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噼里啪啦的下来，千寻后知后觉地发现可能说得有些重了，不管怎么说云渺都是公主，若是以前的那个云渺，现在说不定就直接扑过来了，但是现在，她只是怔怔不语，不再答话，千寻站了会儿，也只能讪讪退下。
出了门没几步，就见一个人远远立在云渺院落的拱形门口，这人千寻见过，是云渺多年来的专用琴师，当年的落华第一琴师，沈言。千寻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源于当年他和秦晚柔的那段才子佳人的故事。
千寻听过这段故事童话版的美好，也见识过成人版的无奈，因此心中一直怀揣着念想，希望能够知道结局。
当年穆风身死的变故让千寻无心他顾，直至后来，她才听说早在穆风死亡的消息传开的时候，本来身体已经有所康复的安宁公主就自杀了，这一次，众人没能再把她救回来，谁也说不上来她死是勇敢还是懦弱，为了一个从始至终不属于自己的人，如扑火的飞蛾般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还是在那年冬天，宣城烟波台夜晚骤起大火，据说那晚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夜空，直至天明火才被扑灭，燕王和他新封的王后也不幸身死火场，人们搬出他们的遗体时发现他们烧焦的躯体还是紧紧地抱在一起的。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只是，秀丽端庄的烟波台一夕之间化为一片灰烬。
曾经执掌大权的燕王和昔日的秦国第一美人一同葬身火海，那些红尘俗事，蜚短流长再也无法伤害到他们，那些或悲壮、或感伤、或美好的往事也被尘封起来，不知是否还会有人再记起当年青涩决绝的那段过往？
千寻缓步走过沈言身边，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却是忽然伸手将她拦下：“公主这些年过得也极为辛苦，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
“世上岂有万事随心？享受着公主这个头衔给的二十余年的尊荣，自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千寻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年轻时的俊逸仍然依稀可辨，看他眼神中的坚定，心中一惊，还是把话说清楚了，免得节外生枝。
离开公主府千寻就去见了云桓，把情况和他说了，只觉身心俱疲，就早早回府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上完早朝吃饭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前一天晚上的梦，梦中回到了天昭七百九十九年的那次燕国之旅，往事种种，转眼已是物是人非，不由心生感叹。
这一顿饭还没有吃完，就见门房的守卫急急跑进来：“将军，昌平公主要见您。”
她来？只能是说昨晚的事吧，千寻只得放下碗筷，站起身来，一整衣袍就要往外走。
“将军！”那门卫喊住她，“公主她，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不会又生出什么变故吧，千寻快步迎出去，这一见，云渺的情绪岂止不太对劲，简直就是已经失控了，一副拼命的架势就要硬闯进来，见千寻出来，更是激动：“我已然同意，你又何必这样做，真的要逼死我们才甘心么？我知道当年我得罪过你，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为何要这样对他，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们？他？云渺的一番歇斯底里的指责说得千寻是满头雾水，但见周围已经有了几个围观的人，这事闹开了肯定不是好事，千寻示意追着云渺来的几个宫女，那几人立马配合地把云渺往府里拉。
云渺也没多做什么反抗，事实上，从她说完那一番话就陷入了独自一人的悲伤中，只是发愣。
待到把云渺单独带进屋里，关上房门，千寻才问：“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风千寻，我虽然一直不喜欢你，但至少觉得你还算有担当，尤其是你昨天和我说了那样的话，怎地今天反而连自己做过的事也不敢承认了！”云渺听得千寻的话，回过神来怒道，声音里尽是嘲讽。
“麻烦您说清楚些，我真的不知道您说的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见着云渺，看她容光焕发，分明是过得不错，就算和她说了那些也不见她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怎么过了一个晚上就成这个样子了。
“你昨天见着沈言了吧，你和他说什么了？”
沈言？这事竟是和沈言有关，千寻隐约明白些什么了，开口：“你们——”
“你的计划很成功，他知道了秦晚柔已死，已经是万念俱灰，以后再也不会和我有什么瓜葛了，我也只能是嫁给祁慕生了，是吧？”
“我——”
他们两个，千寻是真没有想到，但她昨天也没有和沈言说过这件事啊。现在想来，大约是沈言与云渺两人日久生情，但终归中间夹着个秦晚柔，或许是发觉沈言心中一直放不下秦晚柔，怕他会难过，所以云渺才瞒下了秦晚柔的死讯，加之这些年沈言一直不与外面接触，所以也不曾暴露，这下忽然得知这种消息，必然是难以接受。
问题是，这个时间过于巧合，距千寻与沈言见过面不到一天，他就这么“正好”的知道了这件事，他常年待在公主府中，云渺对下面的人肯定是下了严令，他是怎么会得知的？
昨天见沈言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那时肯定还不知情，是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漏的消息，之后她也不过是见过云桓就——
好不容易把云渺劝回去，千寻就急着进宫去见云桓，他正在御书房里与景培商量事情，见千寻板着脸进来，立马让景培下去，换得那家伙一脸贼兮兮的表情，又把千寻气出一身内伤。
“怎么了，才一会儿不见就想我了？”门一关上，云桓就凑过来，头倚在千寻的肩膀窝咬耳朵。
千寻推开他，转身直视着他：“你为什么要把秦晚柔的事告诉沈言？”
“你都知道了？”果然是他，却听他继续道，“昨天晚上云渺来找过我，她说她同意嫁往祁国。”
“那你还——”
