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离城时才四月初,但一路上要做出些假象避开皇城那些人的注意,七拐八躲的,等到云桓去了槐山书院时早已离入学的时间迟了许多,护送他来的人都被他打发回离城去了,好随时了解那边的情况,而他自己,也见到了那个说是欠下慕容荻一个许诺的穆风和叶念远。
两人俱是很和善,还关切地问着他在离城时的情况,但现在的云桓早就不是那个总是想要依靠别人的软弱无力的小孩了,他不需要别人这样假惺惺的,只要他们肯兑现承诺收留他,剩下的事,他自会努力去做。
来的时候有些晚了,还没安顿好天就已经黑了,穆风领着云桓把东西收拾进房间,外面围了一群人在看热闹。
无聊,云桓心中冷哼,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
“我也来帮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云桓回过头,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好奇地打量着他,随后裂开嘴笑道:“你好,我叫风千寻,就住在出门左手边的第二间房,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尽管说,不要客气。”云桓确定他们是第一次见面,那干嘛笑得那么开心!
【宫廷生存法则四】对无事献殷勤的人,要谨慎!云桓转过身,不去理会这人。
穆风还说要好好相处,开什么玩笑,一看他的样子就是从小养尊处优不通世事的,自己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云桓再不听那少年的唠叨,当着他的面咣的一声关上房门。
书院的日子比起以前还是要好过很多的,至少云桓不必一有人就装作玩物丧志,不必去抱那些闻着就让人恶心的女人,不必每天只有深夜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才敢把书拿出来读会儿。
只不过相同的是,讨厌的人,到哪儿都少不了。
那天云桓刚来时就见到的那三人组,现在云桓知道他们的名字了,风千寻、杜子誊、莫离,是三个很麻烦的家伙,总是做些无聊的恶作剧,每天闹腾的不停歇,说出话来也是幼稚不堪,这样的人,哼!云桓看着他们冷笑,明明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好好读书,却总是一个开小差,一个睡觉,一个只顾着盯着穆风发傻。
和他们一比,云桓就真想让离城那些人看看,到底谁才是纨绔子弟,功课烂得一塌糊涂,却还是整日浑不在意地嘻嘻哈哈,云桓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人,而随后发生的几件事,更加剧了他对他们的讨厌。
云桓因为学武本身就迟了,功底子弱,所以穆风决定亲自教导他,让他每晚去他的小院习武,但这就惹恼了风千寻,看他的反应,似乎是怪自己霸占了穆风似的,还说什么让他和他们一起练,还得意的跟什么似的,云桓在心底不住地冷笑,这样拙劣的手段居然还敢拿出来显摆。
他们本就没什么话说,一起练武,自然很快就出了问题。
先开始是他们几个当着他的面,一点都不掩饰地嫌弃他排挤他,云桓握紧拳头忍住,没关系,反正在离城的时候早已受了多少回这样的待遇,现在这种程度,算什么!然后是自己还没有出招,就被莫离一拳打倒在地了,忍,总归从小到大,在地上的时间比站着的时间都多了。但是都这样了,居然还假惺惺地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哼,没什么不一样,这里的人,和宫里的那群人,一样的让人恶心!
