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千，阿千。”身后的人复又喊着，一遍又一遍。
那是如情人之间般亲昵的低语呢喃，温情脉脉，耳鬓厮磨。但此时此刻，千寻只觉得如身坠冰窖，全身发冷，动弹不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男人的身体在发抖，头轻蹭着她的脖颈，温润的唇贴上她的皮肤，身体一阵战栗，千寻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周身都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但却只是浑身僵硬着接受，做不了丝毫反抗。
“喂，药煎上了，等会儿就能喝了。”罗青晏的声音正好在这时插进来。
千寻心中陡然一松，正要应答，猛觉环着她的手臂一紧，想了想，闭口不答。
“舒沐，你睡下了么？”罗青晏的声音又近了些，听着应该已经在门外了。
“阿，阿沐，你歇息下了？要不还是先把药喝了再睡吧，阿诺等会儿也就把大夫请来了。”他没有得到千寻的回应，轻轻地敲着门。
身后抱着她的人动作微微一滞，千寻心下焦急，急切地开口：“我，我没事，你先回去休息吧，药我等会儿自己会喝，至于大夫就不必了，明日再说吧，我今天真的累了，想休息了。”
门外的人停顿一下，低声道：“也好，那不如你先躺会儿，等下药煎好了我给你送过来——”
“不必了！”千寻飞快地打断他，又觉这样不太合适，脑中想着措辞，“你今天也累了，药等会儿我让阿歌端给我就是。”
“也行，不过还是让大夫看看吧，我看你今天不大好，一会儿就来了，不会耽误你歇息的。”
“真的不用，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底，再说我现在也歇下了，等会儿让阿歌照看我就是，你不用担心。”
“嗯，”门外罗青晏轻声应下，却迟迟没听见他离开的声音，千寻正没了主意，听得他又开口，“今天的事，谢谢了。”
“不必这么见外，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千寻现在只想着怎么能让他尽快离开。
“不！”他却是拔高声音打断她，“你听我说完，其实不止是今天，还有一直以来，我，还有武馆，都应该感谢你的，不过你一个女子，以后也不必太过逞强，还有，不要再为了任何人轻易犯险了，你若是真的有什么事，大家，还有我，也都会担心的。”
因为他这一句话，千寻本来不安惶恐的心似乎瞬间变得平静，有那么一刹那，她都忘了身后抱着她的人，柔声应下：“嗯，我知道了。”
脖子上一阵刺痛，竟是身后的人咬上了她的脖颈，千寻猛地回过神来，强压下心神：“现在也不早了，我想歇着了，你先回去吧。”
待得确定罗青晏已经离开，身后的人才松开环住千寻的手臂，把她的身子扳过去面对着他，月光隔着纸窗打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光线忽明忽暗，看不甚分明，但其实他们之间是那般熟悉，纵然几年未见，对彼此的了解都不可能那么快就忘掉的。
他的手抚上千寻的脸，不住地摩挲着，唇也压上她的额头，一个轻柔的吻，陌生又熟悉。有冰凉的液体打在她的脸上，千寻愕然抬头，却见他眼中泛着晶莹的光，声音喑哑：“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这次终于不是在做梦了。”
远走润城的这几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千寻时常在想，对他，她到底是恨着，还是爱着？
但这一刻，出乎意料的，她并未厌恶他的吻，看着他的眼泪心底却再也没有一丝激动，反而不自觉的，脑海中浮现出的竟然是另一个男子的身影，他刚刚终于肯对她说了，原来，他也是会为她担心的。
“阿千。”男人如同呢喃一般长长地叹息，把千寻拉回了现实，他的唇不住下移，覆上她的额头，她的眼，再到她的唇，两唇相贴的那一刻，一片冰凉的触感。
千寻竟然又在此刻想起了那个就在片刻之前还说着大不了死在一起的那人，心神一震，扭开头，避开男人紧贴着的唇，男人却不肯罢休，两只手指压住她的下巴，唇霸道地贴上来，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不应该是这样的！
千寻被动的与他唇齿相贴，脑中却是一派清明，手上猛地用了几分力道，一把把他推开，屈膝跪倒在地：“皇上。”
身子立刻被猛力拉起来，云桓的脸紧贴着她的，这么近的距离，终于可以把他看清楚，精致的五官，轮廓分明的脸庞，薄薄的嘴唇，上挑的眼睛，和残留在记忆中的影像别无二致，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千寻，说不清其中是失望多些还是无力多些：“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皇上言重了。”
“别这么和我说话！”他用力拽紧千寻的胳膊，拉得她生疼。
千寻沉默地看着他，最终轻声道：“好久不见了，阿希。”
云桓一怔，接着面上一喜，使劲抱住她，在她耳边不住喃喃：“阿千，阿千，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的很后悔，直至失去你以后我才明白，对我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还好你没事，还好老天又把你送回我身边来了，真好，真好。”
这个男人，千寻确实是爱过，但是，纵然他们可以再度重逢，又怎么可能漠视发生过的一切，回到最初呢？这个道理，为何他就是不明白。
