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一路加急，总算在十一月底之前赶回了离城。
云桓自五月以来，在离城只待了月余时间，虽然平日时有景培飞鸽传书把朝堂中的大小事务禀报给云桓，云桓自己也还有其他的收集信息的渠道，也没耽误什么大事，但还是有一堆杂事需要他亲自处理，一回去接受了百官的迎接后就是几日停不下来的忙碌，千寻也是攒了不少军务，这几日干脆就住在军营里，因此除了上早朝，两人回来后连个碰面的机会也没有。
忙了足足有大半个月，事情才算大致妥当。
年底前的几天，无忧也在翼城护卫的护送下赶过来了，他当初说要回去探望穆雪迟，千寻还以为他至少会陪着穆雪迟过完年呢，不成想他会在这个时候赶过来。
不过说句私心的话，千寻在这里没有家人，开始在书院时的几年还好，这些年每每在外行军打仗，好几个大年都是在紧张的气氛中更或者就是在战地上凑活着度过的，平日再怎么说无所谓，但一想到别人都是家家团聚欢笑，还是会心有所羡。
无忧是在她人生最谷底最无助悲伤的时候出现的，虽然当时答应穆雪迟照顾他，其实是心有不愿的，但后来却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一年多来，不是她在照顾他，而是他陪伴着她度过了那段最为寂寞凄苦的日子，让她冰冷的心重新活络起来。现在的她，终于能够不再计较他的身份，真心诚意地把他当作弟弟，当成她在这世上的亲人。
所以对他的到来，千寻是万分欢喜的，正好前几日把手头上的事情都赶完了，打定主意这个年一定要好好过，每日亲自拉着无忧一起出去购置年货，采办衣物，感受着大街上人们欢腾的氛围，仿若自己也真的回到了小时候期盼着过年的那种心境。
“姐姐，用不了这么多布料吧。”无忧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最快，前一年的衣服现在拿出来已然是小了一号，但他自己却恍然不觉，只是不乐意地对着自己怀中高高堆起来的盒子感叹。
“过年了，多添置几件新衣嘛，放心，这点钱你姐姐我还是有的。”千寻很豪气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当先跨出门去，真好啊，无忧长得这么快，去年还像是个小屁孩，今年就能当她的移动购物车了。
等到千寻兴致冲冲意犹未尽地回到府中时，身后的无忧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了。
“所以说你还是需要锻炼，看看我，”千寻气定神闲地扫了他一眼，“再看看你自己。”
“你就不能帮我拿上点吗！”无忧低吼，旁边的门卫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大包小包。
“下次吧。”千寻从善如流。
这几日心情好，千寻特地下厨去给无忧他们做了几个小菜，顺便也帮云桓熬了点补身子的汤，想着好几天没好好和他说话了，今晚给他送去，他这段时间才是忙坏了。
千寻和无忧无名三人围在小桌子上吃过晚饭，厨房里准备给云桓送去的汤还在锅灶上小火慢慢地熬制着。
“无名你先回去休息吧，无忧跟我到书房来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眼见着无忧就要十五岁了，在天昭，在这样的乱世，早就不是一个孩子的年纪了，而且最近这一年来他确实是懂事了很多，有的时候真是像个大人了，不由就唤醒了千寻那颗沉睡的家长心，怎么说她也是他的监护人，是时候为他的将来好好打算一番了。
无忧乖乖地跟着千寻进了书房，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恭敬地坐定，一副认真听课的好学生的模样。
千寻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心里盘算着说辞，轻咳一声，缓缓道来：“当初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我有责任为你的将来负责，眼见着你也长大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打算以后的事的。”
“太假了。”他干脆利落。
千寻错愕，愣在原地，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你不适合这么正经地说话。”他言语犀利。
千寻抚额，明明她是照着穆风的标准来培养他的，诗词歌赋样样不落，就算在旅途中也让他多听听那些文人雅士的趣事，怎么没养出一个谦谦小君子来，反而突变成一个隐藏腹黑？他这是像了谁了！
千寻泄气，软下身子：“我和你说的本来就是正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要从槐山书院结业参军打仗了。”
“真像是老太婆说的话。”
“你——”千寻拍案而起，这臭小子怎么越发的和她杠上了。
“好了，我错了，姐姐你说吧。”正当千寻撸起袖子打算好好教训他一顿的时候，他立马软言认错，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千寻努力保持微笑，继续着被打断的话题：“这一年多来说实话，跟着我总是东奔西跑的，风餐露宿，连着你的学业也被耽搁了，现在天下未定，以后的事还都是未知之数，不过战事是肯定会有的，一旦打起仗来我就必须到前线去，你也不能总跟着我，你也不小了，应当学会拿主意，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所以这次我就是想问问你自己关于以后的事是怎么想的。”
无忧也敛了笑，正色道：“我想要跟着姐姐。”
千寻心下感动，不过还是摇摇头：“我们是家人，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应当是彼此扶持共同度过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必须每时每刻都待在一起，更多的应当是一种精神上的相互支持，你懂吗？”
