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妈打着哈欠从马车中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娘,穿着浅蓝的广袖襦裙,梳着双丫髻上插着一对杏花状的粉色绢花,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眉色极淡显得几分和年纪不相符的刻薄。
“娘,这到京兆的路还得走个三五天吧,难道我们就一直和他们一起?”小娘长眼斜睨着后面的棺车,不满地抿嘴道:“真是晦气!”
“娟儿!你小声点儿!”李妈妈听着女儿的厥词心中一惊,回头猛地看到她插在鬓角的一对儿绢花,顿时脸色一变连忙给摘了下来:“讨债的小冤家!你可给娘省省心,主家出了丧事你还敢带花儿?这可不是庄子里有我和你爹护着你!若是让裴家知道了,你别说在京兆谋个差事,就是你娘和爹都会捞个大不敬的罪过!到时候有你哭的时候!”
李妈妈手脚麻利的将那绢花拢进袖口,又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察觉才舒了口气。又皱着眉头看了看李娟的衣着,“这襦裙到了京兆可不能再穿了,咱们是服侍人的奴婢,哪能穿成这样?广袖宽袍的如何做活计?我给你做的那几身窄袖胡服,一会儿便去换上!”
“娘!这路上又用不着我伺候人!那唯一的主子可躺在后面儿呢,难不成我还去伺候那尼姑不成?!”李娟鼓着腮瞪李妈妈,这不是在路上么?怎么还不许她最后好看几天?!
李妈妈看着一脸不当回事儿的女儿,心里后悔出来前没有好好的教导娟儿规矩。她家男人是阳明村庄子的庄头,她又是个泼辣凌厉的,整个庄子都是他们夫妇二人的天下,李娟是她三十五岁才得来的老来女难免娇惯些,一个庄子的仆从都看着李庄头夫妇过活,更不敢惹二人的心头宝,这李娟儿便养成了个小姐心性。
可这一路上回京兆可不同往日在庄里,还有丧宾慧净师太和几个车夫呢,车夫们自然不会帮着非亲非故的娟儿遮掩什么,而那慧净看上去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妈妈心里还想嘱咐女儿几句,却看见第二辆车的慧净也停了车走下来,便止住了话。
“李妈妈为何停了下来?前面不远便到成都府了,今日初八城里有集市,若是不早些进城,只怕排队进城的队伍得等很久了!”慧净师太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
“慧净师太,这么热的天气一夜过去身上难免粘腻的慌,我瞧着路边溪水还算清澈,便让车夫停了车,想在这里梳洗一下,大家整顿一番在上路也不迟不是?毕竟这到京兆还有好些天的路程,我们一路总不能一直都灰头土脸的吧?这也是为了京兆裴府的脸面不是?”娟儿不想灰头土脸的进城,弯着嘴角自觉这番话说得伶俐。
慧净看着眼前这穿的不伦不类的李娟,脸上露出一个疏远的笑,却是看向李妈妈:“李妈妈,你这女儿可真是教的好规矩,我竟不知京兆裴府的脸面需要一个庄头的女儿来维系!”
李妈妈看着慧净的眼神心中大喊不妙,连忙将娟儿扯到身后对慧净道:“娟儿还小不懂规矩,童言童语当不得真!老奴会尽快教导娟儿规矩,让师太见笑了!还望师太不要和娟儿计较!娟儿,还不快回车上去!”
娟儿没想到慧净会如此说她,早就一张脸羞得通红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自幼被爹娘捧在手心哪里受过这种气,不过是个尼姑又不是她的主子,凭什么教训她没规矩?!她娘不为她说话还指责她,真是太过分了!
“哼!回去就回去!”气急的娟儿一甩手便从李妈妈手中挣脱出来,负气的朝她们的马车走去,刚想上车却瞟见最后那辆棺车上走下来两人,待一细瞧后,娟儿的脸色迅速的由红变白,颤抖着抬起胳膊指向棺车大喊道:“娘!娘你快看!那不是已经死了的裴七娘么!?”
“瞎说什么呢!青天白日的你撞鬼了?!”李妈妈一直在注意慧净的脸色,听女儿一喊也将目光转向棺车,也是惊得脸皮一跳,一不小心将舌头咬了一口,顿时疼的直抽凉气:“这。。。这。。。”
那裴七娘不是昨晚就咽气了么,还是她和慧净二人亲自确认过的!这过了一晚怎么又活过来了?想到昨晚她连夜放出去的那只鸽子,李妈妈的脸色刷白,呆在原地没了主意。
慧净疑惑的转身看向身后,见那扶着婢女阿叶缓缓走来的麻衣娘子,慧净的眉头高高的挑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李妈妈兀自在一旁喃喃低语,一脸的不可置信,以为活见鬼,可当看到裴七娘脚下的影子,方才相信裴婳的确是没有死!
