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数多年后,河滩边有了一条上等级的柏油公路,亮带子样折射天光。它从那个杀猪的做村书记时修起,到它竣工之时,张胜功已坐在乡党委书记的任上了。这条路从川道雷家村口直抵南山花坪,它在多少届县乡干部的心里都只是个梦,却在这个杀猪的手上成为了现实。
还记得滩尖嘴子么,滩头是孙志福的园子,上方有块十多亩的台地,就在这儿建起一所十分漂亮正规的南峪中学,教学楼五层高,前校园、后操场平展宽阔,植有花木,矗拔着几棵粗壮参天的核桃树。校园周边整齐排列着砖瓦平房,县上分配来年轻教师,校长和书记。南山远乡近村的学生娃都来这里就学,哇啦啦的声浪很像当年的洪水声。这所中学也是在张胜功手上建起来的。
校大门右手是学校门房,住着个半大老汉管收发,也管打扫校园、浇灌花木。门房辟出半间屋摆置货架柜台,售些学生的文具,本子笔墨,也还有烟酒糖茶康师傅方便面等等零星食品。年轻教师熬到半夜肚饿或是馋酒也来敲门,叫声“张爷——”老汉日夜守在这儿,即刻开门,因为这是他私人的买卖,为挣几个小钱。这个老汉就是张建德。
张建德跟薛玉琴很恩爱和睦,常见亮亮妈妈提着盆罐来学校送饭,或是来替换他守守门房和“小卖部”。两口儿只有一件事犯愁,就是穷。去年亮亮考上了大连海事学院,手捧录取通知书却上不起这个学,末了让娃复读一年,另行报考一所学费低的学校。亮亮妈妈又哭肿了眼泡,觉着自己还是命不好,埋怨建德当了二十多年大队书记,干了个啥嘛!建德只说:“我想办法,我想办法!”
这学校门房的差事就是张胜功给这位异母哥哥想的办法。“哥,我把你安插到学校去,挣一份工资吧!”
张建德闲时往这台地下方溜达几步,当初那座园子如今住着史淑芬,那个女人好像跟她的老汉换班样,常守在园子内,但是她老了,啥都做不动了。那块园子,新品种果树早已长高,林荫厚密,那个女人坐在土屋前的台坎上,神态呆滞,晒着太阳。建德坐在旁边矮凳上,跟她聊说几句,她的话很少了。
成栋媳妇,也就是世音姑娘,年年七八月间远去新疆摘棉花,她那高个头、粗膀宽胯但很美的身影出现在火车上,拥挤得没有座位,车厢内任哪个挤促的角落一蹲卧。她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棉田里。当然去摘棉花的不只她一个人,那是支浩荡的农民劳务输出大军,一去就是两个多月。世音姑娘自是又挣得了钱,逐年积攒。河滩下方,成栋常掮把大锨在那里走动,好像在寻思他该做些啥事。东岸那块滩地,恰正是当初建鱼塘处,成栋乌黑的眼珠凝视着它。有时夜晚他也在那达溜达。月光下,人们瞅见猛地一惊,“这遇见鬼啦,咋瞅着像孙志福立在那达,这娃跟那个老的一模一样哩!”
这个时候成檩早已回到南峪,好几年了。成檩的大丫头这时也跟着劳务输出的大军去新疆摘棉花,他的小儿子已背着书包在南峪小学读书。他是在老的过世后第二年回来的,老的不死,他不会回来。他回来时已逾过了“上门”合同规定的十年,那是十二年之后了。他的女人曹改换自是比在马坞的年月更见邋遢、粗糙,脸盘圆圆的毛烘烘的头发,身子像只水桶样,但是成檩跟她感情非常好,曹改换也更加知道心疼男人。他俩初回南峪境遇并不很好,连个落脚的窝儿都没有,曾费过那么一番不待细说的周折。后来有那位仙儿的照看,马玉凤向村干部们说话,才分给成檩一家八九亩承包地、划给他一小块宅基地。那块宅地在村南临滩的山壁子下,一条儿,成梁、成栋帮忙打起堵院墙,留出道豁口作“院门”,盖起两间简陋低矮的土坯房子,破旧的窗框窗格尚未糊窗纸,屋内四墙没有啥白石灰抹泥,一码泥土色,露出泥土中的麦草截儿。但是女人曹改换在那套间屋内做饭腾起的烟火蒸气却很旺盛,那个软腿残疾不够囫囵的男娃卧在外间屋的热炕上也很幸福的样。成檩在这“一条儿”院子的那角,用几根树干枝杈支起个牲口圈棚,用亲大大留给他的两千元钱,首先买了一头牛犊,这头黄颜色的牛犊儿使他和曹改换欢天喜地!这时的牲口已经价格暴涨,这头牛犊也要一千一百元。成檩给这牛犊喂草料,旁边站着一位邻居瞅望着说这头牛不好。农民们瞅牛,瞅牛脖颈下面,叫“嗉子”,说:“嗉领齐口,打死不走!”是说这头牛走得慢。那位邻居又摸了摸说:“嗉领厚如木板,耕地打断鞭杆。”成檩咧嘴笑笑,成檩不以为然,成檩就爱这头嗉厚坦慢的牛犊!
