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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朵拉沿着海边走,深秋的旧金山虽然并不很冷,在闹市区穿短裙的仍大有人在,可在海边就不一样了,海风很凉,走得离海越近海风就越逼人。海浪高高卷起,永无休止永不疲倦地冲击着海岸,海风中不但满含湿气,还不时夹带着细微的水丝或水粒。

朵拉不是一个人,她手里牵着一条狗。

这是一条纯种的Melttes小雌狗,十分名贵。通身雪白,只有鼻头是黑的。两只眼睛也漆黑漆黑,只是因为额头和面颊上的毛太长,就变得深藏不露了,只在它高兴时或集中精力想凝视什么时,把额毛一甩,露出两只漆黑闪光的眼珠,就像时髦女郎把额发甩开,用明眸睇视你一样,那神情是既动人又极其美丽的。

小狗现在很高兴,跑跑就站一下,侧着头,一会儿用这只眼,一会儿又用那只眼斜睨着朵拉,它知道朵拉是很爱它这淘气样儿的,常会因此而抱起它来吻它。

它是很聪明的,可朵拉现在对它的媚眼和频送的秋波视而不见,浑然不觉。

唉!它真枉费了心机,它怏怏地往前跑了,跑得那么快,套在朵拉手上的狗缰绳勒疼了朵拉的手,朵拉这才惊觉过来,叱道:

“雅娜!”雅娜站住了。乖觉地用一只眼睛眨着,向朵拉讨好,可朵拉仍然不理它。

朵拉正在想心事。

唉,一切都糟透了。

首先当然是天亮,自中秋晚会他从此销声匿迹之后,一切努力都像是打在了橡皮墙上,只有声音,没有反应,那噗噗的声音闷得能叫人发疯。

知道他是有意躲避自己以后,朵拉哭过,喊过,揪过自己的头发,捶打过自己的身躯……真恨死人哪!你就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吗?

但朵拉就是朵拉,她不会永无止境地沉溺在颓丧中。她的既定目标是音乐学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阻挠不了她。

为了忘却,为了平复伤痛,或者不如说是为了麻痹自己,她打三份工,一天连轴转。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真像死人一样。可是不知怎么,半夜却又常常骤然惊醒来,而一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思前想后……

哦,原来死人还会醒来?朵拉这才懂得了爱情的力量。夜半惊醒,一身冷汗,透心的凉意,那滋味是没尝过的人终生难以体会的。

不到一个月,强壮的朵拉就以经常性眩晕及突发性休克,被医生诊断为“营养性贫血”。她明白,她必须终止这种“恶治”了。她想她必须重新找一份安定的工作,可哪里去找呢?正在犹豫焦灼中,命运给她做出了新的安排。她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份安定的工作,就是为伊丽莎白夫人遛狗。

伊丽莎白夫人是旧金山一份晚报的专栏作家。家境富裕,身份很高,因专写社会新闻而经常出入本地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又经常出国,认识人很多。

把她介绍给伊丽莎白夫人的,是朵拉在渔人码头结识的一个新朋友林达。林达是一个热诚的音乐爱好者,出身音乐世家,本来很有前途,不幸过早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结了婚,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一切都谈不到了。于是她把自己的爱好和创造力全都用于这个温馨的家庭,不遗余力地培养自己的孩子,她的家庭合唱团是渔人码头最受欢迎也是品位很高的音乐团体之一。

天亮带朵拉去的那次,她没有在场,她最小的女儿那天正发烧。可当天晚上她就从一个朋友的电话中得知:今天的业余音乐圈子里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中国女孩子……

以后连续两三个礼拜,她一直注意,但朵拉再没出现(朵拉忙于领事馆的晚会和沉湎于爱情的风暴中了)。她也就渐渐忘怀了。

上个周末,是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丈夫和三个孩子都兴致很高,全家动手准备了野餐,准备了游艇。要举办水上音乐会。

去渔人码头组织其他游伴及节目时,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一个甜美的、忧伤的、动人的女中音,经过专业训练的耳朵立即发现了专业水平的声音,唱着她不熟悉的异国曲调……

这时她并没想起那个友人的话,她只是身不由己地循着声音找去。在一大圈游人的包围中,一个中等身材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大红的运动衫裤在那儿动情地唱着。她吐出的歌词是一种她从没接触过的异国语言,但她唱的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一听就懂的爱情。不,不是爱情的欢乐,而是爱情的痛苦。是生离?是死别?她还要慢慢分辨,但这痛苦是那样强烈、那样深沉,那样柔肠百转,那样撕心裂肺……使她情不自禁地悲从中来。