千寻再度推开他，一字一句道：“阿希，风千寻已死，天下人皆知，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舒沐。”
他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摇头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就是你便是，你是我等的人，是我爱的人，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行。跟我回离城吧，现在我可以兑现承诺了，你会是我的皇后，是华国的皇后，是我唯一的妻！”
“太迟了，”千寻摇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在这里很好。”
“很好？”云桓重复着，月光下，他的眼中布满阴霾，“是因为刚刚的那个人？罗青晏？”
千寻心下一惊，急道：“这是我们的事，和其他人无关。”
他却是忽然笑了，一只手轻轻拍上千寻的脸颊：“抱歉，我一时口不择言了，你也别闹了，跟我回去吧，你放心，这里的事我都知道了，这罗氏武馆虽说参与了叛乱，但你妹子和大多数的人都没有牵扯进来，你可以安心离开。”
“你，什么意思？！”千寻颤声问道，“对了，我妹妹呢，你把她怎么了！”阿歌应该在屋子里等着她才对，为什么一直没见，为什么她现在才想起来！
他安抚地指指隔壁：“你怎么了，阿千，她是你的妹妹，我当然会护住她的，放心好了，她现在在隔壁睡得正熟呢。”
千寻只觉浑身发冷，不自禁地环抱着双臂：“武馆众人都是我的朋友。”
他上前一步拉千寻入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什么呢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冤枉无辜之人的，你呀，也老大不小了，还这么顽皮，到处乱跑，也不说一声，以后可要乖乖的。”
千寻蜷缩在他怀里，一只手不由拽紧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你这算是在威胁我？”
“怎么会，”云桓轻飘飘的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我那么爱你，阿千，多少个夜晚我梦到你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我身边，现在终于成真了，我只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爱？”千寻忍不住低笑出声。
云桓手指压在她唇上，堵住她的笑声，神色间带着几分痛楚：“别这样阿千，我会待你好的，一定会待你好的。”
云桓，他是天下的君王，是华国的皇帝，不单单是她认识的那个项秋希，所以，他可以在前一刻还柔情百转地和她说话，也可以在下一刻就目不改色地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只需要轻轻的一句话即可，她可以拒绝项秋希，却没办法抗拒一个君王。
“还是脸色苍白，刚刚大夫也说了，你内伤未愈，这几天不宜多动，你且待在屋子里安心养伤，剩下的事就都交给我吧。”云桓拉着千寻连夜离开了武馆，回了府衙，大夫也随后就过来了。
千寻看着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云桓抬手把贴在她脸上的发丝撩到耳后，柔声道：“不理我没关系，别跟自己过不去，把药喝了，乖！”说着就要扶千寻起身，见她纹丝不动，叹口气，“你生气归生气，但却不应该是这种作践自己的人。”
千寻闻言心中一动，确实，不管怎样都要先养好身体再说，不然还哪来的以后，思及此处也顾不得还在生气，爬起来从他手中抢过药碗，一饮而尽，随即又直接躺倒，侧身向里，不看他一眼。
她虽闭着眼睛，但也能感觉到立在床前的人视线一直没从她身上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听他低声叹了口气，接着床榻一陷，身边多了个人，从后环上她的腰，脸也贴着她的背，千寻心中一凛，再装不下去，冷声道：“别逼我恨你。”
搭在她腰间的手一僵，云桓低声道：“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你身子不好，赶快睡吧。”
虽然他确实除了搂着她再未有其他动作，但她又怎能真的睡着，今天连番变故，本已是累极，但贴着他却是怎么也不舒服，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只睁着涩涩的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帷帐。
“阿千。”身后的人喊她，他大约是发觉了她没睡着，但千寻自然不会理会他。
“我做梦也没想过还会有这么一天，你平安无事真好。”
“高处不胜寒，你说的是对的，这些年下来，除了云归和景培，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我如愿以偿得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却失去了你，从此与孤寂为伴，我时常想，我前半生所做，到底值不值得。”
——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哪能两全，你这么聪明，怎会想不通。
