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晏去监视祝善宅院的第十二个夜晚过后。
“或许,他真的是个正人君子,这样的人虽然给不了她普通人的生活,但大约,会让她无忧的吧。”罗青晏留下这句话,把千寻关在房门外。
景昌三年五月二十一。
“姐姐,杜大哥回来了,和无忧哥哥一起,在不归酒楼里等着你呢。”舒歌兴冲冲地喊着跑过来。这几日武馆都歇息下了,舒歌因着和尤诺还在生气,早就叫嚷着要回家去了,但因为千寻要跟着罗青晏每晚前去监视祝善,就就近留在了武馆,都没得空回家一趟。
听着是肚子疼回来了,千寻当下匆匆跟着舒歌往不归酒楼跑去,过去的时候无忧已经等在门口了,拉着千寻直往二楼雅间而去,推门而入,肚子疼坐在正对门口的方向,风尘仆仆,一只手里还握着酒杯,另一只手却是杵在桌子上支着头睡着了。
挨着他坐着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衣衫褴褛,却是目露精光,腰间斜系着一个大酒葫芦,正笑嘻嘻地看着千寻,对着她举起手中的酒杯,这看着,有些眼熟那,千寻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微微一笑,扭头吩咐舒歌:“你回武馆收拾东西,咱们今晚就回家。”
“真的?!”舒歌乐得拍手大叫,当即连门也来不及关上就跑下楼去了。
千寻轻掩上门,这才扭头对着老者合掌作揖:“老伯,好久不见了。”
坐在肚子疼旁边的老者,赫然是阔别十余年未见的酒剑仙谢河!要不是这么多年来他相貌几乎未变,腰间又挎着那个标志性的酒葫芦,千寻还真不一定能记得起来。
谢河刻意压低声音,面上却很是愉悦:“当年栗都府一别,虽与你定下约定,但奈何之后诸事缠身,一直没有机会前去找你喝酒,前几年的时候听说你葬身火海我就不信,果然,你这丫头倒是最会享受了,一个人躲在这么好的地方喝酒作乐。”
千寻笑着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上:“喝酒的话什么时候都不嫌迟哪,我看咱们今夜就该不醉不归!”
旁边的肚子疼被两人的说话声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千寻:“阿千,你来了?”见千寻瞪他,忙改口,“睡得迷糊了,阿沐。”
千寻轻责:“多久没见你困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也不先回家,再说这里说话又不安全。”
肚子疼坐起身,往嘴里灌了一大杯酒,无奈道:“谁让这个祖宗非要说带的酒不够,要在这里喝个痛快,然后再搬两大坛子回去才肯罢休。”
谢河哈哈大笑着拍上他的肩膀:“年轻人嘛,怎么能总是睡觉呢,想睡的话百年以后多的是机会。”
千寻和无忧立马赞同道:“这话说的极是。”
“对了,未盈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千寻问,他们当时是一起离开的。
“我托她去给一个朋友送信去了,过几日就能赶回来。”
四人围桌而坐,酒过几巡,早就舍了酒杯,直接就着小酒坛子豪饮,谢河见其余几人都有了几分醉态,颇为得意:“虽说你们都比我年轻,但要比这酒量,还真的没人比得上我。”
千寻这才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你们怎么会碰到一起的?”刚刚只顾着喝酒,都忘记问正事了。
肚子疼看了谢河一眼,又扫了眼门口的方向:“我们回去说。”
许久没回家,无忧也时常不在,果然一进院门就见满院狼藉,地上的柴火杂物胡乱地摊放开来,也没人打理,千寻瞪了无忧一眼,他立马心虚道:“这——我在的时候都有打扫的,都是那个大小姐,什么也不会,我才几天没回来就这副模样了。”
千寻不解:“你在说谁呢?”
话音刚落,从厨房的方向就风风火火地跑出一个人,挥着手喊着无忧的名字就往这边跑过来,看着眼前的人,千寻哭笑不得:“这位是?”
无忧有些尴尬地拉过她:“这是弓姑娘,姐姐也见过的,不记得了?”