这个女孩子从哪里来?看来年纪还不大,怎么能表达这样深刻而浓烈的人生况味?她一定经历过失恋的痛苦。这是一个黄皮肤的女孩子……哦,像闪电穿透乌云,她一下子想起了友人的电话。她一定就是那个自己想寻找的中国女孩。

是的,这女孩确是朵拉。在一曲唱罢,人群热烈的掌声中,她急急地扑了进去,拥抱了那个女孩。

“我找你很久了。”

“是吗?”朵拉惊奇地说。

“我叫林达。”

“我叫朵拉。”

“哦,朵拉,朵拉……”她像唱歌一样地说,“我想请你去做客,去参加我的水上音乐会,好吗?”

“可是我要去打工。”

“星期天还要打工?去请个假。好吗?”

“我……我打着三份工。”

“三份工?”她惊呼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不,不,三份工通通辞掉,立即辞掉。我给你介绍一个最好的人家,一份最好的工作……”到美国以来,除了自己的同胞,这是朵拉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热情的关怀,亲人一样的拥抱,她几乎落下泪来。可生活的艰辛不敢让她轻信,她迟疑地说:

“谢谢。可如果万一那家人不需要……”

“那没关系,你可以先住在我家——”

“那怎么可以?”

“那怎么不可以?”她发现朵拉迟疑中流露出来的自尊自重,她越发喜欢这个倔犟的女孩子了,于是理解地说:“我有三个孩子,我请你做他们的babysitter,每小时八元,行吗?”

“谢谢,”朵拉欣喜却仍然自持地说,“我接受这个工作,不过每小时按旧金山的市价,只给五元就够了。”“!你这个小人儿,真是个好女孩。那么,走吧。”

“你给我地址,我明天来报到。好吗?我还得去向三个老板辞工呢?”

“他们对你好吗?这——三个老板?”朵拉摇头。“那还辞的什么工,炒他们的鱿鱼算了,统统地,嗯?”她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美丽的牙齿。

“对,炒他们的鱿鱼,统统地?”朵拉突然觉得心里这样豁亮,也大笑起来,并且嚷道:“炒老板鱿鱼啰!我炒老板鱿鱼啰!一气就炒三个啰——喂——”旁观的人,有的听懂了,有的也不明白,只见这两个女人又叫又笑,那么高兴。就噼噼啪啪地给她们鼓掌。朵拉上了林达的游艇。哦,这一家人这么可爱!三个孩子更是让人爱得心疼:他们那样认真地热爱音乐,唱起歌来乐感那么好,感情那么真挚,声音那么清淳,粉红的小嘴唇一开一合,就像正在迎风盛开的花瓣。这是朵拉到美国后最痛快的一天。也是她命运开始转折的一天。果然,伊丽莎白夫人暂时无法要人。“林达,亲爱的,谢谢你那么关心我,关心雅娜。可是,我这儿的小姑娘要三天以后才走,我没有地方给朵拉住。怎么办?你能原谅我吗?”从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委婉而坚决。“当然。我这样突然地打扰你。可是你一定会喜欢朵拉,这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

“也许……”

“没有问题,我可以让她先住我家。”

“或者,工资我可以从今天算起……”

“哪里的话,她是我的客人。”美国人在钱上就这么认真,这三天朵拉在林达家,帮她打扫房屋,收拾花园,剪草坪;和她一起做饭,教她做中国菜,也向她学习如何烤蛋糕……在一起,弹了多少琴,唱了多少歌,得到了多么暖人心脾的关怀,可临走时,林达仍然要付她工资。朵拉急了说:“中国人不习惯这样。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客人吗?”林达也急了,说:“美国人不习惯那样。你不是为我工作了吗?”