云桓骨子里是个骄傲无比的人,他自然不会再和他们一起练了,哪怕是他每天一个人练到累得站不起来,也不要再受那些冷言冷语了。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但那个风千寻又跑过来了,说什么“你这个人果然是既讨厌又麻烦,你每天这么努力,不就是想练好武功吗,那和我们一起练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个人虽然是讨厌,但他说的话却是有几分道理的,自己的目的就是练好武功,变得强大起来,为此,就算和讨厌的人一起,也是值得的。
在这里转眼就待了一个月了,有一日,在他们所上的人物列传的课上,讲的居然是慕容荻的事。云桓默默地听着,像听故事一样从别人嘴里又听了一次当年的事,然后看着学堂上的人争执,有的说外族也有明大义之人,有的说是局势所逼才不得不做做样子,云桓看着这些吵成一团的人,心里只觉得厌烦,这些人,这些人——
“感想就是,如果是我的女人,我决不会让她去死!”在众多的嘈杂声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压下了所有其他杂音。
云桓呆呆地看着说话的人一脸义愤填膺,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是自己最瞧不起、最讨厌的人,竟然说出来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母亲死的何其无辜,她为完全不是自己的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不死便是万人唾骂,死了便是英雄,所以,她活不得。这世间为何竟会有这样的道理,人死了要那些虚名又有什么意义,就连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那个人,也转身就投入新人的怀抱,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或许,这个人是对的,母亲只是没有遇到能够保护她的人罢了,她不该死,只是遇到了错的人。
打那以后,云桓虽然仍对风千寻的做法深表质疑,但在心底,他是感激的,有个人愿意这么想,这是他曾在心里想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
当然,这样的感激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接受他明目张胆的抄袭和在生存试炼时夸张丢人的造型和磨磨蹭蹭的动作。
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所有人都嘲笑他的棉被装,可估计到了夜晚的时候没一个人不是羡慕佩服的吧。云桓也失误了,北国的冬天本身就比南方的要冷上很多,更何况是在野外露宿的夜晚呢。
听着身边的人翻来覆去,云桓却是蜷缩着一动不敢动,生怕把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气散了,所以在身边的人把被子递过来的时候,云桓犹豫了下还是接过来了,然后往中间靠了靠,把棉衣盖在上面,两个人背靠着背,顿时暖和了不少。
自打五岁后,和云桓有过同床共枕经历的就都是那些让人作呕的女子,那样的晚上云桓往往都很难入睡,总是要到外面走走才行,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臭男人”这个词并不太精准,男人身上也是可以有很好闻的味道的,乱七八糟的想着,云桓就睡着了。
第三天的晚上,天空异常的明亮,云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辰又要到了,他将不被任何人记挂,孤零零地度过自己十五岁的生辰。心中忍不住就生出几分感伤,掏出随身携带的竹笛,吹着前几日先生才教过的一首曲子,越吹越悲凉,许是这样的气氛让人头脑也不清晰了,才会鬼使神差地告诉身边的人明天是自己的生辰,话说出口,身边的人并没有应答,却是苦笑,这又何必,自讨没趣,让人看扁!
他确实是没指望过什么,所以在第二天看到风千寻提着食篮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云桓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觉得他这是在同情自己,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地有那么一丝开心的情绪在翻腾,不管如何,至少这个生辰不必再一个人过了。
两人这顿饭吃得很和谐,气氛很好,晚上,风千寻把寿包烤在火上,然后突兀地凑过来,让云桓把手伸出来,云桓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乖乖地伸出手去,看着他把红线细细地系在自己手腕上,火光中,展颜一笑:“恭喜你十五年前的今天被生下来。”
很特别的祝福语,却是听得云桓险些掉下泪来,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要坚强的吗,不是说过再也不会流泪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么软弱的情绪,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红线,几句煽情的话,至于么,至于么!
云桓不得不承认,自从那个晚上,风千寻对他就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存在,忍不住好奇起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在一起习武的时候,他不会再无视他们三个,在他提出邀请的时候会脱口而出地应下来,不过在真正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不得不说,他们几个并没有自己以前所想的那么讨厌,呃,还是挺好相处的,至少和他们一起的时候不用再想着怎么说话才是合适的,不用再时刻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因为他们本身也都是些说话不经过大脑的家伙。
十一月份的时候,因为前一阵子秦越两国的摩擦,天昭到处都传言秦越要开战了,书院里自然也得到了消息,本来这里就是秦国学生居多,云桓冒名顶替的越国人的身份,现在反而是凑巧成了攻击的对象,不少秦国的学生都把越国人视为对头,云桓记得莫离也是秦国人,不过他似乎没什么反应,照样每天淡定地和他混在一起。
有一日晚,他们刚刚练完武出来,就被一群人围住了,然后作为秦国人的莫离自然是被逼问为何要与是越国人的自己厮混在一起,云桓至今仍记得当时莫离的回答:“他是我兄弟!”
兄弟?云桓在心里反复地回味着这个词,自己确实是有不少兄弟,但他们个个都巴不得自己赶快死了,那些人和自己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怎地会在这里又冒出个兄弟?