无忧点头，但他的眼神分明是似懂非懂，千寻笑笑：“而我，希望你能够选择自己喜爱的事去做。”
“若是你愿意做一个风流雅士，我会安排你在离城读私塾，请最好的先生来教你，若是你的愿望是当个像司马浩天一样的将军，那便跟着我，倘若你向往着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侠客，那么也不要被任何事情所束缚。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只要你做的不是伤天害理的事，那么就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尽管去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我相信你的选择，也一定会支持你的。”千寻拍拍无忧的肩膀，转身离开了书房，留下他一人带着些许茫然地坐在原地。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选择，他这只是刚刚开始，迷茫是必然的，但她希望他能学会、也敢于做出决定，做自己认定的事。
第二天，千寻一脸困意地出了房门，就见无忧已经等在门口了，看样子似乎是一夜未睡，千寻昨晚从书房出来就进宫去见云桓了，回来的时候也晚了，就没注意他，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倔，居然想了一整个晚上。
“考虑的怎么样了？”千寻开口问，心中却已有定断。
他低着头，兀自有些垂头丧气，不敢看千寻，低声道：“我想我喜欢闯荡江湖的那种生活。”
千寻厉声道：“这是干什么，作为一个男子汉就要有担当，既然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就要负起责来，怎地竟是连说也不敢大声说，难道对你来说你理想的生活是这么丢脸的事么！”
无忧摇摇头，抬头看着千寻大声道：“我想做一个锄强扶弱、救世济民的大侠！”
这一刻千寻心中无限欣慰，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夕间长大了一般的感觉，她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书，递给他：“喏，拿着，既然想成为一个大侠，就要好好把自己的武功练好，像你现在这样半吊子的功夫可是远远不够。”
“怀谷心法？”他疑惑地接过。
当年穆风给千寻的原本在他们结业那年她就交给肚子疼了，这是她这一年多来重新默的一本，上面还有她的学习心得和注解，希望会对他有所帮助。
“这是你父亲当年传给我的，希望你能好好利用。”
无忧满脸惊喜地看了千寻一眼，随即就迫不及待地低头翻着书页，一遍翻下来，这才犹疑地开口：“但是这，是冰风谷的不传绝学。”
“天下武学本就同出一宗，一脉相承，你现在要关心的并不是这是什么武功，而是你怎么去把它改进并发扬光大。”其实当年千寻从穆雪迟那里也了解到，这书中的武功应该是穆风根据冰风谷原有的武功，再在自己的领悟上改编而成的，见无忧受教地点头，千寻顿生无限成就感，继续着自己的高谈阔论，“你要记住，武学是无差别的，没有所谓的邪功正道，没有优劣之分，最后的结果，将来的成就，都是关乎于使用武功的这个人自身。”
“姐姐说的，我会铭记于心。”无忧郑重地点头应下。
千寻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无忧告诉她他的选择前，她就很笃定地知道他给的答案，所以并没有意外，心里想着或许过完这个年天下就又要开始战乱了，应该早点安顿好他，还好这个问题基本上已经是解决了，她暗自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年三十前一晚，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就来了。
自从书院结业后，和肚子疼还真是聚少离多，想想距离上次见面竟然又快有三年了。他与莫离大打一架后，就又开始在江湖闯荡，四海为家，很少有固定的居所，连传个信也是极为困难，偶有联系也是只言片语，听到的他的消息大多数竟是从江湖上旁人的口中得知的。
千寻知道他这几年走南闯北，可说是足迹踏遍了天昭的每一块土地，所到之处，尽是惩恶扬善为民除害，在民间声望极高，加之肚子疼生性就没什么身份的观念，性子懒散不计较，在黑白两道上混的都不错，备受推崇。这个时代的江湖人大多是借着帮派或是朝廷的支持立足，像肚子疼这样单枪匹马闯出一片天地的，毕竟还是少数，但以此为代价，就是他的身上添了不少伤痕，满脸沧桑，比之同龄的云桓生生老了许多，竟像是差了辈的人了。
千寻不由心酸，哑着嗓子想开口，却被肚子疼打断，他看着她的目光中尽是了然，不在意地笑道：“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这样一句话，让千寻一下子又是想哭又是想笑，肚子疼就是这样，和他之间，总觉得仿佛不管是过多少年不见也不会生了嫌隙，不会变得生分，只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的心意，甚至连言语都是多余的，或许真正的朋友就该是如此。
眼前这个像大叔一样的男人，虽然满身苍凉、胡子邋遢，身上的衣服也是破旧，腰间系着一个磨了皮的酒葫芦，随身携带的佩剑也一看便知是从路边的铁匠铺花了最少的钱打的，但他只是一句话，千寻就知道，他是真的过得很好，对他来说，钱财名利这些从来都是身外物，能够依着自己的心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他们这些人里，或许过得最好的就是他了，因为只有他，始终坚持着自己最初的想法，并一直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从不停留或是疑惑，这已是足以让很多人羡慕不已的事了。
千寻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