“那我会伤心的。”朵拉说。“你不要我会很不安的,朵拉,你要尽快地习惯美国的文化。在家里,我的孩子为我干了活我都付工资,我和妈妈一起出去吃饭如果我没说请她,她都自己付费……”

“那我在你家吃饭不也得付钱吗?”朵拉这回以为抓住了理。“我说好了是请你来做客的呀。”没想到林达摇摇头说,“工钱呢,也是我们两人谈好的。不是还讨价还价了吗?喏,拿着。不要使我不安。”有什么办法呢?朵拉只好慢慢习惯美国人在钱上的这种认真吧。去伊丽莎白家,是林达陪她一起去的。林达家十分温馨,却并不富裕。伊丽莎白家就大不相同了。住在山上富人区,是一座乳白色的三层楼房,那么大的花园,盛开的鲜花,合抱的大树,衬着不远处蓝蓝的大海,迈进大门简直就像一步走进了童话世界。朵拉吸了一口气,怎么还会说没有屋子给她住。住定下来,她才知道,这儿的层次比起莎丽妲就又高多了。房子虽大,用途太多:有大客厅,小客厅,大餐厅,小餐厅,大书房,小书房,藏书室,吸烟室,健身房,弹子房,男主人卧室,女主人卧室,客人卧室,客人起坐间……

仆人有仆人的住处,有仆人单走的楼梯。有男管家、女管家,男仆、女仆、司机、厨师、花匠……朵拉的工作文雅一点说,就是带雅娜散步,直白一点呢,就是遛狗。

“我的天!”朵拉想,“不是说美国是商人的世界,作家都很穷吗?”渐渐地明白了,伊丽莎白写作只是为了消遣,为了社交。她的丈夫是个大金融家。伊丽莎白近五十岁了。她和三十多岁的林达是忘年交,用她的话说,是最好的朋友。也因为伊丽莎白毕竟是个作家,有点文化,欣赏才能,所以对朵拉还很客气。“你可以用我的钢琴,也可以练声,但必须是我和先生不在家,家里也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待仆人很宽,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爱雅娜。”她用爱字用得这样轻易,朵拉觉得心脏一阵痉挛。幸亏雅娜还惹人怜爱。“你干不长,考音乐学院的时间快到了。林达,你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

“我考虑到了,伊丽莎白!你会懂得我为什么一定要你雇用她的理由。”

“我只懂得你给我带来了麻烦,虽然你是我的朋友。”

“正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深深了解你是多么爱才,多么仁慈,多么肯于助人……”来美国这么久了,朵拉虽然早领略过美国人的直率,可看着伊丽莎白这么当着人议论自己,斥责朋友,还是很不习惯。林达虽然比你年龄轻,可朋友不是应该互相尊重吗?她几乎想拉着林达转身走了,不侍候了。更犯不上叫林达为自己受委屈。可林达直对她眨眼睛,事后对她说:

“我忘记告诉你了,伊丽莎白是英国贵族的后裔,她虽然出生在美国,可贵族习气很重。你就适应她一下好了。人生的路很长,需要妥协的地方很多。何况她人很好,心肠很热……过几天等她听你唱了之后,我会要求她把你介绍给音乐学院的教授的……”朵拉这才明白林达的苦心。

“哦,林达,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也不知道,”林达说,“也许……因为我自己失去了机会。”朵拉还能不好好干么?

平心而论,伊丽莎白的架子虽大,待人还是很好的,应林达之请,她约林达的家庭合唱团来给她的家人举行一次小型演出。

她的家人就是她母亲,她的两个寡居的姐姐,一个从圣地亚哥来做客的表妹。金融家太忙,没有时间。她的儿子女儿连同姐妹家里的下一代一律婉言谢绝,没有兴趣。

朵拉当然明白林达的用意:那三个花朵一样的孩子也好,她那魁梧的唱男低音的丈夫也好,连同林达自己,整个合唱团都是为了陪衬她,给她创造条件的。

果然林达在气氛越来越亲密和谐时很技巧地把朵拉推了出来。朵拉也很技巧地表现了自己。于是,这场演员比观众还多的演出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伊丽莎白一口答应找个周末把她的音乐学院的朋友请来听唱。在朵拉送林达全家出去时,一再亲吻林达对她表示谢意。告别后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从来没响过的唤她的铃突然响了起来。她忐忑不安地走进了伊丽莎白的起居室:“夫人您叫我?”

“是的。”伊丽莎白板着脸说,“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是,夫人。”

“你以为林达聪明还是我聪明?”朵拉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知道这个小老太太看透了林达的把戏。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奉承她,说她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但朵拉不肯出卖朋友。

顿了顿说:“你们两个都聪明。”

“谁更聪明呢?”

