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国疆土作战远比想象中的艰难得多,秦军尚武,作战勇猛顽强,每攻下一座城池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有时百姓们还会反抗生事,都要在那边留守守军,异地作战还需要后方源源不断地提供军用物资和粮草,光是支撑着现在这三队人马,千寻就不知道这段时间花费了多少银两,再加上云桓定要暗地里给回疆援助,估计因着这战事,国库要空几年也填不回来。
但是当下的问题却是,攻下秦国遥遥无期,将士们离家久矣,不知道离城那边还能够支撑他们多久,更不知道他们自己还能够再坚持多久?
秦祥钰和回疆那边也一直处于胶着状态,秦军虽然一直都是处在上风,但回疆有云桓暗地的支持,回疆又自古以来都是个好战的民族,还有秦国百姓为质,秦祥钰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和落华这边的攻势,估计这段时间够他为难的了。
再过二十三天出征就足足一年了,天气又转得燥热,千寻这边刚刚攻下红叶镇,这个当年让她狠狠地惊艳了一把的天昭红叶之都,也因着战乱萧条凌乱,不复当年的热闹和喧哗,只余下满目的冷清。
现在千寻这边离平川已经很近了,但是平川有现秦国大将刘畅镇守,还有约莫二十余万的兵马,和云归他们商定后,千寻决定还是按着原来的计划,先绕道前去卢沟攻打秦祥钰,然后再回包平川。
云归和戴子期这大半年来在秦国也是连番苦战,损耗甚大,但是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戴子期现在已到胜州,云归则是刚刚过了怀阳镇,等到拿下秦国北部各城池返回平川会和,又不知是要多久之后的事了,但就目前的局势而言,继续战斗无疑是最好的策略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魏安图彻底与秦祥钰决裂,在虹口称帝,其后便一鼓作气占领了虹口以西至润城的一带,据说起因是他的女儿魏湘在宫中无故身死,之后,他的家眷又在从平川城外上香归来途中被山贼所劫,那群山贼以此为要挟向朝廷提谈判条件,中途不知出了什么事,结果导致他的家眷全部惨死,魏安图似乎是把这件事情归咎于秦国朝廷,自那之后便在虹口起兵,与朝廷作对,并于零八年,也就是今年正月初六的时候在虹口正式称帝,国号泰和。
落华大军一路并没有和魏安图起正面冲突,暂时留下他的地盘,他似乎也是希望借助落华来对付秦祥钰,也没有跟落华交手,戴子期军才得以顺利地通过东临虹口的毛台,一路往北夺得了秦国的第三大城池胜州。
祁国那边,莫离所领的复****也在年前与祁慕生决裂,似乎是不愿插手祁国内乱,而祁慕化,出乎所有人意料,竟是出奇顽固强劲,祁慕生几度派军攻打银川都是无功而返,到前天刚收到的消息,祁慕化的势力已经扩展到了原韩祁两国交界上,光是此就足够祁慕生头疼,让他无暇北顾落华和秦国的战事了。
这一年来,天昭的局势可谓是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战局。
自攻打宣城的时候云桓派人来给千寻传书后,之后的这么长时间千寻再未收到任何来自他的书信,每日被战事所扰也难分心去想那些闲事,心情竟是这几年来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无法再找回年少时单纯坚定的心境,但却可以如当年一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千寻不知道这一系列事情中有多少是偶然,多少是人为操作的必然,但现在她想的,只要是能够终结这一切的话,怎样都好。
转眼又是一年雪落时。
天昭八百零八年的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千寻领着大军赶到了卢沟城外。
其时秦军和回疆部族经过这一年的僵持,均是伤亡过半,回疆依旧占据着卢沟城,千寻则是隔着润江与秦祥钰的大军遥遥相对。
再见秦祥钰,他不复上次辞别时的意气纷发,满脸胡子拉扎,脸颊也瘦得凹下去了,唯独一双眼还是深邃坚定,见着落华军现在的架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并未点透,扬声问千寻:“都说落华国君是仁君,大将风千寻体恤百姓,爱惜生命,原来只有落华人的命才是命么?”
