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一天天平淡地继续着。
这段时间云桓来找过千寻几次,她都没见他,只知道他和肚子疼私下不知说了什么,之后肚子疼就和千寻说会再等她十天,让她做出决定,是留在落华继续做将军,还是跟着他们一起浪迹天涯。
不如离开吧,战事大局已定,相信再过不久叶可玖就会返回离城,到时候要怎么去面对她,况且,她在离城还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吗?
六月二十三,是离城在这个季节里难得的好天气,上完早朝出来已经是艳阳高照,千寻早晨走的时候天还未大亮,有雾气寒意重,就穿得多了点,现在一出门,头上立刻就起了薄汗。
一众朝臣三三两两分散着徐步往皇城外走,彼此间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看着到了皇城门口,好多人面上都是一派轻松之色,急急摆手与众人告别。千寻和云归的家在一个方向上,每天回家前半段都是顺路,通常都是相跟的,今天不知景培那家伙是吃错什么药了,非要插到他们俩中间,说着些没营养的话。
“雨妹妹,你怎么来了?”身侧的人一声惊呼。
其实用不着他喊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压抑雄伟的皇城门外,站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看起来更有几分像嫁衣,头上却是插着一朵醒目的白花,手上提着有盖的盒子,女子样貌清丽,又带着几分娇弱柔美,在这样的时刻不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行走出来的众人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且看哪个人有如此好运,能得这样的女子为红颜。
女子却是径直向着千寻这个方向走来,身边虽是站着景培,但千寻就是知道,她是来找自己的。
“小女子想问将军一事。”景雨的声音清冷,不复初见时的羞涩甜美。
千寻没说话,景雨似乎也并不需要等她的同意,径直问:“听说六月初十朱家行刑之前,是将军去为朱家满门求情,皇上才会改判他们为流刑,是也不是?”
就知道这事总会有人知道的,千寻本也无意隐瞒,点头:“是。”
伴着千寻的话音,女子猛地掀起提着的食盒上的盖子,当头便朝着她泼上来。
一股恶臭恶心的酸臭味儿盖在身上,千寻险些便要呕吐出来,身上湿淋淋的,能感觉到脸上有粘稠的汁水往下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千寻能听见周围众人的惊呼,也能看到近处女子脸上刻骨的仇恨。
门口守卫的士兵围过来,当先的领队满脸惊惧地看着千寻,转而指着手下的人,怒喝:“还不赶快把这个疯女人给我关起来!”
千寻强忍着挥手拦下他们:“让她走!”
景雨疯狂地大笑:“我不用你假好心,像你这样连自己的将士都会出卖来博得一个好名声的人,告诉你,我看不起,我也为石大哥不值,你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他喜欢,你不配!”
原来,她也是知道的。看着眼前这个近乎癫狂的女子,千寻忽然后悔了,或许当初她给她和石明彦的指婚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到头来害了两个人的幸福。
景培强拉着景雨离开了,临走时看着千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皱眉离开了,其实根据今天的情况看千寻很怀疑是景培把消息走漏给景雨的,但她现在已经不想再追究他是有意或是无心了。云归找了两匹快马过来送千寻回了府上,千寻勉强朝他一笑,在他担忧的目光中飞奔回了房中。
府中下人很快就送了热水进来,千寻一次次的清洗着身上,水换了一遍又一遍,身上的皮都被搓起来了,但总觉得似乎泔水的味道如蛆附骨,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终于再也忍不住,趴在角落里使劲呕吐开来,直把这几天的吃食全都吐出来了,半晌,才得消停,已经是脚步虚浮,险些没站稳了。
世界上最快的,怕就是流言传播的速度了。
等到第二天千寻去军营的时候,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将士们情绪的变化,变得极为不善。千寻领南营十年,从未遇过今日的状况,她一走过去,人群便都散开了,她问话,只有恭没有敬,走过的地方能够听到周围人不满的窃窃私语。
撩起帐帘的瞬间,听到里面的人似乎是在说些什么,见千寻来了都不再开口说话,躬了躬身就鱼贯出去了,是现在南营的几个参将,见只剩下纪丰一人了,千寻走进去,随口问:“有什么事?”