“你们两个都更聪明。”没想到朵拉这个笨回答使伊丽莎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点点头说:“朵拉,你也很聪明。你知道,我喜欢林达就是因为她心肠好,现在,我发现你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

“谢谢你,夫人。”

“你可以走了。”朵拉刚一转身,伊丽莎白又叫住她:“就这样走了吗?”朵拉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夫人?”

“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怎么亲吻林达吗?”

“哦?”朵拉明白了,小老太太是要她向她感恩。迟疑着想:如果她要她吻手,她就拒绝。砸了饭碗也拒绝……伊丽莎白毕竟聪慧,她笑笑把脸侧了过去。朵拉轻轻地吻了她的脸颊一下。

这才结束了这一天的仪式。

这一天多么好、多么好啊!

可晚上往床上一躺,首先从眼前浮起的又是天亮。

哦,天亮,天亮,难道我必须丢开你生活吗?

朵拉忍不住又抽泣了起来。

朵拉从感情上实在丢不开天亮,所以她每天遛狗时都要到渔人码头来寻觅旧踪,缅怀往事。

朵拉从理智上又觉得必须丢开,至少暂时丢开天亮,所以每天遛狗时都要到渔人码头来加深记忆,默默地在心里和他告别。

现在,朵拉拉着雅娜又慢慢地踱上了渔人码头。

雅娜四条小腿飞快地捣着地,一身白白的毛像披风一样飞舞,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欢叫着向它扑来:

“Oh!Mammy,howlovely!”(妈咪,好可爱呀!)

小姑娘全身粉红,两只蓝色的眼睛睁得那么大,笑得像一朵花。她本人才真可爱,可爱得不得了呢。

可雅娜的小黑眼珠连瞥她一下都不瞥,往边上一闪,躲过她的拥抱,径直地跑到卖珍珠的小摊子边上停了下来。甩甩额上的毛,用刚才连露都舍不得露一下的那两只黑宝石一样的眼睛,亮闪闪地、讨好地凝视着朵拉。它知道朵拉喜欢这儿,这儿是朵拉的第一站。

它是多么聪明啊!朵拉忍不住弯下腰抱起它来,在它的小黑鼻头上吻了一下,就这样把它搂在怀里,和它一起看日本人剖蚌取珠。

日本养珠在美国很有市场,因此在各种游乐场所差不多都有出售。日本人很会做生意,即使是日本裔的美国人好像也继承了这种商业头脑,为了加强宣传,在一些有名大公园里,卖珠处有专门穿着泳装的美女入海取珠的表演,小的网点呢,也有各种花样经。渔人码头虽然不大,但却是旧金山一景,是游人必往之处。因此,这个摊位虽小,那日本小姐却经常盛装高髻地亲自为顾客选蚌,待顾客指定后,为你剖而取之。这当然就比一般的养珠贵得多了,但因顾客有了亲自参与感,就倍感亲切。特别是当情侣或女朋友选定,男孩子掏出钱包来时,那豪爽与痛快的劲头儿不近似游侠仗义,也宛若一掷千金!

上次天亮和朵拉就曾站在这儿看了半天,看得津津有味。见许多男孩子给女朋友买,天亮也一再鼓动朵拉挑一颗,可节俭成性的朵拉说什么也不肯。她只是脸红红地笑着,坚决拒绝。一边拒绝,一边眼睛又舍不得离开那剖珠女孩儿灵巧的手指。笑着,赞叹着,那份惊喜和娇憨的样子惹得天亮几乎舍不得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