千寻仔细地分辨着眼前的这个人,果然,在她满脸黑灰下,依稀能看出正是弓华容的面貌,她正要开口,无忧就代她问出来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弓华容浑然不觉,伸手抹了把头上的汗,更是成了大花脸,滑稽无比,见几人都笑起来,疑惑:“你们笑什么呢,对了,你不是说今天会有很多人么,我就给你们做好饭了,快快,我去给你们盛去。”说罢就扬着黑乎乎的裙子又原路返回了。
千寻拉住正要追上去的无忧:“她怎么会在这里的?”
无忧局促地解释:“前一段时间她不是听了沈冲和原琉说的话么,一气之下就跑出原先住的客栈,后来客栈都满了,她没地方可住,我见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多有不便,所以就,所以才——”
肚子疼倒只是了然地笑笑,谢河却早就哈哈大笑起来:“看不出来嘛,你这小子还是个多情种子呀!”
无忧看了千寻一眼,急忙摆手分辩:“当然不是,我纯粹是可怜她一个姑娘家,没有别的意思,姐姐你不要误会。”
千寻瞟了他一眼,凉凉道:“你倒是个怜香惜玉的。”无忧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说话之间就进了屋里,肚子疼和无忧刚放下扛在肩上的两只大酒坛子,门外弓华容就端着几个盘子进来了,她毕竟出身江湖,也没一般女子的拘束,毫不惧生,招呼着众人:“这是我第一次下厨,也不知道做的好不好吃,大家不要客气。”
谢河扬声道:“关键是酒,菜嘛,怎样都成,且让我看看你的手艺如何——”他的后半句话憋在嗓子眼上,两眼直直地瞅着桌上被掀开的盘子,似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剩下千寻三人对望了一眼,也没人动筷子。
弓华容话语中带着几分讨好:“我知道我做的这些可能色泽不太对,不过我保证味道绝对没有问题!”说完就眼巴巴地瞅着无忧,无忧无法,勉强笑笑,拿起筷子夹了一道看着像是鱼的菜,放进嘴里,接着,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弓华容在一旁喜滋滋地问:“怎样,好吃吗?”
“嗯。”无忧点头,不过在千寻看来,他的表情分明说的是相反的意思。
千寻和肚子疼同时开口:“真是遗憾,刚刚在酒楼里吃的太多了。”
谢河也很有默契:“正好无忧小子你刚刚没怎么吃,可不要浪费了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哪!”
无忧看看弓华容,又瞅瞅众人,干笑两声,重新拿起筷子。
好不容易打发出去弓华容,无忧已经把一桌子饭菜吃了个差不多,瘫坐在椅子上,接过肚子疼递给他的酒一饮而尽:“堪比噩梦。”
不过千寻这次却是毫不心软:“谁让你到处沾花惹草的。”
“姐姐,我没有——”
“好了,说正事了。”千寻决意不再看他,转向谢河。
谢河盘腿坐在椅子上,酒渍溅了一身,见千寻看他,瞅了眼肚子疼:“我和祝善过往的那些恩怨你怕是都知道了吧?”见千寻点头,他笑道,“我这次就是跟着他来的,结果路上见子誊这小子正在到处坏他的好事,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下老头子我就决定和他一路同行,不成想一路上越聊越投机,竟是又交了个小友,还这么凑巧能遇见你,这世间的缘分当真是奇妙哪!”
