎人的棉祅前襟哦！我们的官布老爹，毕竟是年迈力衰了；他经不住恶狠这么一逼，早已手脚慌乱，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正要从腰带上拔出腰刀的时候，突然一声震耳的枪响，那撕住他衣服的狼，惨叫了一声，一个扁跤跌倒在地面，伸了伸腿子，就断气了。老猎人一时间愣在那里，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却见从森林里闯出一个年轻人，扑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
“老爹，老爹！您没事吧？”
老官布定睛看时，这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正是旺堆老老。在他的一只手里，还提着一杆79步枪。
“我，好着呐！”老猎人惊神稍定，轻轻踢了踢脚边的死狼，自嘲地说：“你’瞧，还是洋枪厉害！”
“您，平安无事就好！”旺堆老老说，“是桑杰场长，叫我在暗中保护您老人家呢。”
老官布不吭一声，开始从死狼的后腿上卸下那副夹脑，一面说：“这玩意儿还不能丢。回头我修理修理，把它下到一个谁也别想看见的地方；因为在我和狼子们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并不喜欢有人跟在我屁股后面！”
说完，就提溜着那具九斤半重的铁家伙，头也不回地走了。
唉唉，这个倔老头！
藏族习惯拌糌粑一般不用筷子，只用手指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