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千寻从天华峰赶回离城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天以后了。
路上人们说的最多的就是秦国被攻破之事,平川城破后,云归和戴子期就带着人前去围剿在虹口的魏安图,此举也是千寻离开之前他们就商量好的,一鼓作气,彻底解决秦国的问题,省得夜长梦多,魏安图再生出别的事端来。
在虹口的围剿战并没有进行多久,四月初的时候,云归和戴子期领军包围了虹口,魏安图也没怎么抵抗,半个月后,虹口城破。先前入秦的时候遇到的抵抗很顽强,现在估计也是秦祥钰战死,都城被破,剩下的城池斗志大减,魏安图一降,秦国余军兵败如山倒,现在大部分城池都已拿下,云归已经领军回了离城,只留戴子期大军在秦国做最后的扫尾工作。
千寻回到离城的时候是日落时分,因着战局形势的逆转和对秦的胜利,离城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派热闹繁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谈话间也尽是在讨论最近的战事。
回了府上,门口的守卫见了千寻既惊且喜:“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嗯,最近府上没什么事吧?”千寻说着往里走。
她私自离军,又不得诏令就回来照理说不合规矩,但想到戴子期那边也用不着她,而且她想让他多磨练磨练,积攒些带兵作战的经验,对以后定是大有裨益的,况且现在她也懒得再去顾及那些所谓的规矩了,总归,很快一切就都要完结了。
“咱府上倒是没什么事,就是外面,这两年可是风起云涌啊。”
千寻侧头看着他笑:“老刘不简单啊,现在都学会用这么文邹邹的词儿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头,正待说话,就听得几个人齐呼:“将军?!”
俱是一直待在府上的家丁护卫,见千寻进门,都一起拥着围上来,杂七杂八地问开了,千寻微笑着一一答过,又吩咐道:“去营里把司徒望找来。”立刻就有人应声下去了,司徒望和千寻在秦时领着的大军是随着云归一起回来的,听街上的人们说他们回来也没几天,正好问问他最近离城之事。
“好了,”说话的是府上一个“老人”,四十几岁,从千寻来离城的时候就在府上做门卫了,后来黄伯走后就做了府上的管家,“将军赶路回来想必是累了,咱们有什么事不打紧的都明天再说吧,去吧去吧,都下去干活吧。”众人一听也都应下散开了。
“多谢马大哥了,我还真是累了。”千寻松了口气,也知道他们都是善意,但现在是越发不能听这么多人说话了,头都疼。
“将军您说的什么话,那您先回房休息吧,您的房间一直都有打扫的,我已经让人备了热水,稍后再让厨房做几个清淡的小菜,等会儿给您送进去。”
“嗯。”千寻依言回了房中,一路行来身上风尘仆仆,先去隔间泡了个热水澡,洗去身上的风尘,疲惫也消散了几分,这才有心思打量自己的房间。
算来离开也已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世事多变,惟屋内的一切还是如离开时一般,甚至连摆设的位置也没动过。千寻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下面的暗格,里面只放着一样东西,就是当年穆风送给她的画卷,缓缓展开,画中人未变,看着犹能想起当年的情景,思及当初月下起舞时满心的雀跃,又想起收到穆风画时心中的激动喜悦,画还是原来的画,但是人,却是再也难有那样的心境了。
收起画躺在床上,想起与穆风最初的美好爱恋,想起和云桓的爱恨纠葛,一时心绪纷杂,本以为又会是个不眠之夜的,谁知最后竟是昏昏沉沉地就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外面有人的低语声,千寻渐渐回神,扭头看过去,外面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分。
“将军还没醒么?”听着声音是司徒望,无名走的时候把所有事务都移交给他了,他倒是接手也快,现在情报上的联系全是他负责的。
“睡了好几个时辰了,饭还在锅里热着呢,估计是累了,大人您再等等吧。”这是雪碧。
零七年知道七喜的事后,千寻就把她送走了,离城是不能留,留在离城估计云桓也不会轻饶她,千寻让人带了信给在华安的方自成,嘱托他留心找个寻常人家把她嫁了,也算是安置了。
与七喜雪碧相处多年,扪心自问,千寻觉得她对她们应该还是不错的,这个时代的女子早嫁,她在多年前就给她们谋划过婚事,并让她们自己选择,但当时两人都哭着表示不愿意离开,说要一直留在她身边照顾,当时她还很感动,但现在想来不知当时七喜的心思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做戏。
说实话对七喜的背叛千寻还是很介意的,她始终认为,只要是一个人就该有自己的思想和决断,但终归她也不过是听命于人,那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所以千寻考虑良久后还是决定把她送走,让她杀她,她觉得自己也下不了手,这样也算是全了多年的情分。送她走的时候她一句话未说,只是跪在门外,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一声不发地离去了。
之后千寻单独和雪碧谈了,重新说了给她寻亲事的事,雪碧是个聪明人,估计也多少知道了些什么,但还是很坚决地摇头,千寻也没有勉强,就让她一直留下来了。雪碧性子温顺,待人和善,对千寻平时的习惯又了解,缺了她还真不行,但眼看着她年纪也大了,总这样一直拖着她也不是个办法。
门外的声音把千寻拉回神,听得雪碧柔声道:“大人进过晚饭了没,不如先去隔壁吃点东西,等着将军醒来可好?”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着就行了。”司徒望回绝。
千寻懒懒地爬起身:“司徒,等我下,我一会儿就出去。”
千寻下地开门出去,两人均是行礼,千寻摆摆手:“不是说别这么多礼节么!走,我饿了,陪我边吃边说。”
端上来的几个小菜果然都挺符合千寻胃口的,她含了一口在嘴里,有些口齿不清:“给我说说最近离城有什么大事吧。”
司徒望也不多话,点头,直接切入主题:“去年十二月初的时候,丞相冯兴远称病告老还乡了。”
“哈?”千寻一口菜没咽下去,险些呛着。
这个老狐狸,真会挑时候,现在云桓大权在握,等到天下平定后接下来对付的必然是世家,千寻看他精神着呢,现在称病还算是功成身退,等到云桓挥刀的时候就是举家衰败了,他倒是想得开,不过——
“那冯依兰呢?”他不管宫中的冯依兰了么,而且她育有的还是落华的大皇子,瑞庆王云颢。
“听说冯兴远离开之时,冯依兰曾亲自前往相送,两个私下谈了许久。”
这两个人,在一起谈的会是什么?