迎面走来的裴七娘身材略显瘦削,散开的长发披在双肩细软却黑亮,苍白的小脸上一双杏眼微波却丝毫不显娇媚,反而因那熠熠生辉的眸光和一双斜长入鬓的黛眉衬托的几分英气,鼻梁直挺薄唇微朱,若不是额间那粒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慧净简直觉得这裴七娘更似一名俊俏小郎君。只见她唇角抿着若有似乎的笑,素手轻扶着蓝衣婢女,下巴挑着恰到好处的角度,端的是钟鸣鼎食世族大家嫡娘子的好姿态!
这裴七娘,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慧净心头大震,当然不会觉得那裴婳是鬼不是人,不动声色的觑了一眼身旁脸色刷白的李妈妈,心中快速的思考着裴婳生死带来的不同影响。裴七娘死而复生,那她这个丧宾自然是做不成了。无论如何,只要不耽误她的正事便好,眼看着便要到成都府了,只要一切顺利的话,她提前离开也没什么影响,至于这裴婳为什么会死而复生,裴府人对裴七娘的态度会有什么改变,便不是她管得着的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慧净慢慢的放平眉头,转动起手中的持珠,朝已经快走到跟前的裴婳宣起了佛号:“阿弥陀佛!裴小施主看上去已经大好了,果真是吉人天相,此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回到京兆后,裴老夫人和裴大人也会甚感欣慰的!”竟是绝口不提裴婳死过一次之事。
李妈妈此刻也回过神来,连忙堆起笑脸道:“可不是怎的,七娘子到底是大富大贵的人儿,此番劫数度过去了,往后便尽可安享好日子了!这可不是菩萨保佑么?!娟儿,还不快来给七娘子行礼!”
说着,李妈妈又连忙使眼色给车门口的娟儿,那辆车实际是阳安县令准备给裴七娘的,里面用度都是仿照世家嫡女的定制,照理他们下人是不能用的,即便是伺候主子也须得主子同意才能候在门外的。
眼下裴七娘没死又活蹦乱跳的下了棺车,她们娘两自然没有资格独占裴七娘的马车,若是当着裴七娘的面儿,娟儿还跳上了她的车那就是太不敬了!
细细一想,若是眼前的小娘子发难,她们娘两即便是得以到了京兆裴家,也难得占什么便宜了!如今不论如何要先安抚了这裴七娘才是!思及此,李妈妈索性走到了车前,看向娟儿的目光又凌冽了三分,李娟不由的脖子一缩,从车前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慧净在观察裴婳的同时,裴婳也在仔细的打量着慧净等三人,李妈妈虽一眼看去便是精明的妇人,虽然看上去动机不纯,不过好歹心中还顾忌着主仆之分不敢对她太过,而她的女儿娟儿刁蛮无知更不足为俱,此刻娟儿正撅着嘴在李妈妈的“威慑”下不甘不愿的朝她行礼,裴婳瞧着那娟儿滑稽的礼数面上却丝毫不显不满,让提心吊胆的李妈妈暗暗喘了口气。
裴婳不把李妈妈和娟儿放在心上,可有一人却让她心中无底,那便是这个叫慧净的尼姑。
印象中,慧净是白水庵的主持,原主十余年的记忆里慧净并不陌生,她是个圆滑却又世故的出家人,八面玲珑极善于敛财。可裴婳此刻却完全无法将记忆中的慧净和眼前这个面带微笑却面目清冷的尼姑联系在一起。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虽还是那副妖媚的长相,可那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却让裴婳有些恍惚。
心思百转间,她已经走过了行礼的李妈妈二人,来到了慧净跟前,一仰头才发现这慧净极高,似乎比她前世二十五岁的身量还高上许多,不容她多想就听到慧净的话,裴婳连忙整理思绪朝着慧净师太回了一礼,开口笑道:“七娘借师太吉言了,只是七娘心中忐忑,多年和至亲们不得相见,对祖父祖母的喜好也并不知晓,只是想来世间老人皆是希望儿孙多福多寿的,这番话还望师太几日后到了裴府再说上一遍,也好让祖父祖母一同高兴高兴!只望家中亲人不要怪罪七娘不请自回的好。”说到这里,裴婳配合着微酸的语气缓缓的垂下了眼眸。
扶着裴婳的阿叶垂着首,身子微微一抖又觉得手臂一紧,连忙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身旁的娘子,咬了咬唇又垂下头去。
慧净一愣,看着眼前刚刚还笑容诚挚此刻却略显落寞的裴七娘,连忙垂眸又让了半礼道:“裴小施主多虑了,贫尼自会如实相告的!裴大人和裴老夫人自然是会欣喜的。”不知怎的,刚刚还决定成都府事后便寻机离开的慧净,此刻却是一口应承下裴婳一同回京的请求。
二人仿佛都没有在意,将才裴婳的话中只提到了祖父祖母,而未曾说到她的亲生父亲裴泽。
“七娘在此多谢师太了!”裴婳闻言抬首一笑犹如盛夏初雨后的霓虹,杏眸中的一丝狡黠直直的照入慧净的眼中,让慧净心头莫名一跳。
慧净心头震惊的同时,陡然失笑,一个不察,原来竟然被个黄毛丫头当了枪使!可为何却是对这裴七娘生不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