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之后，我就像邻居家的姐姐一样，成天的跟在他身后。”
可以理解，小女孩初见温柔哥哥，春心萌动，自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我没能一直跟在他身边，或是拦住他。”说到这里，她的神情黯淡下去。
“我们两个十二岁的那年，从外面得来消息，说是天昭诸国要召开八国会盟，父亲说做谷主的人要时时了解外面的动态，就领着阿风出发去了韩国，那时阿风是父亲最为喜爱的徒弟，待他比待我都好，大家都心知肚明，阿风会是下一任的谷主，我当时因为要照顾母亲，就只好不情不愿地留下了，其实我也很想去外面的世界见识一下。”
“他们一走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后回来的时候，父亲显得极为紧张，下令让谷中人加强戒备，说是可能会有外敌来袭，大家好奇，问原因，父亲和阿风都是闭口不谈。但阿风明显很兴奋，他从来都是一脸淡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次回来后却是满脸喜色，整日拉着我说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看着他一脸的向往，我的心里也是直痒痒，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得机会出去。”
“但是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来，我们都逐渐长大，阿风却是日益消沉下去。他依旧是那个恭谦听话、聪明和善的阿风，依旧是那个受姑娘们追捧的阿风，但是我知道，他变了。每当练完功休息下来，他就一个人躺在大石头上安静地看着天空，久久的沉默，他一向少言，众人都不觉有什么不对，只有我知道他是想去外面的世界，他想着要离开这里。那时我心里很害怕，甚至对以往那么想要去的外界也变得恐惧起来，我宁愿永远不要有那样的机会，不然他一定会走的，再也不会回来。”
千寻能够想象得到，年轻的穆风被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想着外面广阔喧嚣的世界，寂寞而无奈。
“我想父亲大概也察觉到了，所以在我十六岁及笄的那年，当众宣布说要把我许配给他。我心里欢喜不已，但看他那淡淡应下的样子又觉得很不安，就独自去找他，那时我们经常来的地方就是这里，”穆雪迟指指两人站着的这块空地，“这里是他先发现的，也只带我来过，那时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有些话没说出口，但彼此心里都是明白的。我们两个从小到大一直是最要好的，他待我也和待其他人不一样，我说什么他都依，有一次我心情不好跟他吵架，说要天上的星星，他就跑上问道峰顶去给我找化石，泪珠花的化石，然后穿成项链送给我，他却因此落下了腿疼的毛病。”
原来穆风冬天腿疼的病根是为了讨好穆雪迟落下的，他从未跟她提起过，她也从来没有想到穆风也会有这样的一面，看着穆雪迟从怀中取出的项链，果然很漂亮，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是流光溢彩，千寻心里堵得慌，移开眼不去看。
“那晚我就把他叫出来，站在这里问他，是不是不愿意娶我，要不然为何不开心。我话说得狠，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生怕他真的会离开，他却只是无奈地笑笑，伸手把我搂进怀里，说出了对我来说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话语，他说，傻丫头，怎么会，我喜欢你。”
这下就连嗓子也堵得慌，千寻只觉心里发酸，难受得紧。穆风，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却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穆雪迟似浑然不觉千寻的反常，犹自说着：“他从来没有那般抱过我，我心里开心激动，就趁机问他会不会永远留在这里陪我，换来的是他久久的沉默，就在我越来越不安，害怕他会拒绝的时候，他终是应下了，说，好。”
为什么当初她说要留下来陪他的时候，他怎么也不同意，非要赶她走，为什么穆雪迟的话他都会答应，够了，她不想听了，不想听了，大脑在不断地抗议。
“那晚，就在这里，我把自己给了他。”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千寻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根本挪不动脚，想要封住耳朵，却发现只是更灵敏了。