现在朵拉抱着雅娜痴痴地站着,她心里好后悔呀!其实一颗珠子并不太贵,她当时真是何苦来!要不然,现在把那颗珠子挂在胸前,或是握在手里……怎么说也是个念性儿。

她就这么没情没绪地站着,站了不知多久。聪明的雅娜开始用小鼻子拱她,用小舌头舐她,它在催她走了。哦,这聪明的小东西会掌握时间。

朵拉放下它,又慢慢往里走。雅娜在左手商店门前又站住了。它知道这也是朵拉心爱的地方。

是的,朵拉第一次和天亮进左手商店时多么惊奇呀!商业竞争迫使每个生意人都得千方百计地运用心理学机制来争取到顾客;有的人用产品质量赢得信誉;有的用一流的服务令顾客心满意足;有的人用各种低级下流的手段(包括性诱惑)刺激消费;而有的则出奇制胜令人大为惊讶,惊讶之余又满心欢喜地掏出钱包。这家左手商店并不大,但难为它为左撇子顾客想得这么周到,一进门,就有一个提示写着:习惯用左手的人和习惯用右手的人一样正常。这是由于我们至今还不能完全解释清楚的特殊生理原因造成的,我们不能因为这样的人少于习惯用右手的人而不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有他们的特殊长处……只有顺应自然,才能更加发挥而不是遏制他们的长处。因此,本店所有的物品都是为他们服务的……等等等等。果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左撇子专门设计、专门制作的:有从左边进钥匙的门锁、箱锁、柜锁,有从左边开启的盒、匣、柜、簿;有专为左手端用的锅、碗、瓢、盆、漱口杯……有用左手佩戴的项链、胸针、扣花、纪念徽章……甚至还有专门帮助左撇子戴表、戴首饰、戴项链耳环……的各种工具。

朵拉看一件惊讶一次,赞叹一次,真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习惯用右手的人到这里才会想到原来左撇子用我们日常生活用品会有许多不便,因为我们进去之后看许多用品都会有一种“怎么反了”的感觉!觉得怎么商标花色各种装饰全都印在反面呢?一定得转换一下脑筋才恍然大悟:它们原是为和我们习惯相左的人准备的啊!

记得那次看着看着朵拉突然怔住了。“怎么了?”天亮问。“没什么。”

“不会没什么,一定有什么。”

“我真对不住米拉呀!”朵拉满脸惆怅地说,“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三岁半,叫米拉。她就是个左撇子,可我那会儿不懂这是由于人生理构造的特殊性,为这常常骂她,非叫她改过来。有一次,她犟起来,就是不改,我还打了她呢……”朵拉越说越难过起来:

“那会儿,她才六七岁呀!”

“那会儿你多大?”

“十岁,顶多十一岁吧!”

“你也还是个孩子嘛!”天亮安慰她,见她仍闷闷不乐,就哄着她说:

“我给你想个最好的悔过办法。”

“什么?”

“在这儿买一件礼品送她。”

“呀!你真聪明!”朵拉欢呼起来,可一看价钱就犹疑了。这儿的东西都很贵,当然啦,特殊商品嘛!买那些太小的,差别不显著,意义也不大,可买一个好看一点的漱口杯,稍稍精致一点的,就得二三十元。“我写封信给她。”她最后说。“你呀!干吗那么铁公鸡?这根毛,我来拔!”天亮说着就往外掏皮夹。“不嘛!”朵拉按住他的手,娇嗔地说,“你的钱来得也不容易。”

“你呀,在美国就要学会美国的消费方式。”

“也不一定样样都学。”朵拉淡淡地说。天亮惊讶地看着她,不觉地被她吸引:这个女孩子,真是谜一样。一会儿那么天真,天真到幼稚的程度;一会儿又那么成熟,成熟而有主见。拉扯了半天,到底什么也没买。朵拉现在站在门前,默默地回想,又走去慢慢转了一圈,把当时的倾诉、争论、推拉……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细节又重新温习一遍……最后,天亮到底还是悄悄地买了一个非常精美的漱口杯,以朵拉的名义托人捎给了米拉。这是朵拉从米拉的来信中知道的。

米拉在信中那样惊奇,那样欢喜,那样姐妹情深地感谢她……

可是那时,她已经再也找不着天亮了。

朵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拉着雅娜往外走。依着雅娜,就要打道回府了。奇怪,它怎么时间观念那么强?

但朵拉“功课”还没做完,她把旅游品店、礼品店、头巾店、绣衣店、美国的T恤摊、墨西哥人的首饰摊……当时曾留有她和天亮的足迹的地方一一走遍,最后在天亮买过冰激凌的那个店里,要了当时同样的冰激凌吃光舐净,这才回了家。

为什么说吃光舐净呢?因为当时坐在她对面的是天亮,舐手指的是她,为这,天亮还笑了她半天。而今天,和她对坐的却是雅娜了。她毫无兴致地吃着,只是为了举行仪式,而雅娜却狼吞虎咽,不但吃光了自己那份,还吃光了朵拉的这份,最后,用那粉红色的小舌头把杯盏舐得干干净净。

