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婳抬眸,只见黑漆漆的大门缓缓打开,随着沉闷的声响落下,一侧的角门也打开了,一袭银红色交祍长裙的方姨娘款款从里走出,脸上笑着朝裴婳迎来。
裴婳眨了眨眼,看着此妇人身上那近似于大红的衣裳,面幂下的嘴角勾了勾,再瞧她面容娇美保养得宜,身姿婀娜体态风、流,就连裴婳见了也要禁不住称赞一声尤物,她头上带的凿花金栉和两支金步摇也均都是精工细作,一瞧便不是便宜货色,想必此人便是府里掌权的那位姨娘了。
美妇人身后跟了几个丫头婆子,还有几个前院的小厮,浩浩荡荡的十许人簇拥着她,打眼一瞧竟有种当家太太的阵仗,好不威风!
只是这位姨娘瞧她的眼神,可真是复杂。
明明脸上带着笑意,可那眼神闪烁间又似在防备着她什么。
方姨娘瞧着裴婳,第一个观感便是这林氏生的大娘子也太瘦小了些,分明还要大上一岁多,瞧着倒似和她的娴姐儿一般高,可却比之瘦了不少,带着面幂看不清容颜,可那双眼睛却是像极了林氏,大娘子长了这样一双眼睛,裴泽见了岂不是时时都能想起那个不讨喜的先夫人?
老夫人的疼爱怎抵得过亲生父亲的厌弃,裴婳就算有老夫人撑腰,可决计讨不了裴泽的好!
莫名的方姨娘心里有些欣喜,一时间因老夫人的重视而忌惮裴婳的心微微松快了一些。
“妾身方氏。这位想必就是将军的大娘子了吧?瞧瞧,只这一双眼睛便生的水汪汪的,一看便知是个惹人怜爱的。大娘子想是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身子竟如此瘦弱,可惜这山高路远的这些年又不得太平,若不然也不会让大娘子你在那庵里清冷过活这些年,好在如今娘子回了府,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虽说京兆中不乏有人知道你命格的事,也并不是甚么打紧的事儿,但凡你日后听到些什么不中听的也别往心里去,往后便安心在府里养养身子过几年这事儿淡了也就好了,尽管把府里当做自己的家,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使人回了妾身!
妾身的娴姐儿今年已经快十一了,往年她是这府里最大的孩子,一直想要个体贴大度的阿姐,如今大娘子回来了她不知该多开心,大娘子若是闷尽管去找她玩耍。便是老夫人一听大娘子回府的消息,喜极之下也险些晕过去,连忙嘱咐妾身替她老人家大开中门迎接大娘子呢!”方姨娘打量了裴婳一番,上前说了这番话。
先是说她往年吃了不少苦意指她如今是在博同情,还提示裴婳日后需在她的手下讨生活,接着拿她的命格说事,希望她这几年就安安生生呆在府里,做个体贴大度的陪衬她的女儿的大姐,最了不得是暗指因为她的到来害的老夫人差点昏过去,这事儿如果扣到她头上再‘不经意’的传扬出去,那她可真是越发晦气了!
这位方姨娘这番话说的可真是陷阱重重呐!
裴婳配合得惊呼了一声,又吓得拍了拍胸口,万幸道,“幸亏祖母没事,否则我可是要内疚死了!我听周大人说祖母身子不好常年精神不济,不宜大喜大怒,本想着先别惊动她老人家的好,待都安顿好了再寻个时机和祖母相见的,哪知这么快便有人告诉了祖母,这人也太不周全了些,连我都能想到的事,怎么那人就没想到,也不知是安得什么心。。。。。。”
最后一句似是嘟囔抱怨,可却让跟前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联想到方姨娘之前去裴老夫人院子里,一时之间跟来的丫鬟婆子们脸色便古怪起来。
方姨娘脸上的笑僵了一僵,眯了眯眼看裴婳的表情,不知她是真懵懂还是故意这么说,可事关老夫人的身体,她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一下,忙笑着周旋说,“可不是嘛,亏得老夫人没事,不仅如此今儿老夫人还起身同妾身说了几句话呢,这在往日可是没有的!”