这日河滩下游那条折射天光的柏油公路上驰来一辆小车,车上下来乡党委书记张胜功,村干部列队迎接,陪同视察村子。转了一遭之后,胜功就独自转到了滩尖嘴子,那块园子。园子“红富士”苹果树茂盛,园子的主人并未看见他进来。她在那树下是摘果子,还是蹲在地上挖掘套种的洋芋,就说不清了。浓荫树影阳光斑驳,她青布褂有些不合体肥大逛荡,身子在衣内充不满样。胜功瞅望着不觉恍见那年,那是哪年,已经很遥远了,大雨瓢泼,庄道上他拦住她,她浑身雨水湿透包裹出隆凸的乳房和腹部下面,他就要在这个时刻要她!
噢,这个女人啊,的确老了,可她从未向胜功提过任何要求。胜功建筑那所中学时,想让工程队就近把这园子内的土屋附带上重建一下,算是对这位妈妈的报偿,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她就爱老汉留下的原样子。胜功只帮过她一回,也还是胜功主动去做的,让乡信用社把孙志福的那笔贷款做成了“死账”,免了。这种事在胜功手里可说是小菜一碟儿啦!可说他如今没有办不成的事,他女人邓桂枝如今在县城开着个“一条龙”的大店,各路官员常来那店里吃喝唱歌洗桑拿,哪里还会愁办不成事。
胜功很惊讶,望着她一边挖地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唱念着啥词句,他从未听过这老妈妈会念这些!或许是他耳朵听错啦?是上方的学校传过来的读书声哩?再细听,的确是那位妈妈嘴里吐出的:“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
胜功不禁“嘿嘿嘿”地笑着招呼:“妈妈还会念诗——!”
史淑芬好像视力也不很好了,眨巴着眼皮看他,走出树荫和地子。“噢,是你来了,坐吧!”指指地子那旁一只矮凳。
“妈妈,咋就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胜功坐在矮凳上问候着。
淑芬在那堆干枯的树枝子堆前,撅巴着干枝子,或用把斧剁一剁,像是要用这柴禾给他炖茶样。她回答说:“媳妇,去摘棉花;成栋,去卖果子,红富士。你不做你的官事去,跑到我这达做啥?”
“来看看妈妈嘛!”他应道。“妈妈近年来可好?娃子们肯来照看你不?”
“好着哩,我没病没灾,娃们也常来。”淑芬说着,提来一只茶炉。
“妈妈不炖茶,我坐不了一会就得走,还有事情。我给你留下几个花销吧!”他说着就去掏那西装的内兜。
淑芬老眼睛立时炯炯地射过去,含着厉色使他那只手僵滞住,她说:“我不会要你的钱,你记住!”
张胜功把手放下来,怕惹她不高兴。想了句她高兴听的话:“妈妈刚才念的啥诗,给我教教!”
淑芬脑际眼前恍恍惚惚,好像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啥诗。
“咋听着净是些兮、兮的,‘兮’是个啥意思?”
这时她才记起那个毛蛋也曾用同样的话问史殿选,史殿选摸摸她的发辫,逗笑地说:“兮嘛,就是你个丫头‘笑嘻嘻’嘛!”
2003—2006.6.2.第三稿
2007.3.14.第四稿。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