日子就这样不松不紧、慢慢悠悠地过去。比起以前所有的job,林达介绍给她的这个确实是最好的一个。

朵拉尽最大的努力做她的工作:每天两次遛狗,同时日夜照顾它,“爱”它,却又要留心不能让雅娜过分爱自己,因为它的爱是伊丽莎白需要的,而且必须随要随到。不论什么时候,是伊丽莎白从外边回来也好,睡醒了一觉也好,临出门前候车的几分钟间歇也好,写稿间的小憩也好,只要她一叫“雅娜!”雅娜就必须扑进她的怀里,亲她,吻她,给她打滚儿,给她撒欢儿……

难就难在这里,因为伊丽莎白平时并不睬它,照顾它、为它操劳、喂它,陪它散步的是朵拉,它自然而然地对朵拉更亲。可这是不被允许的,只要稍露端倪,朵拉就得丢掉饭碗。

朵拉曾为这十分犯愁,求了雅娜不知求了它多少次,几乎它一当众对朵拉亲昵,朵拉就呵斥她,背着人又絮絮叨叨地和它阐明利害,也不知是雅娜懂了人话,还是它毕竟是狗,太会适应。它竟学会了偷偷对朵拉亲,而见了伊丽莎白是要什么有什么,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来,全套的本事。像世人中最最高级的马屁虫。

于是相安无事,朵拉抽空练声、弹琴、学英文、学乐理,准备考试。

当然,首先是迎接伊丽莎白的音乐学院朋友的鉴定。

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过去了,客人老不来,伊丽莎白不是说这个到纽约参加学会去了,就是说那个到L.A.开音乐会去了。朵拉等啊等啊等得好心焦。

终于,这个星期四下午伊丽莎白打铃把朵拉叫上楼去:

“准备得怎么样了?”朵拉的心跳了起来。

“我为你请到了音乐学院的西门教授和舒尔茨副教授。我为你说了多少好话,他们才勉强应允。你知道,在美国,每个人有多么忙?时间就是金钱。他们能答应来,完全是看我的面子……”

“谢谢您,夫人。”

“你知道,周末是阖家度假的日子吗?”

“我知道,夫人。”

“我希望你不至于辜负他们的好意,更不要让我丢脸。”

“我尽力,夫人。”

“去吧。”在美国,特别是上层社会,谁为你做点好事,一定得说得清清楚楚,让你感恩。加上伊丽莎白贵族的倨傲气,老得叫你察她的言观她的色。开头朵拉真不习惯。可不习惯也得习惯,谁叫你有求于人呢?所以,现在伊丽莎白一说“去吧”,朵拉就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猜测,是不是又得行吻颊的仪式,见她又掉头看书去了,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了出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周末家里竟出了大事。

原来伊丽莎白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子承父业,是个小金融家,生活富裕,婚姻美满,是伊丽莎白的骄傲。女儿呢,大学没念完,就嫁给了一个百万富翁,可惜是个老头儿,比伊丽莎白还大两岁。本来极不相称,可现在不少女孩子就是辍学嫁老头儿,她们有她们的算计:大学毕业了又怎么样?念个硕士博士又怎么样?每年薪金三万—五万,要交税,付房租、医疗保险、人寿保险……还怎么享受生活?更不要说奢侈的生活了。嫁个老头儿,如果他死了,可以拿到遗产。如果他活得太长,还可以离婚嘛!离婚分不到他一半财产,也可以拿到相当数量的赡养费。何况,离婚前可以找情人。离婚后可以找合心意的丈夫。何必去苦读苦做呢?趁着青春及时行乐,有何不好?

伊丽莎白曾劝过女儿:

“你真对他有感情吗?”女儿反过来劝她:

“妈妈,你太老派了。时代不同了嘛!亏你还是专栏作家呢!想想光你写的社交界就有多少婚变?你还是关心点你自己吧,别让年轻的女孩子把爸爸抢走了……”说得妈妈大吃一惊,女儿还甜甜地笑着吻她: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妈咪!所以我从不把女朋友带回家来。Becareful!Bye—bye!(当心,再见!)”女儿开着她丈夫专门买给她的最新式的豪华赛车,风驰电掣地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妈妈大为感叹:现代的这些姑娘们这是怎么了?这个刚到岁女儿的社会经验远比自己这个专栏作家丰富多了……仁慈的上帝保佑她吧!