“她还说要沈言也陪同前往，是沈言自己要求的。”在这乱世，在深宫中，原本应该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竟然也会有一天生出这样的情谊。
“说实在的，对这个皇妹，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小时候她每次总是在其他皇兄向父皇告我状的时候，在一旁加以证实。”云桓垂下眼睑淡然说着，“我们之间本就无情谊，结果在韦家失势，二皇兄被贬庶民，父皇死后，她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就算是在新婚寡居后，依然过得我行我素，这几年你看看她，比以前可快活多了。”
“所以你——”千寻知道，云桓对于小时候的那段遭遇一直未曾真正释怀，那些幼小的来自亲人的伤害，想必是伤他至深。
“所以我就想看看他们之间的情谊能有多坚定，看看那个昔日的第一琴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千寻不知该怎样去指责云桓，凭良心，云桓对云渺虽不亲厚，但也从不曾亏待。云渺和二皇子云敬一母同胞，当初云敬叛乱被贬，韦家败落，贬官遣送抄家灭族都是有的事，只有自小便与她二哥亲近的云渺安然无恙，继续锦衣玉食、尊荣高贵的做着她的公主。
再到后来的张承恩，尽管是一桩政治婚姻，但据说张承恩也是一表人才，更是前途无量，云渺出嫁的时候，公主该有的派头一点也没少，不至让人小瞧了去。之后，云桓也一般是顺着云渺，未曾强迫过她什么事，说到底云桓对云渺，已然算得上是仁至义尽，对得住她了。
但是，这样无疾而终的情谊，总是让人心生感慨。
不过这样的事影响不了整件和亲大事的进程。
四月中旬，正是离城春暖开花、锦绣万里之际，祁慕生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抵达了离城，还带来了当初约定的良马千匹，迎亲的是祁慕生的同胞弟弟祁慕化，反正是给足了落华面子，云桓这边自然也不能大意了落人话柄，热情地接待着祁国的来客，一时之间，离城分外热闹喜庆。
派去探听消息的人说这几日沈言依旧是把自己一人独自关在房中，也不与人交谈，连对着云渺也是爱理不理，不过至少比前些日子强了些，不再不吃不喝了。云渺那边也是很淡然，不再像一开始那般不满反抗，每日只是去看看沈言，自从祁国迎亲队伍来了，婚期将至，更是连沈言那里也不再去，每日任由那些宫人们给她置办嫁衣，似乎真的就打算这样安心地做新嫁娘。
“有点不正常，不会出什么事吧？”这样的安静，反而让千寻有些担心了。
云桓也是皱着眉摇头，估计也是没什么头绪：“这关头可不能出什么差错了，我让人再看紧点吧。”
云渺大婚那日，按着礼仪，她着盛装进宫拜别云桓。
这兄妹俩分别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离别的感伤，但礼仪也没有落下，待到云渺走上云桓跟前来，千寻听得她低声说了句：“我会依你所愿嫁给祁慕生，也希望你能够保得我公主府众人周全。”
这意思是沈言又不与她一起去祁国了？不过，若是他真的同往，万一两人做出什么事，让祁慕生得了把柄，那可就真的是麻烦了。
这样也好，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故人是陌路，痛苦的相守，或许比不上两相忘来得痛快。
“那是自然。”云桓应下。
云渺离开时的场面宏大壮观，云桓收了马匹，自然也是大度得很，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茶叶吃食，拉了数十辆马车，连同最前面受万人欢送的云渺一起，掩盖在大红的喜布下，沿着离城古老的街道，缓缓而行。
和亲大队在离城城外停下来，这里是每次出征前的点将台，云渺下轿再次拜别落华，迎亲的人稍作停留，等待着与负责送亲的队伍会合，送亲的队伍是从北营抽调的，云桓把自从回疆之战后就一直窝在家中照料妻儿的云归拽出来，连同云霆一起作为这次的送亲大使。
意料之外的，在送亲队伍赶来的时候，竟然在其中看到了一身青衣的沈言，背着他的琴，无喜无悲。
同时看到他的还有起身准备回轿的云渺，一瞬间，她似是感概万千，不知是欣慰悲哀还是满足，终归，是化作无言，轻撩长袍，缓步上轿，任由喜帘落下，遮去所有的神色。
“我也该起身了，告辞了，风将军。”站在千寻身边的是四王爷云霆。
上次云昭和静王叛乱的时候，千寻还欠下了云霆两次人情，若不是他的帮忙，谁知道之后的事会怎么样。事后，千寻也曾和云桓说过这件事情，虽说云桓和云霆两人自小也没什么兄弟情谊，但总归那次也算是云霆的表态，表明他是站在云桓这边的。
千寻以为他也不过是赌一回，图的无非是日后受云桓重用，不再当个闲散王爷，不想在云桓主动提出让他执领离城都尉一职时，他竟是却之不受，之后也一如既往做着他的闲人，并没有因为救过皇帝而要求过什么。
这件事千寻一直想不通，平日也没什么和云霆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在见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云渺身上，忍不住脱口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帮云桓？”这一急之下，居然就这么直接道出云桓的姓名。
云霆也是吃了一惊，打量千寻一番，摇头道：“也没什么，只是幼时艰难，他帮过我许多。”说完，也不等千寻回话，转身离开。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千寻记起，云霆的母亲原先是一个宫女，一次先皇云韶辉醉酒后无心，造就了新生命云霆，以落华的规矩，就算之后云霆的母亲诞下子嗣被封为昭仪，但以她的身份背景也是不可能和其他妃子们相提并论的，更何况云韶辉后来也再未宠幸过她，这样尴尬身份长大的云霆，小时候定然也是如他所说，极为艰难。
接下来的几年，云韶辉和他心爱的女子生下了云桓，那时候的云桓受父母宠爱，是天之骄子，又年少纯善，不曾了解世事险恶，也一定是对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毫无防备，真心的想着兄友弟恭、合家欢乐，许是在那时候，帮过云霆吧。
人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一份善意，他日定能得到一份福泽。
猎猎旌旗，万里红罗，渐行渐远，不知是谁的开始，又是谁的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