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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张建德的亲大大正是张保明,那个给国民党军队当过马夫的人。他在前数年去世了,丢下地主小婆狗剩妈妈和碎儿子狗剩,还丢下这个大儿子张建德。不过万事都有例外,张建德的阶级成分就很特殊例外。很早,张保明与他的大老婆即建德妈妈这屋就分为两户人家,一边是“地主”,一边是“贫农”。其实张保明在被抓兵之前根底就是个穷汉,屋里穷得养活不住娃子。张建德三四岁时被卖掉,卖给远乡四门一户人家做儿子,后来张建德自己又跑回来,跟着亲妈妈过日子。张建德十来岁为混饱肚子,混到“引洮”工程上去,那是一项省上搞的十多万民工参加的大工程——“引洮河水上山”。工地上嫌他年岁小不能干活而撵他走,他赖着不走,因为工地上有粮吃。六0年工程下马,他返回家来,他的妈妈姐姐妹妹就全都饿死了,张家老宅空成一座坟墓。人们惊叹道:噢,怪道土改时要把建德妈妈这屋甄别为“贫农”哩!而张保明和狗剩妈一家却都活着。村里人告诉张建德说:“你亲大大根本不管顾‘大房’这边!”张建德就呜呜地哭了几日几夜。那一年马玉凤视察转到了这座死光了人的宅院,便对三宝大大说:“你照看一下,不要让他饿死!”三宝大大不敢怠慢,便常给建德递一口吃食,后来还让建德做了第四生产队队长。

那年开斗争会,干部们把这种斗地主的会叫“辩论会”,农民们则把它叫做“炒豌豆”。这日庄下麦场院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满了人,围成圈。唾沫口水拳脚棍棒,“炒”的正是张保明。一棍子把他从那边打到这边,恰恰倒在了张建德的身上,张建德立时像蝎蛰蛇咬样,屏息气紧,脸也憋红了,那毕竟是他的亲大大!但是他必须把这粒“豌豆”再“炒”到对面去,张建德看着亲大大那张脸和眼睛,早衰的皱纹、泪囊、黑胡子围着的嘴巴腮颊,张建德的眼睛就吱——吱吱地颤响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胸襟子,抬起另一只手啪——啦啦啦地一巴掌,打在了亲大大的脸上。随着那巴掌的响声,人场子里爆响起喊叫声,他眼内就麻花花地涌出了泪水,他抽身挤出人群。

这年马玉凤披着军大衣走进他屋的时候,张建德也长成年了,他自然能感觉出自己的屋空,更能觉出这空屋内走进一个女人引起的滋味,炕烟味都发生了变化样。但是全村恐怕没哪个痴汉敢对她动那种心思,她的官位子使她就像在天上,建德知道驴和马本就拴不到一个槽上。他往炕桌上端馍递水招呼她,马玉凤目光扫扫这个壮小伙,女人嘛,是女人就会有骚动,况且她一直忙于革命工作而逛过了一个丫头嫁人的最佳年华。马玉凤那双长睫毛的眼睛左瞥瞥、右觑觑,身子腹下觉出些烘热,但是总瞅着这当中有一块碍挂,一块障疙瘩,那就是他的亲大大,那终是一块黑色的历史污迹。所以马玉凤尽管觉出身下的烘热,跟他在这空屋内谈过来谈过去谈的终还是革命工作,谈到南峪村的大事,大队班子的调整,那股爱意缠缠绵绵却又无以排遣或是替代。末了,马玉凤眨眨眼皮说:“建德,就由你来接任三宝大大的职务吧!”

几日间一番运筹帷幄,一场急风暴雨的大阵势便布置停当了。庄下大麦场,寒风吹刮着红旗,到处站着民兵,场外停着几辆军用吉普和一辆黑颜色小轿车,人们知道那是县上来人了,而且是官职最高的人。西山庄各条庄道男男女女都往山下云集,破棉袄露出瑟瑟抖抖的棉花絮子,羊皮板裹脱散出油油垢垢的臭气。北望,远远开过来雷家村、磨儿村打着红旗的队伍,西南、东南环山一转,条条山路上涌来黑麻麻的人群,端枪押着各大队的五类分子,不多时大麦场内外就水泄不通,场院墙头上、房顶上、近旁供销社商店那高房瓦顶上、周遭的树干枝杈上全都坐满了人趴满了人。会场前面一长排桌子、板凳,那是从村小学搬运来摆置的,长排桌上铺着崭新的炕单布,孙志福认得那是从商店货架上提来的。社员们黑压压蹲卧在冰冷的地面上,屁股下或有把麦草或垫块土坯,孙志福和他的大丫头莲花就挤卧在场院角落处。他尚未被当做阶级敌人押起来,只是感觉到今天这阵势会把他当众揪出来!前台席上会一声大喝,而拥来数多民兵越过众人的头顶,刷——地甩出一条绳子。

莲花觉出大大的身子抖颤,便把她屁股下一块草垫子抽出让给大大坐,志福摇摇头没去坐它,怕女孩家阴潮了身子会生病。这时场院走进那一行官员,人群便伸脖子探头地张望,四周民兵就吼喊着:“坐倒,都坐倒——!”那群官员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年岁不老不青的穿一身黑色呢制服的人,看得出他是顶大的官。他屁股后面跟着马玉凤,再后面才是县上的其他干部,及公社干部、大队干部邓永昌等等,列坐在席前。每人都手持一本红彤彤的本儿,看上去很像孙志福所拥有的“荣残证书”。翻开后哇啦哇啦地一顿读念,社员们知道那念的是毛爷爷的语录。接下来就有人宣布南峪公社啥啥名堂的革命大会现在开始,把黑五类们押上来——!