如果说小女儿的作为让母亲忧心忡忡的话,那么小儿子的选择就更让母亲寝食不安了。

伊丽莎白的三个孩子都很漂亮。这个二儿子罗伯特则更是长得出类拔萃,一表人才,一米八四的身高,宽肩窄臀,典型的三角形腰背,从上高中就练健美,高中一毕业就当上了职业模特儿。上大学的问题根本连听也不要听。

伊丽莎白为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开头还不愿告诉亲友,觉得有辱门楣、贵族的后裔落入了真正“下九流”的行业,叫她实实在在地觉得脸上无光。可不久时装画报上就不断出现他的照片,让老太太从此在人前矮了一头。原来在美国虽然说对工作、职业的行当看法普遍比较开明,但在上流社会里重视的仍然是门楣、地位、社会关系……这些夫人小姐们聚在一起,不是吹嘘自己刚刚从欧洲公务或旅游回来,受到某某显贵的接待,就是谈论谁的儿子女儿刚刚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提拔或取得了什么学术地位;谁谁的丈夫在金融事业上取得成功;谁谁的儿女企业上又得了什么进展……虽然表现的形式高贵骄矜、技艺娴熟,但其势利比附的庸俗卑琐则一如下层的小市民,很难说有什么两样。

父亲客客气气地给儿子打了电话:请他从此不要上门。

母亲毕竟是母亲,从小最疼的又是这个二儿子,一心变通处理,从中斡旋:

“罗伯特,我亲爱的,爸爸的意思只是:你的朋友们太——活泼,他们的生活方式,兴趣爱好和我们的客人都大不相同,因此活动尽可能分开为好……”罗伯特绝顶聪明,他还能不明白妈妈是既舍不得与他断绝,又不愿在人前丢她的脸,就笑嘻嘻地回答:“我理解,妈妈,我会常回来看你的。”这个调皮的家伙果然以后常来看妈妈,不过专挑的是那宾客盈门的日子,不但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还专门让一些女模特儿用各种方法勾引那些外表道貌岸然而实际色迷迷的老头子。不但每每闹得party不欢而散,还私下里桃色勾当不断,弄得伊丽莎白的女朋友经常给她打电话求援或抗议。

伊丽莎白气急败坏地责备儿子:

“罗伯特,你是成心和妈妈过不去吗?”罗伯特却嬉皮笑脸地调侃妈妈:

“哪里,妈妈。你不见我从不放一个女孩去骚扰爸爸吗?”妈妈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

“罗伯特,亲爱的,我们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你曾祖父……”罗伯特就站起来满屋子喷香水:

“妈妈,请原谅,我怎么闻见你屋子里一股霉味儿……”弄得在社会上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在家里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儿子还一边像鸡啄米一样地吻她,一边大大咧咧地安慰她说:“妈妈,如果你哭,我下次就不回来了。其实,平民化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下,你活得有多累呀!”你能说他不孝吗?美国人就没孝顺这一说。你只能说这是人生追求、价值取向、生活方式的不同,套句时髦的话,也许就是“代沟”?

美国原是万国之国,两百年间,除了土著的印第安人之外,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中国人、日本人、越南人、菲律宾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毛里求斯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都纷纷移民来此,带来了各自的民族心理、习俗、风尚、传统。互相渗透、融会贯通,又根据各不相同的民族心理保留着各不相同的民族传统。

不来美国不知道,来到美国之后你就会发现都是美国人,怎么那么的不同?除了天性之外,恐怕也不能排除这个繁复斑驳的移民史。来美国之后,朵拉凭着她艺术职业的敏感,很快就感知了这点。到了伊丽莎白家之后,她开始怎么也想不通英国贵族的后裔罗伯特怎么不但没一点他妈妈努力灌输给他的贵族传统,反而那么嬉皮化、雅痞化?想想自小学习的矛盾论,她恍然大悟了:这就是矛盾普遍性中的特殊性,造成这特殊形态的原因除了时代的变化太快,对灌输的逆反心理之外,最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富之过。用中国土话说就是“烧包”烧的,你叫他饿几天试试,叫他像自己这样打打苦工试试?当然,人家不屑得,人家那样就会酗酒或自杀。有什么办法呢?人家从小锦衣玉食,却又从没得到过理想之光的照耀……

朵拉曾多么为自己诸葛亮式的掐算、辩证法的智慧而怡然自得啊!她从没想过这位雅痞会与自己有什么相干,或曰有何瓜葛?偏偏世上的万物都有联系。就在这个早上,朵拉和雅娜散步归来之后,伊丽莎白笑嘻嘻地叫来了朵拉:“朵拉,你高兴吗?今天?”