纪丰迟疑下:“其实,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千寻心下了然,苦笑:“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了,是我向皇上求情,减轻朱家被诛连之人的罪行的。”
门帘骤然被掀起,戴子期快步冲进来,愤怒道:“为什么?!”
他已经在她后面跟了一路了,千寻知道他心中的疑问该是最大的,既然他现在问出口了,索性一道说了便是。
“把将士们都召集到校场上,我有话说。”千寻吩咐他。
戴子期挣扎着迟疑了下,还是点头出去了。
外面集结的号角声响起。
“将军——”千寻正要出去,纪丰叫住她。
“放心,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这也本该是她欠他们的解释。
这次集结的速度特别快,眨眼间外面的校场上就站满了整整齐齐的将士,均是满脸肃穆地看着千寻,千寻扫视过一圈,看着他们悲愤失望的脸,心中转过千匝。
“还记得我们每次出征前的口号吗?”千寻问。
下面的人沉寂着,无人回答。
“戴参将?”千寻点名。
戴子期似乎是很不甘愿,但还是大声道:“保我河山,护我子民。”
“我知道大家站在这里,每天接受严酷的训练,每次在战场上奋力搏杀,冲到最前面,大多的人可能只是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或者更简单些,不过是为了自己还有家人能有一口饭吃。这无可厚非,但却并不是全部。”
“我们之所以征战沙场,是为了保护身在后方的亲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战争的存在,不该是为了杀戮,而当是为了守护,为了将来万世的和平,所以才会有今日的战争,战乱纷争带来的是仇恨杀戮,骨肉分离,即便是战争结束了,这样的仇恨也不会散去,反而会慢慢地堆积下去,越滚越大。”
见下面众人或迷茫不解或不耐的神情,千寻苦笑:“天昭大陆的纷争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结束,还要过多久才能迎来和平,没有人知道,可能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也可能我们根本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但哪怕只有一丝的机会和希望,我们也应该留给我们的后世子孙,让他们看到生的希望,看到和平的希望,而不该是被彼此交错的仇恨浸染。”
“如果注定要有战乱的话,拿着剑的只有我们就够了,他们该是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没有战乱纷争,没有仇恨杀戮,骨肉不再分离,人与人不再纷争,他们不需要拿起刀剑,不需要战斗,不需要杀戮,也不会需要,。。。仇恨。”
军营里的大多是些大老粗,千寻不知道她这番话他们有几个能听懂,听懂了又能否理解,但她却不得不说,因为她不希望仇恨和杀戮成为他们的全部。
今天天气阴沉,一整天又淅淅沥沥下了些小雨,千寻就索性一直待在营里,等到晚上的时候见雨还不停,这才撑了把油纸伞不紧不慢地往回走,饶是如此,回到府中时身上还是有几分湿意。
还未进府门,远远就看见一人似是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走动,忽然瞅见千寻,也不顾外面的雨丝,小跑着就冲了上来:“寻姐姐你没事吧,怎么现在才回来?”来人是明非。
自打上次在石明彦的殡礼上见过他后,这段时间千寻一直没有去石大婶家,也没再见上,瞧见他身上湿漉漉的,手也是冰凉,不由皱起眉头:“来了多久了,怎么不在屋里等我?”
门口的侍卫惶恐地迎上来:“将军,小人让石公子进去等候,他偏偏不肯。”明非来过这里很多次,门房的人也都识得。
“快,先和我进去擦擦身上吧,小心着凉了。”千寻也不欲多问。
“不了,就几句话,母亲还在家中等我呢,怕她等急了。”他摇头婉拒。
“什么事这么急?”
“我们明天就要返回上党老家了。”他垂眼。
千寻张张嘴,却只问出一句:“为何?”
“落叶归根,父母亲都年纪大了,总是想着回家乡去,那里纵是千般不好,也是自己的家。”
“这里也是你们的家。”千寻急道。
他摇头:“寻姐姐你不用说了,你知道母亲那人的,平日虽温和,但性子倔,决定了的事谁劝也没用。”
“可是,”千寻咬着嘴,“因为你大哥的事?”
