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泰堂中午的一顿午膳安置在西偏厅,因为裴府人口简单,能一同上席的主子更是少之又少。
裴老夫人不能起身自不必说,裴府的另一位主事人裴涟不知何故也缺席了,裴庆身子不好已经提前回了院子,方姨娘和刘姨娘二人是妾室,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上桌的,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了裴泽身边准备为他布菜。
真正坐在席上的,也就只有裴泽,二姑太太和裴婳、裴娴和裴妮五人而已。
虽然用膳的主子少,但因为裴老夫人提前吩咐,又从体己里拿了整整一百两银子给方姨娘置办,这桌菜却是办的十分丰盛隆重的。
丫鬟们鱼贯而入,陆陆续续上了十余道菜才停下来。
凉菜是红绿相间的木樨翡翠露,配玫瑰酱卤子沾的醉鹅,并一道秘制鸽子蛋鸡油卷儿,然后上了松鼠鳜鱼,仔鸡脯苁蓉茄鲞,又有紫砂罐焖的烂烂的东坡肉,金华火腿炖肘子,麻椒油淋莼菜炒里脊,猪骨髓油蒸蛋,松茸酱烤羊腿,虫草焖花鸭。。。。。。最后才是一道酸笋汤。
一桌子菜里除了那道酸笋汤,几乎全是荤菜,裴婳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忽然觉得胃有些不适。
殊不知不适的不只是裴婳,还有在场的其他几人。
这样一桌子席面,裴府在以往几年在除夕都是吃不上的。
以往的裴府说穿了只是承了开国威远国公的恩荫罢了,裴老爷子不过是个末等的男爵,一年的俸禄并不算多,而且这裴老爷子是个不沾庶务的主儿,年轻的时候风花雪月老了还迷上了印石,经常把家中的银钱拿去淘换几块瞧不出什么稀奇的破石头,有一年更是直接将朝廷发的一年的禄米换了一块巴掌大的黄田石,若不是早些年裴老夫人管得紧,估计家里的情况还要更糟糕,裴老爷子虽说有个爵位,却是京兆人尽皆知的破落户。这几年裴老夫人身体不好后看管不了裴老爷子了,他更是一年到头不着家,天南地北的寻访奇石去了。
今年大周复辟,裴泽得道荣升三品千牛卫将军,裴府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可到底还是没有一顿午膳便奢侈到这个地步的。
偏偏这是为了给裴婳接风特地置办的。
裴娴裴妮二人瞧着桌上的菜色,眼里先是惊讶然后便不约而同的染上一层嫉妒,只是裴娴表现的明显极了,而裴妮却是垂头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方姨娘是经手人,心里还想讨好老夫人,且想着裴婳提出找宫中嬷嬷教养裴娴,她心里一时倒没有太在意,毕竟老夫人给的一百两银子她可是大半都扣了下来也算是得了好处,所以她的脸上倒是十分平静。
刘姨娘抿着唇瞧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大娘子,又瞧了一眼末位上垂头的裴妮,仿佛大娘子无端端高贵了许多,刘姨娘的眼里飞快的闪过了什么。
裴泽环视了一下,这桌席面都是他喜欢吃的菜,定是管着大厨房的方姨娘准备的,但方姨娘手抠他是知道的,这席面一瞧便得花不少银子,今日先是大开中门迎接长女入府,又让长女入驻荣泰堂,这会儿还大张旗鼓的在荣泰堂摆膳,不用问这办席面的银子一定也是裴老夫人出的,一想到自己母亲各种抬举长女的举动,裴泽心中难免憋闷,他不明白分明当初母亲也是同意了将裴婳送走的,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母亲病了这几年真的病糊涂了?否则怎么会明知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还这般和他打擂台?皇上的用意那是他必须遵从的,但裴老夫人是自己的亲身母亲,这个时候关起门来不是该站在他这边么?怎么圣旨还没传来之前,母亲便做了这么多反常的举动?
裴泽压根儿想不到的是裴老夫人现在已经顾不上他这个儿子了,被**折磨了几年的裴老夫人如今只想求生!
“大家都举箸吧,今儿菜多大家都多用一些,莫要白费了母亲的一番心意!”裴泽心思百转间,换上了笑颜朝着席间几人说道。
尽管裴泽竭力的装出笑意,但裴婳却看出裴泽笑容下的郁卒,再看见这样一桌子菜色,裴婳实在是很难做到多用一些,她只能略略吃了几口米饭,再就是喝那碗酸笋汤了。
裴娴一直盯着裴婳,见她仪态优雅的用饭,就连喝汤也是说不出的好看,裴婳的小手微翘轻捏勺柄,从中间拨向碗边,勺子和碗口并不相碰,皓腕平举送入樱唇,唇轻抿不露舌的一气呵成简直让裴娴眼睛都看直了。
这个乡下长大的扫把星,怎么看着比西府的大太太还要高贵?西府的大太太可是陆氏出生真正的大家士族,她和西府的裴侍郎是门当户对,并没有什么见识的裴娴心中陆氏便是最高贵的女人了,可如今她见裴娴的做派竟然从心中生出一种,裴娴比西府大太太还要高贵的感知,这让她既嫉妒又气恼!