“那之后，我们度过了几年美好的时光，他的笑又回来了，就像我十二岁那年见他时候的笑一样，我知道他是在努力忘掉外面的世界，守住自己的承诺。本来我们应该是成了亲的，结果那时母亲去了，我要守孝三年，第三年头上，父亲说等服孝一满就赶紧把我们的婚事办了，祖母却又过世了，我们的婚事又被推延下去了。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这会不会就是命，谁都无法抗拒得了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样耽误了几年，我们都二十岁了，想到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嫁给他了，心里无比开心，结果就是在那一年，又生出了事端。”说到这里，穆雪迟苦笑一声，“回疆攻打秦国，各国派兵支援，这和我们哪里有一点的关系，但他却执拗地一定要出谷，跪在父亲房外求了好几天，后来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父亲就同意了，我那时心里害怕他就这么走了就不回来了，就也缠着他跟去了。”
“出去后说实话我很失望，以前总听他讲起，我一直以为外面是有多好，但是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房屋破旧，路上行人衣不蔽体，到处都是战乱的景象，路上遇到的人也都不太友善，不知道这种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
“我们一路直奔交战之地秦国长泰而去，去了阿风就把我安置下，自己则说是去见故人，我心里奇怪，也就偷偷跟着去了，后来才知道他见的人是落华皇帝的妃子慕容荻，当时听阿风说是要用什么玉的力量帮她，却被拒绝了，她说她的事自己会解决，但是希望有一天她的儿子需要时可以给予帮助。”
那就是云桓的母亲了，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所以穆风才会知道云桓的身份，但是玉——
“什么玉？”
穆雪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族里有很多传下来的秘密，都是只有谷主才能知晓的，阿风大概因为是谷主候选人才会得知的吧，不过，”她忽又道，“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谁？”
“叶念远。”
啊，怪老头？千寻吃惊过后也想明白了，当年怪老头去山中小屋找了穆风后，穆风就带着她去槐山书院当先生了，现在看来定是专程为了云桓才去的，为了兑现当初和慕容荻定下的约定。
“本来既是出来帮她的，她拒绝了，我们也就可以回去了，可是中途又耽搁了，后来阿风就认识了叶念远，两人虽然年纪差很多，但说话投机，竟是成了忘年交，每每一谈古论今就是一整天。我很久没有见到阿风那么投入热情地去做一件事了，但那时我一心以为他是为了慕容荻才不愿回去的，就想着要尽早把他带回去。”
啊？千寻愕然，她是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的！
“后来我好不容易把他带回去，却发现他早把心丢在外面了。”
“但是那时我也没怎么在意，想到马上就要和他成亲了，成亲后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就开开心心地准备当新娘，但或许我们真是没有夫妻的缘分吧，”她长长地感叹，“就在我们成亲的前两个月，又得知了慕容荻要被斩首的消息，阿风跟我说他要出去一趟，去救一个人，我以为他要救的是慕容荻，就和他吵起来，口不择言中暴露了自己曾跟踪过他，我当时真以为他是喜欢上了那个外族女子，那人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了。”
或许如果换了是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女人总是缺乏安全感。
“他很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和我解释说是去救她的儿子，说是兑现承诺。他打算偷偷溜出谷，还说回来后就与我成亲，我拦不住他，但总觉得他离开就不会回来了，就在他逃跑的前一天告诉了父亲，父亲大怒，把他关了起来，我很害怕，因为我看到他看我的目光中满是失望。父亲让他赶紧和我成亲，他却冷静地说不会娶我了，那一天，我只觉得浑身彻骨的寒冷，回去后就大病一场。”
“等我病好了，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知道自从那次后他一直被父亲关着，而且也明确表示不会和我成亲了，于是我就每天去见他，和他讲我们以前的事，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但他却一个劲地讲他要出去。”
“我以为他只是生一下子气的，”她的声音拔高，“谁知这么一僵，就又是四年过去了。四年后的那天夜里，他终于是逃出了谷，这些年他的武功一直没停下，在谷中也只有父亲能和他打个平手，所以众人都拦不住他，他走的时候过来见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与他一起闯荡天涯。”
