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芬挎坐在炕沿边,离他很近,说:“今年的粮款,是成梁替屋里缴纳的,四百多元,把娃子在外面好不容易挣的就都花销了。”淑芬也觉得跟他有话说,抬脸一瞅,他肩膀头披着件蓝布褂,正是她缝制的那件,已经穿旧了。淑芬说话有些跑神,“鱼儿还不知能不能养活,那还是没影的事……”
建德看她眼底一层湿润亮泽,建德由不得呼吸紧促,“他大大去哪达买鱼苗?”
“不知道,说是天水的鱼苗贵,陕西啥地方的鱼苗便宜。”
“那也得看加上运费哪个划算,鱼苗品种哪个优劣……”
不知啥时他跟她的那只手已抟握在一处。他移近来,她脸颊窘红。他披在肩上的布褂滑落下去,那股静静的麻约约的太阳晒在身上的气味。张建德忽啦一膀拥搂住她,大手揣抚摩挲着她腰臀、脊背。有顷她挣开,低声说:“松手吧,我去做饭,娃儿犁地也快回来了。”
淑芬刚迈出堂屋,院门口成栋牵着那匹大青骡子呱嗒呱嗒地进来,把骡子牵进圈棚,抱草料。淑芬说:“娃儿歇了,你张大大在咱屋,你去陪着说说话。”又问:“犁杠哩,咋没挈回来?”成栋说:“犁丢在地里,吃罢晌饭还得下地。”
成栋迈进堂屋,闷声叫:“张大大来了,”一屁股挎坐在炕这边。
“犁杠丢在地里,为啥把骡子牵回来?”张建德问。
成栋黑眼珠瞅了瞅,说:“骡子怕闪失,再说它也饿了。”
“呵呵呵,你还使役得爱惜,一早晌犁了几亩?”
“没计算它,后山的麦地,一块跟着一块犁掉就是。”
成栋人不大,说话很老气。成栋翻瞅两眼又说:“张大大是来敛电款吧,我屋的电款缴过了。”
张建德觉出娃子那话有意思!说:“这,我不敛电款就不能来你屋转转,混顿饭吃?”
成栋哧地一笑,沉下来没话了。
“光会犁,会种么?准备种啥,倒茬不?”建德问他。
成栋说:“种有啥不会,只须等我大大回屋,看他种啥。”
建德呵呵地笑了几声,淑芬端饭进屋,他叹说:“成啦——,你这娃子,能给你撑屋管家啦!”
淑芬把浇着肉臊子的长面摆上炕桌,说:“快吃吧,你不要夸他,成栋娃子要想成人,还得跟张大大学着些哩!”这句话说得张建德心热脸涨的。
淑芬再去下饭,成栋主人样坐在炕桌旁,陪着吃。呼噜呼噜一碗吃干净,等妈妈递来第二碗,知道候着先给客人添饭,等到第二碗吃完,他饱了仍候在桌旁“陪客”。妈妈说“吃饱了,你去南屋歇一阵吧!”成栋摇头,没离开。张建德慢慢地吃着说:“你候啥,我还要吃第三碗!”逗得淑芬格格地笑,说再为他添一碗,建德却摇摇捉筷的手。
妈妈又说“你去睡一阵”,成栋下炕说:“不睡,我去犁地。”停了停他说:“妈妈,你跟我一起去,帮我犁地。”淑芬一笑,“看这娃,不懂事,屋里有客人,你先去!”
张建德再次感觉到,娃子的确是长大了!张建德抬脸说:“成栋,上午日头小,你不用人帮,这时大太阳这么晒,却让你妈妈去帮你犁地哩?快滚吧——,去看你的犁杠在后山被人偷了!”淑芬“格格格”地笑着。
听到成栋牵着骡子出院门,张建德也下炕,披上衣,打算离开。尽管他舍不得就走,他觉出自己该走了!
淑芬把饭桌收拾掉,说:“你刚说的,这阵子太阳晒晒的,走啥?你困了就在这儿躺一阵!”张建德伸伸两臂,“躺一阵就躺一阵!”
