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不知谪仙事,只道皇恩识骄子。
一庄十问丘百步,此间圣人世间客。
—————————————陋室有仙
昭天城,无疑是大陆上最难以攻克的雄城。
且不论城墙本身,光就地理位置而言,便是典型的三面环山:东方是传说中的山,西方是险峻的山,只是南方的山,说是山,其实更确切点说,不过是一个小山丘罢了。
在普通人的眼里,南面是没有山的,但在真正掌握皇国运势的那一小撮人眼中,最为忌惮的却是这座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南面的小山丘里住着一位“仙”。
说是仙,其实是人。又因为太非人,故而成了人们眼里最接近仙的人。毕竟,人们只知道上有皇帝,皇帝头上还有老天,但世间有没有仙却无人知晓。既然不知仙为何物,那山丘中的那位,为何不能是仙?
郊外的道路很不平整,一路上,一辆老鹰纹饰的马车被震得都快散了架。
马车中,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年近古稀的老者,一个是皮肤白皙的青年。他们是人,不是仙,无论在朝堂上多么风光,想着要去见的是仙,心中也难免会产生出一股畏惧的情绪。
老者自然是布衣宰相叶顾周,他那瘦削的身躯上套着一件紫黑色的官服,这是皇国高堂之上,除了那九爪金龙服外最为显赫的服饰。
他的白胡子留的很长,已经垂到了胸口,平添了几份儒雅。
官冠被随意的放在了一旁,露出了稀疏的白头。全身的皮肤干枯着,但脸色却很红润,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浑浊,只透着精明与稳重。这便是“昭天老狐”叶顾周,只是,他那双颤抖的老手却出卖了自己内心的惶恐与……不安。
想着昨夜被叫去上书房,陛下所说的事情,他再次失声的喃喃道:“鑫儿,要变天了。”
那个被唤作鑫儿的青年低头垂思良久后,才道:“老爷,变不变天,还需问上一问。”
青年叫做叶鑫,是丞相府的的幕僚长,不过,其人在昭天城其实并不怎么出名。但熟知叶相的人,都知道叶鑫与叶相的亲密关系,两人犹如父子,许多叶相操持的大事后面都有着这个青年人的身影。如果说叶相是昭天城的老狐狸,那叶鑫一定是昭天城的小狐狸。这一老一小两只妖狐绊倒了不少人,也得罪了更多人。但他们依然在高堂之上屹立不倒。只因为,叶相的身后有个人,或者说,有位仙。
仙只有一位,正是南丘下的那位。
众所周知,南丘下的那位谪仙只收过两名徒弟,除了云家的那名怪异的天才,便只有车驾中的布衣宰相叶顾周了。
当年叶顾周考取状元,随即消失了整整七天,七天后,再次莫名回来的叶顾周自言已拜那位谪仙为师,帝都震动。仅仅半天后,皇帝陛下便亲自传下圣谕,命叶顾周接任云鉴心行执宰之职,帝都再震。
民间不知道谪仙的事情,只道是陛下慧眼,方识英才。
加之叶顾周布衣状元身份,一时间君明臣忠之誉响彻朝野,久不能息。倒是把上一任执宰,皇朝第三位女相,云鉴心忘在了一旁。
“老爷,公子,南丘到了。”车夫停下了马,说道。
在相府,众人皆知自己老爷与其幕僚长形同父子的关系,加之老爷膝下无子,故而都称呼青年人为“公子”。
车里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对视一眼,心下一定,叶鑫便扶着叶相下了马车。
前方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一眼能望上丘顶。丘顶上空无一物,别说谪仙,就连一个凡人都没有。仙不在此中,但二人清楚,仙不会踏出那庄园一步。所以,仙在庄园中。
车夫当然没有登山的资格,只有叶相叶鑫两人,老前少后的一步步踏上了通往丘顶的石阶——上丘共五十阶,到了山顶,叶相朝着前方行了弟子礼,再行下山,又五十阶。
这是陛下为了凸显对那位人中谪仙的尊重,特地在南丘上修的百步石阶,登门者不可乘车绕行南丘,必须下车徒步登百阶方显心诚。
下了南丘,便看见了一个草屋。
草屋不大,清风驶过,草絮飞舞。
门旁随意的斜靠着一副牌匾,已经积满了岁月的尘灰,隐约能看见上面鎏金的题字……易庄。