裴老夫人只是在雾月耳边说了几句囫囵不清的话,若不是雾月常年伺候老夫人熟知她的语言习惯,怕是旁人没有人听得懂老夫人说了些什么,方姨娘大言不惭的说老夫人和她说了几句话,不过是为了彰显她在老夫人面前的体面,不想让裴婳猜到她是便是那个不周全的人。
裴婳眼眸亮晶晶得,立马接过话来,“定是祖母常年思念七娘难免郁结,如今听见我回来心情舒畅,这病也就好多了?!日后我必要时常侍奉祖母身边,把这些年未尽到的孝心都加倍补回来才是,祖母日日见着我,想必病也能渐渐好起来!”
坏事赖她,好事儿却揽到自己头上,这个大娘子是个无赖吗?!
方姨娘张大了嘴,那扭曲的神情让裴婳都忍不住抖了抖眉毛,真想叫人拿面镜子给她自己瞧瞧,方姨娘你这样真吓人!
方姨娘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挡箭牌,显然裴婳的首次亮相让她很失望。
方姨娘越发不愿意将裴婳带去荣泰堂了,一个拿捏不住的嫡女若是得了势,那对娴姐儿可就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了!
可老夫人发了话她又不敢不遵从,可若是裴婳自己。。。。。。
“大娘子可真是和老夫人心灵相通,老夫人让大娘子住到荣泰堂里,正是希望大娘子日日在侧呢!”
方姨娘心中一跳一回头,便见雾月那丫头笑颜盈盈的走了过来,这该死的丫头怎么过来了?!方姨娘咬了咬唇,不禁扭了扭手里的帕子按下了刚刚成型的念头。
雾月走过方姨娘的身旁看了她一眼,然互朝着裴婳端端正正的福了一福。
“大娘子安好,婢子是在荣泰堂伺候的雾月,老夫人见方姨娘去了这么久也没把人接回去,又遣了婢子来瞧瞧可是有什么事儿绊住了,老夫人想念大娘子盼着大娘子快些过去呢。”
裴婳见她生的清秀眉眼间却带着正气,不免又喜欢了一分,笑着将雾月扶了起来,“一路过来都在担心祖母的康健,方才听说祖母今晨身子好了许多,想来都是祖母身边的诸位姐姐们尽心的缘故。只是我一路风尘仆仆的赶路,仪容难免不整,如此去见祖母未免失了庄重,还是劳烦这位方姨娘先给我找处干净的园子安置下来,等我梳洗更衣后再去给她老人家磕头的好。”
雾月见裴婳待她有理,顿时觉得亲切不少,再听裴婳还不知老夫人安排她住在荣泰堂的事,便知方姨娘又要出幺蛾子了。
幸好她家老夫人想得周到,知道方姨娘是个眼皮子浅的,才特地将她派了出来,还安排了后招。
“方姨娘莫非还没告诉大娘子?老夫人让大娘子就先住在荣泰堂的西暖阁里,顺带着西暖阁一侧的耳房便给大娘子的两个丫头住,老夫人那儿一应用度都是齐备的,大娘子先去瞧瞧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再同婢子说。”雾月便道。
方姨娘方才和裴婳说了日后有需要便来找她,转背雾月就用老太太打了她的脸,雾月的话音刚落方姨娘的脸色就难看起来,手里的帕子都被绞成了麻花。
裴婳瞧了一眼脸色黑沉的方姨娘,心中好笑,倒没有揪住她不放,而是道,“方姨娘许是还没来得及和我说呢,即是祖母发了话我自然千般愿意了,如此便劳烦雾月姐姐带路,我这便先去给祖母磕头请安!”