“那现在丞相一职可是空缺?”
“冯兴远辞官不到半月,朝堂上过半的官员联名上书,立保景培为新任丞相,皇上当即就同意了。”
景培?千寻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了,这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结果而已,而且,景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让半数的官员给他投票,定是有云桓在后面给他撑腰,走个过场罢了。
“再没别的啦?”千寻问。
这次司徒望似乎是有些迟疑,咬唇道:“二月底的时候,宫中蝶贵妃诞下一子,取名为泽。”
千寻微愣,很快反应过来:“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早知道了。”
他似乎有些愕然,迅速补充:“不过皇上对二皇子并不是很重视,连满月也不过是在宫中草草过的。”
这会有什么不同么?千寻心底苦笑,但却并未说出来。
经此一番,司徒望走后千寻回了房,看着黑漆漆的帐顶,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面雪碧压低的声音:“将军,皇上来了。”
千寻沉默了片刻,终是没做声。
“将军?”门外的声音复道。
“算了,”熟悉的男音,也是刻意压低的,“让她睡吧,朕明日再来。”
接着外面又是一片沉寂。
千寻轻轻起身披衣下地,透过半开着的窗户,见来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背对着房门的方向长身而立,仰头望着夜空。
千寻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对这个人存着是怎样复杂的心绪,她怎样也无法接受,这个与她从小就相识,一路走过来的人会对她那般决绝狠辣,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背叛,更难以忘却南营惨死的将士和那个无缘出生的孩子,但又总是会想起,她坠落悬崖时他生死相随的一跳,徘徊在生死边缘时他散尽了功力,花白了鬓间,把她重新拉回尘世。他们明明约定了携手今生,却发现原来他们的“今生”竟是如此之短。
很多个夜晚千寻都会在想,若是当年她没有要求先皇改圣旨,若是她听了先皇的话,他们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那样或许云桓能够在任何一个他想去的地方安家,能拥有单纯的快乐和开心,他会是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千寻想起先皇的话,他说做皇帝是寂寞的,他说做了皇帝他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云桓了,或许有一天还会伤害她。那时的她太过天真,那么坚定地相信他永远不会那么做,先皇说或许云桓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但终归,还是没有什么不同,就连他们,也终于是南辕北撤,背道而驰,如两条直线,相交过后便会越离越远。
或许当时她不应该改圣旨的,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可以那般清晰地改变他们大家命运的选择,她选了,但是却后悔了。那一纸改下去,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同样的,也改变了她心目中的项秋希。
从那之后,落华多了个雄韬伟略惊才绝艳的帝王,她却是少了个挚友,千寻知道他一定会终结天昭的战乱纷争,还这片土地和平,但是,他却无法再兑现和她的承诺,给她唯一,给她一个家了。
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皇上。”千寻轻声喊。
云桓立刻回过神来,急跑了几步到千寻窗下,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千寻,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有两个字:“阿千——”
千寻这才看清他的样子,两年不见,他也蓄上了小胡子,不怒自威,皇帝的气势尽显,便是刻意压着也能感觉得到,估计是这两年天下大势所趋,朝中事又顺利,处理政务愈发顺风顺水了。
“皇上,”千寻又喊了一声,“夜深了,瓜田李下,多有不便,免得落人话柄,皇上还是请回吧。”
他神情一僵,低声咕哝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想见见你。”
千寻垂下头:“皇上消息还真是灵通。”
他急急分辩:“不是,我就是担心,我以为——”
千寻出声打断他,又重复一次:“夜深了,皇上请回吧,”说完就不再看他,抬手放下半开的窗户,又加了句,“以后都不必再来了。”
夜,似乎更加的寂静,月光透过纸窗打进来,清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