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想有些事情，是需要做个决断的时候了。
她慢腾腾地往回走，无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不问她，也不说话，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千寻忽然意识到，原来认识无名也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当初她不过是路过施加援手，他却用了八年的时间来回报她的举手之劳。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个八年，千寻停下脚侧头看他，初识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二十刚出头，现在都三十的人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天昭男子像他这么大的，当真是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怎么了？”无名也停下来，疑惑地看过来。
千寻笑笑，边抬脚往前走边问他：“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你是哪里人？”
“祁国南隅人氏。”他平静地答道。
“南隅？”千寻略一思忖，那是地处祁国最南面，紧挨着芜海的一个小城，以前也是看天昭地图的时候看到过，“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里比不得离城的繁华，也没有往来的商客，人们的所有吃穿用度多半都是自己解决，平时可以出海去打渔，偶尔有丰收就走上两天拿到百里外的菏泽市集上去卖，再顺便买些日常用度。”无名轻声说着，“小的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随着家里的大人去到外面去，总觉得外面的天都比家里的蓝。”
“是呢，”和无名说着话，心中沉甸甸的感觉似乎轻了很多，“看来每个人小时候都差不多嘛。”
他也是笑笑，继续道：“可是长大以后，才发现最怀念的其实是每天清晨家乡日头升起的时候，坐在小小的渔船上，看着旭日初升，阳光冲破云霞，星星点点地洒在海面上的景象，这么多年过去都还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
旭日初升的景象啊，千寻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在回家的巨轮上也看到过，现在都记不清楚了，只知道是很美的。
“家里还有家人吗？”她问。
“早没了。”他只是简单地答了这么一句。
因着当年遇见他时的遭遇，其实千寻也早想到了，估摸着他也是无家可归，在江湖上还有仇家，但是他不说，她也就从未问过，也没有在私下查过他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和秘密，那是只属于自己的，别人无权再去干涉和追究。
但是他陪她这么多年，他的将来，她希望是可以一路平顺，平凡幸福的。
“无名，你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千寻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这样留在你身边为你做事，于我而言就够了。”
千寻失笑出声：“真傻！”停下脚步，看着阳光乍见的天空，轻语，“你走吧。”
“你，阿千？！”身边的人反常地呼出声。
“你多年陪伴的这份情谊，我感念于心，但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束缚了你。”
“当然没有，”他急切地反驳出声，又缓和下来，“这么多年来，能跟在你身边，我，很开心。”千寻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隐隐有悲哀，“你是因为皇帝的事所以才不想连累我的，对不对？”
“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么多年来，你对我而言就像是放不下的家人，以前你和肚子疼在一起聊得那么开心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样的生活并不是你想要的，但我却那么自私地想要留住你，一直以来都是我耽误你了。”
“没有，我从未——”
“听我说，”千寻打断他，“我知道你的心意，也希望你能明白，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安好幸福。离开这里，回你的家乡，或是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放下手中的剑，远离这些纷争，找个温柔体贴的姑娘，当然关键是你要喜欢，你们会过着如这世间所有的平凡夫妻一般的生活，会和睦安顺，会有一个可爱聪明的孩子，会有一个简单安详的下半生。”
“别说了，”他激烈的抗议，“我不会离开的。”
“无名，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虽说是顶着主仆的名义，但我未命令过你，这是我唯一一次对你下命令，你也要违背么？”
无名的神情僵了一下，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哽咽道：“那你呢？”
“我？若是这当真是我的使命的话，我会亲手了结这一切，还这乱世一个朗朗乾坤。到时候，我们的下一代就不必再拿起武器，不必经受战乱纷争，他们可以祥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儿女绕膝，合家团圆，直到白发苍苍之际垂垂老去。”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一定会让你亲眼看见那一日的到来的。”
千寻为无名准备好了一切，亲眼看着他出城，把他送上了马。
无名勒住缰绳，回头看千寻：“我会遵守诺言，好好活下去，你，也是一样。”
千寻点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相信我，不管怎样我都会活着的。”
无名深深地望了千寻最后一眼，再没回头，一甩缰绳打在马身上，马甩开蹄子飞奔而去，载着那个陪了她八年的人。
走吧，这样一走就不要再回头了，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只为自己而活的人生。
送走了无名，千寻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木青的医馆。这个时候气候反常，冷热不定，病患比较多，木青在那边照顾病人指点学徒，忙得不可开交，千寻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四处走动，心里则是思量着该怎么和他开口。
木青的午饭也是随意地吃了几口，晚饭则是根本没顾上，一直忙到亥时已过才总算送走了所有的病人，也交代了学徒们，得空吃口饭。
“怎样？”饭是千寻傍晚没事的时候给他做的，只是简单的几个他喜欢的菜色。