裴婳轻轻的撂下,让方姨娘舒了口气,随即又暗恼道,她又没做什么有什么好怕的?都怪雾月这丫头最近两年越发阴阳怪气,拿着老夫人在手里当令箭,害的自己老是觉得在她面前直不起腰,连带的在裴婳面前也掉了面子。
雾月没想到裴婳竟是放过了方姨娘,不过她面上自然一点儿不显惊讶,顺水推舟的便将话转到了荣泰堂的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怜惜大娘子旅途劳累,这大门进二门再到荣泰堂路程可不近,寻常姨娘们都是用软轿,可娘子却是不合用的,一来颠簸二来也不和娘子的身份,府里新建还没来得及置办规制内的骡车,不过方才老太太已经吩咐人去西府调一辆过来,想来也快到了。”
大周重礼仪,凡事都归等。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碗,穿什么样的衣,住什么规格的院子,出行乘什么车,都是有定制的,士族大家尚且不论那必定是极其严格的,便是平明百姓也都是在脑子里约定俗成的遵从着这套规矩的。
三品及其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出行可用二驾马车,院落可造四进,可用皇帝赏赐的官窑瓷品,穿绫绢等昂贵布料所制作的衣裳,这个家眷指的只是正室和嫡子女,妾室当然没这种资格了。
方姨娘在府里代步的工具室二人抬的软轿,她是没有资格用骡车的,裴府目前除了裴泽和一个根本不出门的老夫人外,就裴婳能乘坐骡车,方姨娘和裴涟一个是妾室一个是庶女,都没有资格。
这两人目前管这家,因为用不上自然也就没人去上心,所以裴老夫人特地找西裴去借了骡车,这不仅是要给裴婳做脸,也是向西裴传达一个信号,裴婳是裴老夫人看重的人!
雾月的话简直让裴婳满意到无以复加,裴老夫人在她心目中瞬间又高大了许多。
这时裴婳吩咐着路三儿和周禄来将车上的东西搬下来,统共两三只不大的箱笼,雾月打眼一瞧还是用的当年老夫人院子里做的那批箱子,有的地方都掉了漆,再瞧裴婳衣衫都是寻常料子,浑身上下不见手镯和玉佩,头上素净的只点缀了米粒大的两颗绿松石,一想这本该是府里最尊贵的嫡女,却在那偏远小县城的庵堂长大,如今还是这幅模样,雾月顿时心里有些发酸。
裴婳没注意到雾月怔忪的眼神,因为西府的骡车已经来了,随之一起的还有个穿戴体面的丫头。
“春笋姑娘可是大太太身边的大忙人,今儿竟是得了闲,怎的亲自来了?”雾月心中疑惑却是笑着迎了上去,言谈中将来人的身份透给了裴婳。
“雾月姐姐。”春笋笑着拉了拉雾月的手,然后走到裴婳的跟前行了礼,“给七娘子问安,我们太太早就听说大姑奶奶在成都府接了七娘子入府小住,本以为七娘子会和大姑奶奶大姑爷一道回京,却没料到七娘子搭了周统卫和禹王世子的伴儿,倒是早了一步。今儿听东府老夫人派人来借车,我们太太很是吓了一跳特派婢子来问一句为何不和大姑奶奶一到回来,可是因为大姑奶奶那边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春笋用的是族里的序齿称呼裴婳,显然是要摆出他们河东裴氏嫡系的姿态了。
大太太陆氏正是裴侍郎的填房,她口中的大姑奶奶便是姜裴氏了。
“春笋,大太太这是什么意思?”春笋笑的和煦,偏偏问的话却是咄咄逼人,雾月的笑意淡了下来拿眼打量春笋。
“雾月姐姐也是经年服侍主子的人了,想必也知道主子的心思哪里是我们做奴婢的好猜测的?婢子也不过是听大太太的吩咐来问个话儿,七娘子只需照实说了,让婢子回去好交差,并不碍着娘子什么不是?”春笋却是不动声色并不打算给雾月面子。
方姨娘眼眸闪了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西边的大太太似乎并不打算给裴婳面子,瞧着这场景她不禁心里有些兴奋,指甲在手绢儿上戳了个洞都没发现。
裴婳挑了挑眉毛,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烦躁来。这一个个儿的还能不能消停了!陆氏的话根本就是给她挖了个大坑。
若要她违心的说姜裴氏很好对她也关怀备至,那春笋必然会问她为何不和体贴的族姐回京呢?且春笋的那句和周统卫禹王世子搭伴儿的话,简直是刺中裴婳心中最大的槽点,一想到这儿她的脸色就冷了一分,不消说这话若是传出去别人未免会觉得裴婳过于轻浮了。