“当然,夫人。”

“有点紧张?”

“是,夫人。”

“你一定不要紧张,这两位教授人都很好,又是我的朋友。他们会看我的面子的……”

“又来了。”朵拉厌烦地想。但嘴里却不得不说,“谢谢您,夫人。”

“为了让你安心准备,我今天去编辑部写稿,我已经吩咐过了管家,你尽可以大胆地使用钢琴,放声地唱……”

“谢谢您,夫人。”伊丽莎白满怀着行善的喜悦走了。朵拉忙不迭地开始准备曲目。正在朵拉越唱嗓子越顺,越有自信,感情越投入的时刻,罗伯特这位雅痞带着一个小摇滚乐队,男男女女呼啸而来。宣称今天要在家开party,宣布订婚。这是一个晴天霹雳,直打到朵拉头上,使得她这样魂飞魄散,几乎晕了过去。管家也不知是同情朵拉,还是不敢担这“订婚”的干系,十万火急地请回了夫人。这宁静的乳白色的天堂里立即爆发出一场地狱式的喧闹。男声女声都尖厉刺耳,频率快、分贝高,一句追一句,声声震耳欲聋……“为什么不打电话来?”

“你说过我随时可以回家。”

“为什么突然订婚?”

“因为爱情突然降临。”

“哦,上帝!我印象里好像并没征求我们的同意。”

“Goddome!这原是我们两个的私事。”

“我们从没见过你的未婚妻。”

“尽管看,我今天就是带她来看你。看,看呀——”罗伯特从那一群不谐调色中推出一个最最不谐调的几乎半裸的女人来。伊丽莎白一声惊呼:“上帝,又换了一个。”

“妈妈,不是你不喜欢我上次那个同居者吗?”

“罗伯特,我想单独和你谈谈……”罗伯特立即把那个妖形怪状的女人抱在怀里,当众热吻,从嘴吻到乳房吻到大腿……“我和我的未婚妻之间没有秘密。”为了配合他们的亲吻,来人一起欢呼鼓噪,音乐大作。气极了的伊丽莎白尖声大叫,假装发晕。罗伯特立即大叫管家:“取夫人的嗅瓶!”……直闹得天翻地覆,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今天家里有音乐会。”

“难道还有什么比你儿子的订婚仪式对一个母亲更重要的吗?什么了不起的音乐会呢?”

“为朵拉……”“,就是这个小中国人吗?妈妈,我从没有想到一个黄种人在你心里的分量会比儿子更重……”罗伯特用了那样一种轻蔑的口吻说黄种人,不仅明显地表露出他的种族偏见,流露出他一向自以为反对的贵族派头,而且在说小中国人时用的是一般美国人通常不用的卑称:“Chin”。

朵拉不禁大怒,冲上去叫道:“音乐会可以不开,但你没权利侮辱中国人。如果你有教养,你必须道歉!否则我要去找律师!”朵拉到这家来一个月了,由于她的工作尽责,对别人尊重,仆人们都知道她是为考音乐学院而来,很喜欢她的随和谦让,从没见过她这样凶猛犀利,不禁胆战心惊。就是伊丽莎白,也不愿意在她这个在社会上有地位的家里闹出个种族歧视的丑闻,就立即制止道:

“朵拉,没你的事。我不会违背我的诺言。”

“那么,妈妈,这可是你逼我走的……”

“Oh,天——”

“上帝保佑你,妈妈——”

最后,做好做歹,还是把父亲请回家来开了一张十万美金的支票作为送给儿子的贺礼,这一群奇形怪状的男女才呼啸而去。朵拉这才明白罗伯特并不是真的为订婚而来,究竟有没有订婚这一说也大可质疑。他大概是钱又不够用了。唉!这十万美金挣得多么容易!足足够她念几年书了。伊丽莎白脸色苍白地去休息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刚把这一场混乱的遗迹草草收拾定。门口已经通报进来:“舒尔茨副教授到。”一个金环翠绕、雍容华贵、满面笑容的伊丽莎白立即迎了出来。“唉,她也真是活得——够累的。”从朵拉心里不知怎么竟毫不感恩地浮起了讨厌的罗伯特这句话,令她不无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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