一时间裴娴心里酸胀胀的,随即变得更加厌恶裴婳,心里觉得这个人就是来践踏她面子的,她越是显得好裴娴就越是讨厌她!
“大姐姐是不喜欢祖母安排的饭菜么?怎么光顾着喝汤?”裴娴挑了挑眉冷笑着开口。
裴妮这时也抬起了头,正好也瞧见了裴娴看到的一幕,裴妮愣了一愣然后便看了刘姨娘一眼,见她微微的摇了摇头,裴妮心里有些不快却抿着唇又缩回了头。
裴婳面无异色的看着一脸挑衅的裴娴,心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二妹妹刚刚险些被禁足,这么快就忘记教训了?她不想在第一天便搞得不可收拾,可这二妹妹怎么就不会聪明点儿呢?
刘姨娘有些讽刺的勾了勾嘴角,裴娴那个猪脑子比她那个花瓶姨娘还好蠢,最好是她和大娘子能对上,这样也就没时间再来烦她的妮儿了!
“二娘子怎么能这么说呢,母亲一心维护大娘子,大娘子怎么会不知好歹埋怨自己的亲祖母,再说这菜单子也是大厨房的人定的又和母亲没有半分干系,谁不知道母亲为了休养身子早就不管这些俗事了,要问责也该是大厨房的事。”刘姨娘温声的纠正裴娴,脸上一双柳叶眉垂得低低的显得谦卑极了。
她还什么都没说,便莫名其妙变成了个不知好歹的人?就因为她没怎么吃席上的饭菜?刘姨娘最后还不往上方姨娘的眼药,这真是人人都在给她拉仇恨啊!
裴婳默了一默,抬眸撩了刘姨娘一眼,刘姨娘被那眼神一蛰心中莫名的一颤,慌忙又垂下头去,心里却是预警起来,这个大娘子从上午亮相起便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这眼神更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该有的,看来她越发要小心谨慎了!
裴娴见裴婳不说话便越发得意起来,可裴泽却是捏着筷子深深的蹙起了眉头。
分明是不喜欢到恨不得没出生过的长女,如今因为皇帝关注,为了洗脱自己宠庶灭嫡的嫌疑,他非但不能厌弃冷待裴婳反而得好好地供着,可想而知裴泽的心情怎能好的了。
尽管是心里再多的不愿意,裴泽也知道自己这点点儿不甘愿,比起被皇帝厌弃前途暗淡来说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既然皇帝想看到裴家嫡庶分明,那他自然就得做一个慈父!
裴泽脸上扬起了和煦的笑意,夹了一筷子自己最喜欢的东坡肉在她碗碟中,和蔼的说道:“婳儿初到府里,口味爱好厨房里的婆子们不知道也是有的,婳儿若是有什么忌口的尽管告诉下人,叫他们另作了上来。”
裴泽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刘姨娘的脸色有一瞬十分难看,可很快便消失不见了,而裴妮却一直没有抬起头,只是她的手却在桌子下面攥得紧紧的,手心儿都掐除了好几个红印子。
裴婳手中勺子顿了一顿,看向那酱红色的肉块心里飞快地涌起反胃的感觉,下意识的她将那碗碟推开了一些,连忙回道:“父亲,不用麻烦厨房了,菜色都极好,女儿只是常年茹素惯了,一时沾不得荤腥罢了。”
裴婳前世看多了黄果军食人肉舂活人的血腥画面,早就已经不再吃肉了,见了那块东坡肉脑子里又想起一些不太好的画面,一时差点失态,只能用庵堂做借口称自己茹素。
看着裴婳抗拒的推开了碗碟,裴泽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自然,语气越发温和说道:“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前在家庵中那是没有办法,如今回了府自然是不必顾忌那些个,你是将军府的嫡娘子并不是佛门弟子,即便是每顿荤腥佛祖也不会怪罪于你的,瞧你这般瘦弱合该多用一些。”
从心冷如石到不顾她生死的陌生人突然变成了淳淳细语关心她身体的慈父,一切皆是因为她成了皇帝敲打裴泽的砖头,一个玉言娘子的封号便让裴泽陡然之间转换了态度,自己这个便宜爹可真是个渣!
裴婳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眸道:“父亲说的是,女儿只是一时半会儿不习惯,以后慢慢会改回来的。”
嘴上这样说,裴婳搁下汤勺后却再没有拿起筷子去碰那块东坡肉。
裴泽眼中微冷,脸上却是笑着转向身后的方姨娘:“去叫厨房再炒上几个精致些的素菜来于大娘子。”
方姨娘心里一跳,马上应了下来。
二姑太太端着竹箸,眼睛睃了一眼自己大哥微微跳动的眉角,眼中若有所思,裴婳这个大侄女能让明明不喜欢她的大哥这般忍让,必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老夫人眼看这一日不如一日,多给自己选条路走总是没有错的,心中想着这些念头,二姑太太再看向裴婳时脸上的笑意热络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