木青随意地拨弄了几口米饭，放下筷子：“苦的。”
不可能吧？千寻也拿起筷子吃了两口，果然，虽说不上是苦，也确实是很难吃，她讪讪地放下筷子，伸手就要端盘子：“哎呀，失常了，别吃了，倒掉重做吧。”
木青抬手按住她：“我听人说做菜也是要看心情的，以你现在的状态，再做也是一样的。”
千寻收回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无名走了？”他问，千寻点头，他脸上带了几分了然，“那你今天来找我，可也是为了和他相同的事？”
若是他能像无名那样来去无牵挂倒也罢了，但眼见着现在他的医馆这么红火，他又真正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离城每天有那么多的病人在排队等着找他看病，还有他的那些徒弟们，好多都没有出师，让她怎么开口对他说，希望他也能离开。
“我这几日把这里的事安排好，之后就离开。”木青笑得云淡风清。
想要说的话卡在嗓子里，难受得要命，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大概也就是他和朱茂之了，朱茂之的话她尚且可以说是为了报仇，但是对木青，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在守护在付出，到头来还是要连累他，当真是这辈子也还不完的情债了。
“是我连累你们了。”现在的云桓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他可以那般断情绝爱的狠辣，就算他现在不会对她怎么样，但是想到黄伯，她很害怕他会对付无名木青他们。
“说什么呢，谁连累谁还不知道呢。”他不在意地笑笑。
在离城十余年，虽说认识的人很多，打交道的也不少，但能称之为朋友的却是少之又少，算得上是生死之交的，掰着指头数过来也就这么几个。
千寻不知道未来的事会怎样，只知道若是无名和木青都安全地逃离开这个是非圈，她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云归一家子是皇亲国戚，他又是云桓倚重的重臣，就算以后有什么事想必也不会因为她迁怒于他们。
但到底会有什么事，千寻心中却是一点底都没有。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千寻想起以前云桓对木青的态度，尽管对不住他，也是决然不能让他留在这里了。
“我打算先回四季谷一趟，出来这么多年也再没回去过，也不知那个老头子还在不在了。”木青话语间带了几分伤感。
“自然在了，肯定是这么多年都不见你回去，一个人每天骂你呢。”
“还真是像他做出来的事。”两人相对哈哈大笑。
笑过后，又是可怕的沉默。
“你会一直待在那里吗？”千寻率先开口。
“大概不会吧，”木青小口地喝着大米粥，把头埋在碗里，“这些年我想我是真的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原来自己活在世上也是可以做些有价值的事，被别人如此强烈的需要着的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也不敢去想象的，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帮助那些需要的人，或许更准确的说是帮助我自己，而且你不是也说过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哪怕只是那么一点，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把这件事坚持下去。”
其实不管是哪个时代的人们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抱怨着世事艰难人心冷漠，但很少有人真正去想如何改变这些，落实到行动上的就更少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些原本与你而言是举手之劳的事，只要那么一点点，就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进而改变整个时代。
千寻细细地打量着木青，他真的是变了很多，最初遇见他的时候，冷漠淡定，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他相貌出众，给人的印象可以说是惊艳，但却也是带着天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有的时候会觉得他不像红尘之人，反而是这些年下来，他依然是众人心中谦谦如玉倾国倾城的君子，也难免在行医救世中添了几分人间香火的气息，但给人的感觉反而更加亲近真实了。就如同两人初见之时，千寻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冷漠的人有朝一日会笑着蹲下身去哄小孩子开心的。
“我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很奇怪？”见千寻看他，木青耸耸肩。
“当然没有，这样，很好。”千寻笑着摇头。
“你打发走我们，安排好所有的事，是打算做什么？”他突然转了话题。
“我会做什么！”千寻反问，“我们虽然是结束了，但他依然是落华的皇帝，我还是南营的将军，这些，都不会改变。”
“以前的我大概不会理解，那样骄傲决绝的你，为何会在他这样的背叛后依然留在他身边，但现在我有些能想通了，因为你心中怀着天下苍生，所以想着的大约也是早日结束这乱世罢，不为所谓的破军宿命，只遵从着自己的心意，是也不是？”
千寻曾经以为最了解她的会是打她来到这异世后和她相处时间最久的云桓，原来，却是这个一直默默不语之人。
“你做事一向都是随着自己的心意，你一直说，人只要活着未来就会有无数种可能，现在还是一样吗？”
“自然。”
“那么，你会一直好好活下去的，对吧？”木青期期艾艾地望着千寻。
“恩，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这是我们的约定。”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上已经有了那么多人的希冀，背负着那么多人的约定，生命如此珍贵，她不会再轻易说放弃了，她还要替那些无缘享受人生的伙伴看尽这大千世界，哪怕活着很艰难，她也要与所谓的宿命博上一博。
木青得了千寻的许诺，粲然一笑，如神祗般俊美。
“此去别过，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阿千，你能回答我个问题吗？”他表情认真。
千寻点头，他轻声开口：“若是我在穆先生和他之前先遇上你，你会喜欢我吗？”
千寻略一思索，站起身，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会的。”
他多年守护的深情，雪山上等待的坚定，说不感动是假的，有的时候她也会想，若是她喜欢上的人是木青，或许会简单快乐很多，但终归他们是有相遇相知的缘，却无相守相爱的分。
现在他们之间终于没有任何障碍了，但她却失去了再爱一个人的勇气和能力，所以——
“那终归只是如果，而现在的我，希望你之后的人生中不会再有我，简单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