千寻知道他是在说回疆屠城之事,不知该如何应答,想必到了现在他也明白了云桓私下里做的那些手脚,毕竟云桓生母是回疆人这件事,举天昭人皆知。
“我向你保证,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千寻能给的,也仅此而已。
河对面的秦祥钰审视了千寻一番,似是终于信了,摇头道:“当年在书院时就觉得我们做不成朋友,原来这么多年后,却是命中注定的敌人。”
千寻拔出腰间的剑:“虽然我不信命,但也知道,这一战于我们而言是必然的,逃不过,躲不掉。”
“罢了,”秦祥钰仰天大笑一声,“能与天下闻名的破军将军一战,也算是了却我一个心愿,是生是死,且看这一战吧!”他举起手,他身后的秦军列队布阵,做着临战准备。
这一战,惊天动地,气壮山河,这可以说是千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秦祥钰带兵作战,原来是这般样子,凶猛而狂热,仿佛他天生就是为战而生,也会注定了为战而死。
秦军自知到了绝路,自是不能再退,打的便是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打算,人在绝望中爆发出来的力量是真正的足以以一敌百的威力,面对着剽悍的秦军,尽管到了后来他们已经全然乱了阵法,只知埋头杀敌,但是落华和回疆联合起来攻打他们居然也一时落了下风。
大雪纷纷扬扬中,秦军的高歌声嘹亮而长远: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战争持续了两天一夜,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连那震天的战歌声也渐渐消歇,战场上流出的血染红了滔滔的润江水,连那奔腾的江水似乎也无法带走两岸死伤士兵的怨气。
润江两岸,卢沟城外,尽是横尸遍野,哀嚎震天。散乱的兵器,破败的旌旗,碎裂的战衣,横七竖八地插在充满死寂的战场上,唯独润江江畔,依旧在进行着战斗,或许也是最后的战斗。
秦祥钰身边护着他的人越来越少,包围圈也越来越小,他身上的伤口却是越来越多,身上的铠甲也被砍得七零八落,头盔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头发散乱开来,本该是狼狈的模样,但当他挥剑杀敌,双眼如炬之时,任是谁也不敢把他小瞧了去。
不过,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便是再神勇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他被紧逼到了江边,身上失血过多,动作越发迟缓,一个不留神肩膀上就被刺了个大窟窿,刺他之人以为这是个立功的机会,上前一步用力往里刺了几分,谁知原本动作停顿的秦祥钰竟是一手握住刺进他血肉里的长矛,另一手扬起剑,刺他之人就人头落地了。
他手上一用力,长矛被拔了出来扔在一旁,一股鲜血随着飞溅而出,他动作仅是一滞,很快就又挥起长剑,把想要靠近他的几个人砍倒在地。众人见他如此神勇,明明是占了绝对的优势,现在竟也都是畏畏缩缩地围着他不敢靠近,僵持了片刻,秦祥钰猛的吐出一口血,一个站不稳险些趴倒在地上,幸而手中的长剑插进土中,才勉强支撑着他早已濒临破败的身体。
“秦贼不行啦,大家一起围上去把他擒住!”有人叫嚷着,众人应声附和着就要往前。
“谁敢靠近朕!”秦祥钰抬头高吼,明明现在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但这一瞪,气势不减,生生阻了众人的脚步,真的便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千寻叹口气,缓缓分开众人走过去,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秦祥钰,这个她以前那么讨厌的人,心中一点欢喜也没有,只有深深的无奈。
“都结束了,是你败了。”千寻平声静气道。
秦祥钰吃力地抬头看了千寻一眼,终于再也撑不住,扶着坐倒在地上,盘腿席地而坐,手伸进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事物,上面有交缠盘踞的龙纹,是圣旨!