人们把脸仰向西山庄,那条庄道上就轰隆隆巨声震响地滚来好长一片乌云黑雨,人们知道各大队的五类分子集中押在庄北麦场,这时该他们出场了!枪头子显晃,押解着他们像碾场的碌碡石碾驴马拖拉地滚下山来,不多时就滚到人们惊惧无比的眼皮前面。全都是绳捆起的人,全都是脖挂胸垂黑牌子的人。那些层层叠叠的牌子里闪出“史淑芬”三个字,孙志福两眼蒙泪,知道此前她已被批斗许多场了,被唾骂为有现行活动的不服改造的地主分子典型。押在最前列的还有县上的啥“当权派”、公社的几个干部、各大队的“造反派”,此时已不知“造反”是对还是错,只见他们全都被打成了“反党”黑帮。一阵阵口号声沸沸腾腾,那一长排乌云碌碡列在主席台前的空地上,后面站立着民兵,压腰撕头发扭胳膊。主席台上唱念他们的名字和罪行。唱念罢,那位穿一身黑色呢制服的人,被介绍为宁远县革委会主任,姓侯。侯主任讲了一大摞车话,孙志福留心听着关乎自己的内容,讲到“暗藏在我们身边的阶级敌人,他们是颠覆红色政权的最凶险的敌人!其中包括那些蜕化变质分子,统统都要揪出来!”孙志福胸腔内就怦怦地颤跳不已了。

他眼睛偷偷穿过人群头顶,瞅望台前马玉凤。她满脸冷清色,没有任何表情,脸盘像一块白面蒸馍,馍皮子紧绷绷的,白里透出些青亮儿。这时听着一位男干部正在宣读县革委会和公社革委会文件,其中有重建各大队领导班子的文件,唱出“张建德”的名字,即日起担任南峪大队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革委会主任。接下来唱念另一份文件,果然听到点出他“孙志福”的名字,那是一份开除孙志福的党籍,罢免他南峪公社供销社主任职务的正式文件。他耳根连着脑神经吱——吱——嘶鸣,许多眼睛目光嘎扎扎地瞅向他和莲花蹲卧的这个角落,莲花丫头埋脸低声啜泣。这时会场前边扑通——栽倒下去一个人,是史淑芬那身体好像很重一声栽倒在地面上。只见一片纷乱密集的枪托子打砸在她肩背上腰腿上,民兵撕着她的头发肩臂把她从地面上揪起来,会场上口号声震天响,场院墙头上的人踩落墙头土块,房顶上掉下碎瓦,树杈上的娃子“妈呀——”一声呼叫跌下树来,摔落在地上。

马玉凤这时站起身讲话,把军大衣脱撇在椅上,露出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制服,挺着两团丰隆饱满的乳房,目光环扫死寂无声的会场。“有人害怕了,是吧?吓死过去了是不是?史淑芬这个地主婆子,骨血里仇恨我们的红色政权,因为我们镇压了她的亲大大嘛!她的亲大大当过国民党洛门区的区长,领导过地主武装史家庄民团。这个女人头一嫁,即嫁给洛门大地主陈家。陈家破落后,她再嫁还是嫁给大地主家庭。她骨血里就跟我们势不两立,敢当面顶撞我们干部。她变幻手段,用她臊狐野鬼的伎俩,拉拢腐蚀革命队伍中的个别人,把贫农家庭破坏得妻离子散!啥是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我说过,南峪不是世外桃源,让她史淑芬等着我马玉凤!”

会场又是一片震天动地的口号声,民兵枪托子七上八下把前排所有的地主和黑帮都打翻在地上,大脚踩踏在他们脊背上。史淑芬又一次倒下去,脸颊散发滚贴着地面。孙志福知道接下来就该到他了!马玉凤即将脱口喊出把孙志福用绳捆起来!民兵即将朝他扑拥来了!他浑身打战地等待着,时间就吱——吱——耳鸣地划过去,却没听到马玉凤发布那命令,刚才宣读的撤销他公职和党籍的文件内好像也没提到“蜕化变质分子”这顶帽子!他不禁偷偷瞅望前台,恰这时马玉凤那两道炯炯灼人的目光碰上他的眼睛,孙志福想仔细分辨她那目光神色,没有躲避。他想也许她会念及他在朝鲜战场上死过两次,他在炼钢的时候给她当过大队长。稍后,脑神经麻麻木木,听到马玉凤说:“我再次警告个别人,不要以为自己为革命流过些血,专政就落不到他头上,这一次,我们就先给他留一条出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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