“你知道吗，我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亲手把自己最爱的人推开的，都是我的错。这些年我经常梦到咱们小时候的事，还有遥都小镇的那段日子，你总是笑盈盈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仇恨，也不是冷漠，醒来才发现一眨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阿千，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陪着我，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
千寻沉默地听他说着，但他这次却没再开口，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等到她的答案，千寻心中很明了，但一时之间不知为何却是说不出口。
“主人。”门外有人恭恭敬敬地喊着。
千寻暗自松了口气，云桓没等到她的答案，轻叹一声，唇在她脸颊上贴了一下，很快便离开：“你先休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等会儿再回来陪你。”
在他开门离去的瞬间，千寻看到了门口站立着的一排排侍卫。
今夜不告而别，明天一早也不知道众人会不会担心，刚刚脑中太混乱，还未来得及问一下肚子疼他们的情况，不过想必也不会有事，只是她被软禁在此，行动不便，之后该怎么办，难道当真以后就在牢笼里过一辈子么？
门很快就再次开了，进来的却不是云桓。
“肚子疼！”千寻喜出望外，急急迎上去，“无忧他们都好吧？”
“嗯，”他点头，“路上被暗卫缠住了，现在没事了，他们都回武馆去了。”
千寻一愣：“是他让你来的？”
肚子疼点头：“他让我来劝劝你，和你说说话。”千寻苦笑一声，肚子疼又道，“不过我已经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了。”
千寻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这个，还真是像肚子疼的作风。
“他说他不会再放开你了，”沉默良久，肚子疼道，“你走吧，和罗青晏一起。”
千寻摇摇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目的在你，你若是离开了，他未必会迁怒武馆众人。”
“但我却不能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做赌注了，我再也赌不起了。”输了的后果，她自认承担不起，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千寻勉强笑笑，“倒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肚子疼神色郑重：“他运筹帷幄，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武林大会起事之事是决计不可能成的了，我之前虽阻止他们叛乱，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江湖豪杰命丧于此。”
“我去跟他说罢。”千寻也与那些人素无仇怨，更何况他们中大多数的只是受了祝善的蛊惑，并非一定要谋反。
肚子疼摇头：“不要，你去说只会使自己更加没法离开，那些人有的与我有些交情，但和你却是毫无关联，别再给自己加上枷锁了。”
肚子疼这样说，但千寻还是决定试一试，他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每次总是他在帮她，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夫人，主人有交代，让您在这里等他回来。”千寻刚迈出门一步，就被拦下。
这几个看着她的人看着都是好功夫，云桓还真是谨慎，千寻闭上眼：“那就麻烦去传报一下，说我有要事要与他说。”
守着的几人对视一眼，刚刚拦下她的那人恭敬地点头：“是，夫人，小的这就去，还请您先行回房。”
“嗯，”千寻点头转身，在进门前又停住脚步，“还有以后喊我舒沐就是，别再叫我夫人，我担不起。”
云桓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心情似乎不错，一进来就一把抱住她，转了几个圈才停下来：“阿千，你找我？”
千寻从他的怀抱中抽身出来，后退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问：“祝善是你早安排好的人？”
他点头：“嗯，他这人虽说是野心勃勃，心胸狭窄，贪财好势，但也总归是个人物，这次的事办得很漂亮。”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些人？”千寻试探着问。
云桓上前拉起她的手，不住地摩挲：“你放心，这事我自会解决好的，我都知道了，这段日子你和子誊一直在为这事费心，辛苦你们了。”
难怪他心情这么好，原来却是为此。
千寻心下了然，任由他握着她的手，道：“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这些武林人士大多对此事缘由并不清楚，会来此也纯粹是看在弓大佑和祝善的份上，我相信若是让他们造反，他们是绝不会赞同的。”
云桓看着千寻沉默不语。
千寻斟酌着话语：“现在天下初定，不宜经常动兵，朝廷又在用人之际，不如把他们招降，让他们为我所用，岂不更好？”
云桓紧盯着千寻的双眼，半晌，才展颜笑道：“你安心养伤便好，这事我自有分寸，放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