千寻沉默地看着他,听他说道:“我会写一份圣旨告知秦国众人不要抵抗,把国家交托与云桓,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秦国了。”千寻不语,他继续,“你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你要保证秦国百姓和朝臣们的周全,确保他们性命无忧。”
“好。”
“第二,”他闭上眼,不再看千寻,“你把这个替我给小晴,”他扔过刚刚从怀中取出的圣旨,“还有,把她送出宫,送得越远越好。”
“我答应你。”千寻许诺。
他也不再作声,千寻示意身边的人把纸笔递给他,他就着地面写下退位书,复又从怀中取出秦国玉玺盖上印章,完了,站起身,理理身上的衣衫,把写好的圣旨交到千寻手上:“记得答应我的事。”
“自然,你——”堵在嗓子眼上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千寻眼睁睁地看着秦祥钰抽出插在地上的剑,当着她的面反手砍下了自己的头颅,头颅高高飞起,离得她如此近,温热的血溅得她满脸都是,一片模糊的血红中,头颅慢动作回放般的落下,千寻本能地伸手接住,秦祥钰的眼犹是张着的,圆睁着与千寻对视,似乎是不甘,又更似是遗憾。
“将军?”
耳边的声音让千寻回过神来,她稳住心神,平静道:“把他的头颅和尸身合在一处,敛入棺木,完了葬回平川秦家皇陵。”
“将军,回疆首领慕容颂占着卢沟城,正在城内大肆残杀百姓呢!我们要不要——”陆强正拨开人群向这边跑过来,远远就喊上了。
“随我一道进卢沟城。”千寻皱眉急走几步,最后更是忍不住丢下身后跟着的将士们,用上了轻功。
他们只知落华军这次暂时与回疆结成同盟了,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千寻略一沉吟,蓄意甩开身后跟着的人们,使起轻功,从卢沟城的城墙几个飞身,跃了上去,站在城楼顶上一望,果然见城下回疆部族的人没了秦祥钰的忌惮,正泄愤般的肆意屠杀着城中百姓,当前的一人穿着虎皮棉袄,一脚踩在几个捆在一起的秦国百姓身上,挥剑就欲砍下。
千寻再顾不得其他,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直冲着慕容颂的方向而去,一掌把他拍飞出去。
“族长!”周围的回疆人围上去,其余人则是拿起手中的武器,一脸警惕加戒备地看着千寻。
刚刚的一掌千寻注意了分寸,并没多大的力道,慕容颂被众人扶起,嘴角带了一丝血迹,沉着脸:“这是什么意思?”
“战争是军人们的事,和这些百姓无关,我不允许你再滥杀无辜!”千寻往前走了几步,把那些被捆在一起的秦国百姓护在身后。
慕容颂一脸嘲讽地大笑出声:“少假惺惺的了,号称是破军将军的你,杀的人会比我少?”
“是,所以我也不介意再多杀几个。”千寻把剑横在胸口冷眼看着他。
他脸色一变,哼了一声:“谁给你这个胆子的!”
“风千寻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你可以试试。”
他阴着脸看了千寻片刻,忽然凑上来几步,在千寻耳边低声道:“告诉我那好外甥,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说罢一摆手,“召集大伙,我们回家了!”
回疆人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高昂的欢呼声,也不再顾这边的情况,很快就整顿好人马从卢沟城的北门离开了,前前后后竟还不到一个时辰。
等到大军赶来的时候,回疆部族的人大都已经从北门撤离了。
“将军,要不要去追?”陆强一脸愤愤不平。
“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我们伤亡众多,不宜再与回疆起冲突,下令安顿城里吧。”
千寻吩咐着,瞟了眼周遭,战乱和杀戮过后,卢沟城一片狼藉,倒塌毁坏的房屋,倒在街上的伤亡者,在地上徐徐蔓延开来的血迹,都在昭示着这座城池遭受过怎样的对待。活下来的,有人战战兢兢地帮着抬那些伤者和尸体,但更多的是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连往日的恨意也是无力了,眼中仅剩的只余劫后余生的窃喜和对未知命运的彷徨和无助。
卢沟城暂时算是安定下来了,但谁又能保证这里会永远太平,保证他们不会再受到伤害?
战争加诸于身体上的伤痕或许还能很快痊愈,但是带给心灵上的伤痛,又要多久才能完全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