千寻是打听过他的事,但是个中细节并不清楚,想到尤岚的事,正好借此问个明白:“当年和你分别后,我确实是有让人打听过你和祝善之间的恩怨,但我却着实不相信你会是做出那种事的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肚子疼和无忧闻言也都是侧耳细听,谢河收起脸上的嬉皮笑脸,难得一脸肃穆:“唉,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了。”
“当年我初入江湖,不谙世事,只知凭自己的意志做事,结果无意中就结下了不少仇家,混迹江湖几年,也没个真正可以谈得来的朋友,人人都说我性子怪心肠硬,他们越是这么说我就越要做给他们看,结果换来的只是更多的敌人,直到遇到当时的海帮帮主祝芝山。”
这话听得千寻不由心有戚戚焉,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年少行事轻狂,不懂得收敛锋芒,只知一味按自己的喜好和意愿做事,最终给自己最爱的人带来灾难。
“其时我已经声名在外,不,”谢河苦笑一声,“或许是恶名在外吧,而他却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的帮主,武功平庸,偏偏喜欢结交一些江湖上有名望的人。当年我路过黎城,不知怎么就被他得到了消息,天天去我住的客栈找我,请我跟他回他府上住,我以为他也是那种执迷于声名权势之人,自是不肯应允,不想他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
谢河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我被他缠得心烦不已,存心想把他吓唬走,就使出剑招攻向他,以他的武功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我剑都指到他喉咙上了,他居然眼睛也不眨一下,我问他不害怕吗,在江湖上我可是个喜怒无常草菅人命的恶贼,他只是微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知怎地一股怒气上涌,剑向前探了一分,‘我们相识才多久,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你难道不知道我再用一分力你就命丧黄泉了么?’他依然咧嘴而笑,‘我只是觉得交朋友,有的时候只靠感觉就够了。’”
千寻听着心生敬仰,这祝枝山的行事作风倒是颇对她胃口,可惜无缘一见,倒是一件憾事,不由看向肚子疼,他正好也望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千寻便又觉得她此生得一肚子疼这般的知己,当是无憾了。
“我心有所动,就跟着他去了海帮,先前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却意外地发现我们两个是如此相契,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相见恨晚,我们好到甚至每晚都会联床夜话,周围的人也都说,平日里他虽然豪爽仗义,总是大笑,但却从未见他这么开心过。”
“我甚至忘记了时间,打消了原先周游列国的计划,一直待在海帮,不知不觉间就是大半年。其间,他依旧一如既往地接济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结交武林人士,我常说他太傻,散尽家财又如何,那些人还不是吃喝玩就走,可曾真的把他当朋友,他却从来都是毫不在意地笑着回答,‘我自己问心无愧便是。’那半年是我酿酒酿得最多的时候,总觉得一下子就能想出好的配方,酿好我们就一起喝,一醉方休,日子从未有过的开心满足。”
谢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色间带上抹不去的悲哀,千寻知道这里开始便是故事的转折点了,也不忍心催促,起身给他倒了一杯酒。
他接过酒一饮而尽,方才说道:“直到有一次,我端着新酿好的酒找他去喝,我们喝到半夜才各自沉沉睡去,第二天我被人推醒,他却再也没醒过来,仵作检验后说他是中毒而死,而那毒就在我为他酿的酒中,随后他们又从我身上搜出解药,一群人涌上来说要为他报仇,我脑子忽然清明,挥着剑冲了出去。”
这情况,千寻暗叹,摆明了是有人存心陷害。
“我自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奈何名声太差,人人都相信是我为了贪图他家的家产才会下毒谋害他,我之前确实有听他提起过,以前他有帮过一个身患绝症之人,那人临死之前感念他的恩德,留给他一大笔银钱,这件事他从未和别人提过,只告诉了我,而那笔银钱平日都被他拿来接济众人了,也所剩无多,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但我隐约猜到,可能是这笔钱害得他枉送了性命。”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追着那平白出现在我身上的解药查找线索,但一无所获,他出殡那天,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结果被他的儿子也就是祝善指认为凶手,我只来得及在他灵前叩头,甚至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就被众人围攻,我当时恨透了自己未能护得他周全,心灰意冷,虽然突围而出,却也是身受重伤,”他冷笑一声,“不过那些人估计也都不好过。”
无忧插嘴:“难道你就没有据理力争和他们讲明事实?”
谢河自嘲地一笑:“事实?当时‘证据确凿’摆在众人面前,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我就是凶手,开始我太震惊了无心辩驳,后来又一心寻找线索为他报仇,更何况纵然我说了实情又怎样,有谁会信?”
无忧不甘:“莫非就这样平白背了莫名之冤?”