张建德爬上炕去躺下了。农村的炕,晚上躺,头朝外;白天躺,头朝里。建德头倚着被垛子闭眼睡着了,淑芬把那件蓝褂子给他轻轻搭在身上。淑芬静静地坐在堂桌旁,缝补着一件孙志福穿破的衣,一针针有些紊乱,手不听使唤样。刚才,给他搭盖搭盖的时候看见他鼻翼端静静地摆着一滴泪珠,那滴珠儿晶晶莹莹。是的,淑芬觉出自己过去了,一切一切都过去了!眼前禁不住又恍出张青山,模模糊糊的,把他泯掉吧,忘掉吧,他不值得你记忆!他还不如这阵躺在这炕上的建德值得你记一记,就这么躺一躺,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一种照看,淑芬已经很满足了。不多时张建德爬起身:“噢,我睡得时间大了,歇得真舒坦,该走啦该走啦!”淑芬送他出堂屋,堂屋外檐头下投下一截阴凉,漆黑漆黑,那截阴凉的界外阳光又是那么晒亮晒亮。“你不送,别忘记那份核桃树的份子,那很值价哩。”张建德说完走了。
淑芬躺落在他刚才躺过的那块地方,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太阳那么刺耀,阴凉那么漆黑,她不知自己是在哪达,眼前存在过什么人,那种大饥荒年月常有的感觉又袭上来,胸腔掏空腾尽了样。她想刚才,她真该跟张建德睡!她为他搭盖衣裳的那一瞬间,她真该一拥,跟他躺倒搂抱在一起!她脑际神经一根根制不住吱——吱——地扯鸣,太阳,晒透她的单褂携着他鼻翼间一滴晶莹的泪珠,晃动,旋转,她觉出自己脸颊汗湿还觉出腿裆下面的湿,湿透了。她的脑际神经错乱了样,完全失去控制了样,听见屋外有谁叫她,那叫声从那阴凉漆黑漆黑、太阳晒亮晒亮的界线上传过来。她爬起身,确实听见屋外有喊声:“妈妈——,在屋么?”
淑芬走出屋门,那截阴凉已拉长了些许,可是那边地面折射着刺耀的白光,地面上确实立着一个男人,不知是张建德返回来了还是旁的啥人来了。她眨巴着眼皮搭了声:“谁?”那个人的脸面声音既陌生又眼熟,像长熟的麦子穗头摆动。
“妈妈,你咋了,脸色白黄白黄的,身体不舒服?”他问。他问着腿脚迈动,就径自迈进堂屋门。淑芬怔愣地望他的背身,有顷才恍悟出他是那个杀猪的,二社的主任。
“你咋来了?”淑芬板下脸色,“又摊派啥款子?”
“不是,你让款子吓住了?”他说着坐在堂桌旁。
“狗剩,我屋的猪还小,我没叫你来。”
张胜功扑哧一笑:“这伏天里,谁家杀猪哩!我是来看看你家买鱼苗的人回来了没有,有啥困难,吭声。”
淑芬也才倚坐在炕沿边:“你妈妈好么,你家的麦场都打整干净了?”
“我妈妈好,她如鱼得水,舒坦得很哩,不像妈妈你有心思!”
“我有啥‘心思’?”
张胜功没再吭声,眼睛那样剜瞅她。使她有些慌张,嗓音发紧地说:“狗剩,我说让你妈妈来走动,可是你狗日的勤勤地来这屋,做啥?”
张胜功说:“妈妈,其实我的心思比你的大,时间长了!”