明非抬头看着千寻,眼神中似有悲悯,声音却依旧一派泰然:“生死有命,母亲早就说过了,做战士的家人就要随时做好亲人牺牲的心理准备。”
“要不是因为我——”
“寻姐姐!”明非猛地拔高声音打断千寻,“我想大哥定是很开心的,能够保护你,能够保护落华,以军人的姿态战死沙场,他不会有遗憾了。”
死去的人,一切尘缘皆了,但是活着的人,怎会没有遗憾。
明非见千寻的反应,笑笑:“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曾经问过大哥,什么是幸福,他说,没有战争,天下安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家住,就是幸福。我想这些年大哥一直是在为了他心中的幸福努力的,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天下战乱平定的那一天,但他能够为自己的梦想战斗至死,能够为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而死,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千寻喏喏地说不出话来,却听他道:“我知道大哥一直很喜欢寻姐姐你,我想他一定也是希望你能够幸福的,所以,别被过往绊住了。”
千寻垂下眼,压回涌到眼角的泪,其实她也是幸运的,能够遇到石大婶一家这样的人。
“那你呢?”
“我在这边的学业已经完成了,我打算和母亲他们一同回上党。”
“你先生总是夸你学问做得好,留在这边,更有希望——”千寻劝道。
明非笑着摇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回去磨练上几年,然后在上党城里办一座私塾,教人学问。”
“啊?”千寻愕然。
“这是我想了很久才决定的,我要教他们读书明理,不论男女,教他们每个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教他们战争不过是实现和平的一种手段,教他们只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放弃希望,将来一定能够看到战乱平息,人人富足,邻里和睦,家庭和顺。只要怀抱着希望,就一定能够等到那一天,这也是大哥和寻姐姐一直以来的希望,不是吗?”
千寻愕然地发现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在战乱和伤痛的磨练中,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为什么这么急?”
他笑笑,谦和温顺:“明早来送送我们吧。”
第二天大雾,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人的身形,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预示着今天一天是大好的天气。
石家人口简单,便是在离城这么多年依旧轻车简从,和来时一样,只用三辆马车就拉上了他们所有的行当,包括石明彦和刘文用下的旧物,他们说要一并带回上党去。
“石大婶——”这一别,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这个这么多年来给了千寻母亲般关怀的人,终也是要离开了。
石大婶摸上千寻的脸,能够感觉到她手上的皱纹和长年劳作生出的茧子,她轻轻叹口气:“傻孩子,这是做什么,以后还可以再见,明彦和阿文的事大婶从未怪过你,你也别积在心里,你年纪也不小了,一个女孩子家的,该是早点想好以后的事,累了的时候没地方去的时候就回来,不要忘记了,上党也是你的家,我们随时欢迎你。”
石大婶一家都围过来和千寻告别,还有前来送行的戴子期,也是一脸的不舍。站在最前面孤零零一个人的,是一身妇人装扮的景雨,石大婶说她非要跟着前去,说是要亲眼看看石明彦出身成长的故乡。
“唉,也是难为小雨了,她是个好姑娘,是明彦没这个福分。”石大婶感伤地说着。
千寻看过去,正好景雨也在看着她这个方向,雾气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知道她很快就扭过头去了。原是她看走眼了,这个看着娇柔羞涩的小姑娘骨子里却是那般倔强,爱恨都决绝,看她一身的装扮就知道了,这样一个女子,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给她最初爱恋的那个人了,哪怕前路漫漫,毫无希望。
阳光升起,照得浓浓的雾气薄了几分,石家一家人远去的身影依稀可见,渐行渐远。
他们不过是这个乱世最为普通的一家人罢了,战乱百年,天昭大陆多的是妻离子散、背井离乡、飘无定所之人,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顽强地生存着,居于社会的最底层,哪怕是如蝼蚁般的苟活。
他们坚信着,只要心中的希望不死,他们就不会被杀死,终有一日,战乱能够平定,不会再流离失所骨肉分离,人人都有田埂,有肉吃,有衣穿,有绕膝的子孙,有延绵不绝的福泽。
缠绕在脑中多日的问题,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