“果然是笨蛋,”看着场上又闹起来的几人,云桓情不自禁地开口。
不过这事还没完,又过了没几天,有一日风千寻去了穆风师父那里,他们三人走到拐角处,就被一群人围住了,毫无还手之力就被痛打一番,三人身上都挂了彩,本来都一致商议好了不能让风千寻知道,实在是太丢人了,不过还是被发现了,然后风千寻便是边训斥着几人边给他们上药,不知怎么,看着他叉着腰骂人,看着莫离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梗直了脖子辩驳,看着杜子誊无所谓地靠在一边,云桓却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暖暖的。
之后,和他们一起报复秦珏他们,明明是那样幼稚的举动,云桓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个劲儿地想笑,看着他们傻傻地看着自己,便更是忍不住了,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真心地笑过了,云桓自己也记不得了。
【宫廷生存法则五】朋友是最要不得的,只有利益是永恒的。
但是这次,云桓觉得自己疯了,所以才会跟着他们一起做那些傻事,什么去青楼偷看美人,什么捉弄先生,明明是以前自己觉得很无聊鄙视的事,现在居然也做得乐此不疲。
真是疯了!云桓敲着自己的头,快跑几步跟上前面的人。
他们又一次去青楼的时候,从里面救回一个少女,云桓虽然不喜青楼女子,但这个似乎还行,没那么糟糕,只是他没有想到,阿千居然会喜欢上这个女子,他觉得很神奇,喜欢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才会让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阿千孤身下山去找怪医无牵的那段时间,大家虽不怎么说,但也可以看出来,都很担心,传说去找怪医无牵的人没有能活着回来的,莫离几次想要下山去把阿千找回来都被拦住了,最后穆风师父下去找了一番,但也是无功而返。
两个多月后,就在大家越来越不安的时候,阿千居然真的领着怪医回来了,看着他毫不在意的笑嘻嘻的脸,真让人忍不住想狠狠一巴掌扇过去,太不让人省心了,这个臭小子!云桓狠狠地松了口气,还好,他好好地回来了。
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羽姑娘是阿千的心上人,所以他才会拼命相救的。直到那天,在大殿外,阿千那样不管不顾的表白,震撼了所有人,人们才知道,原来那个大大咧咧,喜欢争强好胜的风千寻,居然是个女子?!而且她竟然喜欢自己的师父!
所有的一切都是骇人听闻的,这让云桓直到所有人退去了还没反应过来,阿千是女子,这怎么可能,那个自己暗暗发誓会一辈子是自己好兄弟,荣辱与共的人,突然就成了,女人?!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云桓都不大能接受,他反复地在脑海里想,是女人的阿千会是什么样子,但是都不可得。
直到那日,她消失了一整天,最后却从天而降,被穆风师父接在怀里,看着她伸出双手紧紧搂住穆风师父的脖子,把头埋在他怀里,甜甜地笑,云桓这才意识到,阿千,果然是个女子。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羽姑娘对她而言也不过萍水相逢,说是姐妹,但根本毫无关系,她为何会为了她冒那么大的风险,做那么多连世上男子也望而却步的事,她都是怎么做到的?
云桓静静地站在场外,看着被人群包围的阿千软言安慰着羽姑娘,那般的温柔:“我是姐姐嘛,会保护你的。”便仅仅是因为这个,就可以做到如斯地步么?