张胜功说时眼睛就像那地面晒亮的白光折射过来,射在她脸上身上。他站起身便朝她走近,边挪步边说:“妈妈,自那时我就,我就念想你不住……”淑芬慌张说:“你坐下,坐在那边!”他却已扑到炕沿边,轰隆隆风扯雷吼地拥搂住她。“狗剩——!你狗日的疯了?我给你做妈都嫌老!快丢开,丢开!”狗剩双膝跪落在她腿脚前,白太阳黑阴凉吱——呀——地扯鸣,他脸嘴狠狠埋伏在她大腿根部擦吻亲咬,“妈妈,把我想死了,想死了……”说时疯扯她的裤腰,淑芬昏死样喘气吐出:“等等,等等,把门拴上……”
屋内昏迷得像夜,晒亮晒亮的夜!像很远很远的那个晌午,修大寨海绵田她回庄顶头,折身到后院那间牲口圈棚旁的北屋。这个杀猪的,比那个人更年轻,更错乱迷狂,这个小畜生,他让她尝到十多年的梦和泪水!让她瞅见那排屋檐椽头青瓦夜亮儿,那月色,那一丝不挂的肉身,为他斟茶水。那刀子样的时光啊,从她身子上雕刻过去,她觉出自己的乳房奶头不再饱满了,已经松塌样垂着,腹下也已软塌了。他把她剥扯得单褂薄裤一件不留,他那样用力捧吻她鬓颊头发鼻眼和嘴唇。时光虚幻飘忽驰掠,她呻唤不已地紧搂他的腰臀,仰瞅着他年轻的面庞,还瞅见他的那个卖卤肉的小媳妇,那媳子脸庞嫩嫩,淑芬也曾有过那样的年华脸蛋和肉身,但它们都虚飘飘地过去了!“狗剩,你用力,啊——,你再用力——!”
这时屋门哐当被撞开,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慌张起身,知道是成栋闯回来了。
五十二
鱼塘水面蓝盈盈的,映着天空,映着东山西山。
这鱼塘虽是他的命性,却没有给他带来太多愉快。他的愉快是啥,他说不清楚。他的愉快或像那鱼苗青青银银的斑点儿,他和成栋用盆盛着往塘内投放,投进一盆就没影了,投进一盆就没影了。
只留下空空荡荡的鱼腥味,蛰心痛痛的腥气味。直到这年天寒入冬,他抱着双膝两腿呆坐在塘埂边,仍能嗅到那股腥气味,仍记得那一路他押运鱼苗回屋的气味。
他雇的那辆车,大桶装载鱼苗,他就守在车槽顶上,行驰颠簸。眼睛遥望归途,穿透公路上的尘土烟障,望见屋样,望见她样。不知怎么,他的心就慌乱,怦怦跳动。怕桶内缺氧,他拿根棍不住地在桶内搅水,一搅,泛起一股鱼腥味。好像那股味是从自己胸腔内腾出的,好像在他弹片伤处撞动,在他裆下处针扎样刺动,那像是一股炕上的味,浓浓的。他停下那根棍棒,不再搅水,眼皮前面除了风掣尘土,仍旧恍现娃妈妈的脸子身子体下翻翻覆覆,那股他所熟悉的气味充满他的鼻孔眼窝和腑腔。他想家了,想她了,十多日就“阔别”了样,念想得翻翻覆覆的。
回到家一连几日投放鱼苗,侍候鱼塘。吃饭时回屋,晚上歇时也回屋。屋,日怪,竟也那么眼生眼熟的,阔别归来的样,既亲近又疏离的样,屋顶檩椽、炕上地下,似也飘飘忽忽地弥腾着一股啥陌生的光影和感觉。仔细吸嗅辨识,清馨馨的,又浓腥腥的。娃妈妈的脸色煞白发黄,携着一些啥变化,变年轻了,变清冷了,变得像那鱼塘一片子水样,平平静静,沉寂无声,像呈出几分滞呆。晚上,铺着层油灯映耀下的气色,更加瞅不出那水面波纹的涌动。
这晚他确实劳累了,沉沉地睡在堂屋炕上。睡到夜深人静,才发现她不在炕上,她去厨屋睡了,像是在躲避他。第二天吃晌饭时他问:“昨晚,你歇在厨屋里做啥?”她神色略显慌张,说:“看你睡了,怕打搅你哩。”后来一日晚上,她进屋依旧很迟很迟,候到他睡熟,才悄悄走进堂屋,悄悄爬上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