谢河摇摇头,苦笑一声不再接话,接着先前的说道:“我隐姓埋名躲起来疗伤,伺机恢复后再去为他报仇,结果在我躲在农家期间,却意外得到一个消息,竟然有多处酒肆都在出售我酿造的酒,那些酒的配方我平日都带在身上,无人知晓,但那味道分明就是,于是我顺着这条线索找下去,一年后,终于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了正要把我的配方卖给酒家的人。这个人我认识,是以前常在芝山那里混吃混喝的,功夫不错,但听说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他见了我就跑,我心下生疑,自然是不能放过他,他不是我的对手,被我擒住后轻易就说出了事情的始末,却是让我震惊无比。”
千寻心中隐约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却又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果然,谢河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怕是任谁也想不到,居然会是芝山的儿子,那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为了那些银钱,伙同外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千寻和肚子疼都是沉默,无忧到底还是年轻,遇事少,不知人心险恶,惊叫出声,谢河怪笑两声,带着挥不去的悲戚:“芝山一生光明磊落,侠义心肠,又怎会想到他自己的儿子其实早就不满他散尽家财的行为,在从那个贼人那里得知家中有一大笔钱财后,两人一拍即合,趁着我们喝酒没有防备,把掺了剧毒的酒灌进自己父亲嘴里,又把我身上酿酒的配方抄下,借机出去卖钱,最后更是顺理成章地嫁祸给我。”
“那小贼说他们本来商定的是拿到钱财后对半分,结果事后祝善不肯,欲杀他灭口,幸亏他跑得快,之后就一直躲着祝善的追杀,全凭卖当时记下的配方混口饭吃,我听了自然是惊怒交加,也顾不得其他,提了那小贼就去找祝善对峙。”
“真傻。”千寻忍不住插话。
他苦笑着点头:“是啊,太傻了。不知祝善是怎么做到的,仅仅一年海帮的势力就扩展了不少,他也早培植出了自己的心腹,而且他和芝山不同,他勤于习武,武功比芝山要强上很多,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他年轻不懂事,鬼迷了心窍才做出那样的事,说他之后也一直后悔莫及,愿以死谢罪。”
他说到这里嘲讽地笑了两声,千寻便知道了之后的事情,果然——
“他毕竟是芝山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让这条根也断了,就去阻止,结果中了他的奸计,被他一刀刺伤,又被一群人围住,混乱中作为唯一证人的小贼也被杀死,我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出去,却一直被追踪,伤势也无法恢复,那时别无他法,只好一直北上入了回疆境内,躲在茫茫大漠中才算逃过他的追杀,那时伤势极重,又无意中卷入回疆内乱,脱不了身,等到再回天昭时,居然已是二十年后了。”
“那时的祝善早就领着海帮成为了天昭的一方龙头老大,势力比之当年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武功也精进许多,我想着海帮是芝山一手创建,祝善又是他唯一骨血,说不定这么些年他也有所改变,本来是打算亲手结果了他的,却是一直下不去手,几度下来,被他发现了行踪,只好四处躲闪,也就是那段时期,我在栗都府碰上了你。”他看着千寻道,千寻也回想起来,原来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你这次?”
他摇头:“他这个人是没得救了,前些年因为投靠朝廷一路扶摇直上,害了不少武林同道中人,想他父亲一生喜结交豪杰,他却如此作为,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我本来想着天下大定,落华一统之后,海帮势力大减,说不定他能够意识到自己所犯的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成想他竟然还想着那些权势荣华梦,不惜把整个海帮拉入险境,这次,我是真的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千寻心念一动:“如果你在天下英雄面前说出他的真面目,他的威信自然会大降,祁秦两国的联盟也就不攻自破了。”
谢河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他便是坏到骨子里,却也还是姓祝,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希望芝山一世英明因为他被毁,再说了,天底下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会相信我这个疯老头子的话——祝善亲手毒死了自己的父亲?”
也是,千寻叹口气拍拍他:“至少我们几个是相信你的,至于这次的武林大会,再想想办法吧,总能解决的。”
谢河仰头大笑:“也罢,结识你们几个小友也算是上天的厚待了,今晚我们就不管那些烦心事,不醉不归!”
话虽这么说,但千寻的心却是提着的,武林大会迫在眉睫,还有尤岚的婚事,现在既已知道了祝善的为人,自然是不能让她再嫁给他了。
但是,该怎么处理才合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