但尽管她做到了这种地步,做了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却也没有办法挽回羽姑娘的生命。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阿千很悲伤,云桓心里也有些难受,和羽姑娘虽然相处的时间不久,但云桓也知道,她和以往自己遇到的那些女子是不同的,她身处弱势却从不放弃,也不祈求别人的同情,努力地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活得更好,她做得很好了。
只是老天,对她太过不公。
云桓也是见过的,明明她每次治疗完都会痛苦难忍,但从来她都是会画好妆,笑呵呵地等着他们去看她,那些苦痛从不曾提过。她是个好女孩,应该是好好活着的,但对此,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每天尽量去陪她,让她开心,几个人一起打闹戏耍,一起看烟火,一起许心愿,那段日子,单纯幸福,美好的都有些不真实。
羽姑娘还是去了,去之前让大家好好的,不要难过,那样好的姑娘,但却这样的不幸,就像母亲一样,云桓默然,上天总是那般残忍,那么肆意任性地就夺去了那些美好的人和事。
羽姑娘去后,阿千过了好久还是没恢复过来,于是大家商量着要好好给她过次生辰,想想确实还没有送过礼物给阿千呢,云桓很烦恼,该送什么呢,他觉得似乎是所有的东西都配不上阿千,手不由自主就滑到了胸口,那块暖玉热热的,一跳一跳地灼烧着自己的心。
云桓吓了一跳,猛地把手拿开,想什么呢,那块玉母亲说是回疆至宝,是要送给,送给最珍爱的人的,怎么能,能。。。
云桓最终送给阿千的是他自己亲手雕刻的一支簪子,这是他花了很久的功夫做的,做的时候一直在想,阿千插上这支簪子会是什么样子。送出去的时候,云桓的心中莫名的忐忑,想知道收到礼物的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却又担心她不喜欢。
但他心里明白,便是她再说喜欢,那也是不一样的,看着她喜笑晏晏地望着穆风师父的目光,云桓没来由地觉得闷得慌,胸口的玉烫的自己更加难受,几欲喘不过气来。
那一晚,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但反而是越来越清醒,望着倒在穆风师父怀中的人,他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茫然一片。
三月份的时候,叶院长的孙女过了及笄礼,照天昭的规矩,女子及笄后就意味着该谈婚论嫁了。
云桓对叶可玖的了解并不太多,只是几个人一起下山去玩过几次,羽姑娘在的时候一起坐过几回,但两个人本身都比较寡言,所以并未有过太多交流,但看得出她和阿千的关系很好,阿千很在意这个姐姐,而她本人则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这种人云桓实在是见得太多了,难以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等叶院长突然找他,委婉地表达想让他向叶可玖提亲的意思时,云桓犹自是没反应过来,这是哪跟哪呀,不过他还是立刻就拒绝了。
“为什么?叶姐姐又漂亮又有才学,你不喜欢她吗?”阿千跑来质问他。
几乎是不经过大脑的,云桓反问:“那我呢,我哪里不好,你怎么不喜欢我?”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惊住了,这样脱口而出的话,云桓再也没有办法骗自己了,原来自己存了那样的心思,似乎早就藏在心底,现在却是压也压不住了。
【宫廷生存法则六】不可动情。尤其是立志要成为君王的云桓,情之一物,更是可怕,但现在怎么办,还没等他做好心理建设,这份情就不知不觉地来了。
叶可玖离开的时候,云桓独自去送了她,阿千说的对,毕竟朋友一场。
“项大哥,我明天就要走了。”她似乎对云桓的到来很开心。
“恩,”云桓其实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保重!”
“是千寻妹妹让你来的吧?”她问,云桓哑然,该说是还是不是呢。
“项大哥喜欢的人是千寻妹妹吧?”原来连旁人都看出来了,云桓一阵黯然。
“也是,千寻妹妹那样好的人。”她说道,忽然展颜,“项大哥,我喜欢你。”
云桓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话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要是我们还能再见面的话,也给我一个机会?”眼前的女子笑得那般灿烂,和阿千有几分重合,那样热烈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叫人无法抗拒,云桓不由自主地点头。
女子更加欢喜,忽然轻轻地凑上来,一个淡淡的轻如羽毛的吻,落上了云桓的脸颊,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送走了叶可玖,又剩下他们几个人了,莫离和肚子疼依旧是成天打闹,胖子还是那样的絮絮叨叨,阿千也是一如既往的热烈,她还特地换了女装去吸引穆风师父的注意,虽然嘴上说着嘲讽的话,但云桓心底却是忍不住地想,真好看!
但这样的好看,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她不会知道,在她兴致冲冲地说要把自己送给穆风师父的那晚,有人彻夜地难以入睡。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阿千自是会跟在穆风师父身边,便是其他几人也是要各奔东西了,天下地大,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在槐山书院的这三年,是云桓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在这里,他结识了兄弟,还找到了喜欢的人,他想起以前慕容荻与他说过的,终有一天,他能够碰到可以帮他护他的兄弟朋友,遇到愿意与之过一辈子的心爱之人。
母亲说的果然是没错,云桓看着打闹在一起的几个人,心里想着。
但是,看到穆风师父宠溺包容的眼神,看到阿千依赖爱恋的目光,云桓一阵怅然。
母亲似乎没有告诉自己,若是喜欢的人,心里满满的都是别人,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