可她要是说姜裴氏照顾不周,那到时候陆氏借着这个由头必定又会找姜裴氏麻烦,虽然裴婳并不关心姜裴氏会不会吃亏,但她一点儿也不想被陆氏拉来做筏子。
“劳烦大太太惦记着了,实在是个中详情一言难尽,偌大太太不嫌弃,七娘改日必定亲自登门拜访大太太再与大太太细说。”裴婳想了想并没有正面回答春笋的问题。
可她的话却是让春笋眼前一亮,当裴婳果真对大姑奶奶有颇多怨言似得,连忙道,“七娘子说的哪儿的话,都是自家亲戚,大太太若是知道七娘子愿意前去,必定是极高兴的。不如今晚七娘子便过去如何?”
大太太竟是急成这样,到底是有多恨这个继女啊?
雾月有些焦急的冲她眨了眨眼,裴婳却似没看到一般,有些为难的对春笋说,“今晚怕是不行呢,刚到府里还没见过祖母和父亲,许多事情都要父亲拿主意的。。。。。。”
裴婳话音变低,眉眼搭了下来,将皮球丢给了裴泽。反正人人都知道她爹不喜欢她,她是大家闺秀怎能不顾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她可是很听话的好孩子!
青雀垂头装聋子,茱萸却是忍不住撩了撩眼皮,一瞧裴婳缩着肩膀装可怜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聪明的学着身旁青雀的模样研究起地面的纹路来。
果然春笋的脸上露出几分可惜和同情,但到底觉得裴婳说的也是实情,不由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你的难处大太太也是知晓的,莫要担心,婢子这就回去让大太太想办法。虽说京中规矩大不比你当初那个小县城,闺阁娘子不好总出府,可到西府各位太太处走走总是可以的。”
裴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敢情在白水庵着十一年本本分分念佛茹素的原主,到了这些人眼里就是小县城里可以到处乱跑不懂规矩的野丫头了?
裴婳捏着鼻子装作很是感激的谢了一声,眼看着春笋连忙小跑着离去的背影,裴婳的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当裴婳回头的时候,雾月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道,“老夫人还等着大娘子呢,大娘子快些上车吧。”
裴婳笑着点头,雾月亲自扶着她上了车,然后自己便坐在了骡车外檐,青雀和茱萸跟了搬运箱笼的仆妇一道,方姨娘心有不甘的被雾月‘打发’去置办午食,反倒不能跟去老夫人院子了。
因为雾月方才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说是老夫人吩咐了,中午阖府的娘子郎君都要到荣泰堂用膳,为裴婳接风洗尘,为此老夫人拿出了自己的体己交给方姨娘操办,方姨娘虽然心有不甘却又舍不得肥水流进裴涟的田地里,大厨房可是她好不容易拿在手里的,若是这次不办妥丢了这块肥差,可就得不偿失了。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心情跌宕起伏无比纠结的方姨娘,揣着银子离开了。
一路无话,骡车在东裴府里行驶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刚一停稳便听车外蹭蹭蹭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丫鬟仆妇们的“哎哟!大娘子!使不得!”叫喊声,裴婳只觉得骡车内视线陡然一亮,帘子掀开的瞬间,她瞧见了一张充满敌意的俏丽小脸。
“听说你就是那个爹爹不要了的女儿?!”那被称作大娘子的语气不善冲口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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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名无能--
5000字大章~~哎哟大娘子和大娘子碰上了,大娘子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