“我是想跟着他走的，但这里是我的家，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不知道去了外面要怎么生存，我很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最终他没能等到我的答案，独自离开了。我眼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再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个他长大的地方，也没有看我。”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算是谁背叛了当初的誓约，但终究，我们没办法走到一起。”
“父亲很生气，阿风是他毕生的心血，他全部的希望，振兴家族的希望都寄托在阿风身上，但他却离开了，父亲大怒之下不惜违反族规，要谷中师兄们前去捉拿阿风，不论生死。”
千寻听得怅然，穆南山做错了吗，但他也只不过无法忍受悉心栽培的继承人不告而别，穆雪迟做错了吗，她也无非是割舍不下生长的故乡，穆风做错了吗，归根到底他也不过是想要自由。
“我知道以阿风的性格，是不会跟他们回来的，我担心众人真的听从父亲的命令，就自己请命去找阿风，其实我心里还希冀着能够和他重修旧好。独自出谷，一路上听说了不少他的事，我就顺着他走过的路线追踪而下，到了燕国，无意中得到消息说燕国要派人刺杀阿风，还说阿风**了公主，我自是不信的，但也担心，就一路跟着他们在落华离城找到了阿风，我们一起打退了那些人，然后无言对视，这次也仅仅是几个月没见，但不知为何，却是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我们两个谁都没提以前的事，自然而然的生活在了一起，每日他或是陪着我去赏夕阳日出，或是拉我去看浮生百态，更多的时候是帮城里那些穷苦人免费看病，很是受人们敬重，我也为他骄傲，日子过得安逸幸福，谁也不愿意先打破，但该来的，总是要来。”
“我想念谷中的日子，而且父亲也让人飞鸽传书给我，说是再不带人回去他就要亲自动手了。我只好去劝阿风，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都知道彼此心里还有对方，我希望能够借此使他改变心意，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问我能不能留下，我怨恨他不了解我的苦心，就和他大吵了一架离开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他的表情，悲伤却坚决，他对我说，众生皆苦。”
“我不明白，也无法理解，这世上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战乱不断，人命如草芥，他为何要固执于此道，在谷中也可以给人看病啊。就这样，我怀着满腔的委屈不解回了谷中，从此再未见过他。”
“回来后就收到消息，说他被人偷袭，死了。”
“一年后，我生下了无忧。”
“我一直以为他就那么离开这世间了，直到十年前，父亲把莫离派出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活着。”
千寻忍不住开口：“把莫离派出去？”
“你是聪明人，应该也是想到了吧，从一开始，莫离就是父亲派过去监视阿风的人，为此他还特地改名换姓。”
这么说，少年时的那段偶遇，其实是人为的，原来莫离一直是怀着其他心思故意接近她和穆风的。
这些事，要是不知道该有多好，这么无知下去也无妨，为什么非要让她知道，原来她那么怀念记忆的美好初遇，其实是有心为之。
那么，他们之间的情谊呢，他们相处三年，整日厮混在一起，那样的情谊，能伪装的出来吗？
“快走吧，不然又要被师父责骂了。”有人声传来，千寻惊得回过神来。
穆雪迟也皱起眉头：“到了巡查的时间了，等会儿我暂时拖住他们，你快点离开，不然就走不了了。”
千寻还有很多事要问她，但现在的情况确实不适合，只得点头。
穆雪迟转身要离开，却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看着千寻，神情复杂，半晌才道：“我先前说的那些你不必在意，其实，”她自嘲地笑笑，“我是这几年听说了你们之间的事心里不痛快，所以也想着让你不痛快。”
千寻愕然，她继续道：“不过我知道，其实我们两个没有走到一起，我是主要原因，因为我没有勇气和他一起面对外面未知的世界，我不应该怪别人的，是我自己松开了他的手。你却是不一样，你和他其实很像，你们都很勇敢，敢于去追求心中所想，你才是配得上他的人，也是最适合他的人，我现在终于是无憾了。”
“但是，”千寻心中苦涩，“我觉得他心中喜欢的人始终是你。”
“是吗？”她笑出声，听着却让人心酸，“那为什么他死之前，心心念念叫着的是你的名字，阿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