叶顾周身居相位,自是对那字迹无比熟悉,当年那拜师谪仙的七日还不曾明晰,今日方才发觉此乃陛下的墨宝,心中讶异,但也不惊——毕竟,谪仙就在这间草屋中。
只是让御赐的牌匾这般蒙尘,观这天下,倒也只有谪仙有这资格。
叶相在草屋前恭敬的再行一礼。
却是知道,自己步已至此,绝对进不了这草屋的。只能隔着草门,聆听教诲。能让权倾朝野的一代执宰进不去的屋,除了皇宫中的内院,怕也只有这间草屋了。
“我说,老师正睡觉呢,你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草屋上,躺着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女,言行举止却活脱脱像个野小子,嘴里还叼了根稻草。
叶相知道上面的女子是谁,她叫做云青竹,是昭天大世家之一云家当代最杰出的塔徒修者,因为谪仙与云家那层特殊的关系而前来拜师,算得上是他的小师妹。
不过,论修行,叶相却是万万不能与之相比的,前者是云家公认的天才,虽然性格怪异了点。自己却是……无心之人。
时至今日,叶顾周也不知道当年谪仙为什么会选中自己,自然不会是因为自己考上了状元这么简单。
“我们可以等的。”看着自家的大人走了神,叶鑫看着云青竹,微笑着替叶相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与决心。
云青竹用余光扫了扫叶相身后恭敬站着的叶鑫。一眼看上去,那青年只需用两个字来描述,那就是干净,没错,叶鑫是一个干净的人,不只外在,哪怕灵魂也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他给所有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但云青竹的眼里却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了浓浓的不屑与轻视。
叶鑫看见了,仍报以微笑。
叶顾周也看见了,却没有立场。没错,那是身为一个“无心之人”天生所没有的立场。
谪仙的这一觉睡的很长,很长很长,比叶相自己估计的时间还要长。
长到太阳下山后,草屋里才传来了略显疲惫的声音。那苍老却不失奇特韵味的声音直接开门见山道:“顾周啊,依约,此生你只可问我十个问题。今日,你是准备,用上几问?”
“弟子未曾想过。”叶顾周实话实说道。
“当年,为师花了七日,只为教你,凡事要稳重。今日,你又急了。”言语间的断句明显很多。
叶相却是明白为什么谪仙说话断句那么多。因为断的多了,便有了思考的时间,时间一长,便稳妥了。只有稳妥了,才能看得更清。
“老师慧言,弟子时刻谨记,然今日乃大急!”
“缓一缓,大急,也是不急的。”
“老师已经给了弟子一个白日的功夫缓上一缓,然弟子心中只是急上加急。”
好大一会儿,草屋中才传来了略显无奈的声音:“……问吧。”
叶顾周大喜,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忙道:“敢问老师,这昭天的天究竟会不会变?”
这与他在马车上问叶鑫的是同一个问题。
“此一问,关键要看,两个人的态度。”弟子有疑,师必释之。
“两个人?是老师和后山的那位?”
“皆为虚妄,愚不可耐。”虽是严厉的批评,谪仙的口气却是淡漠的很,“我与陛下有约,自是不会踏出这草屋一步。至于后山的那位,除了九年前的那一次,他一直都是善于旁观的人。”
此间圣人皆看客。
“那,是什么人的态度?”
“陛下,与将临之人。”
叶顾周没有问为什么是这两位,这不值得浪费一问,因为他相信,他迟早会通过自己的眼睛来看清,只是问道:
“那……此局何解?”
“只需,让将临之人,来我面前。”
“……若不来?”
“此人,必来!”谪仙说必来,哪怕叶相硬不让那人来,那人也一定回来。
“那,陛下有何态度?”叶相又问。
“只需看那人能不能,到,我面前。此第二问。”
那人,便是将临之人。
“那,那人的态度呢?”叶相接着问道。
“只需看那人能不能,在,我面前。此第三问。”
一个“到”字,一个“在”字,天壤之别。
叶顾周心下了然,却又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只得再加一问:“老师,愚徒又该如何处之?这是我今日最后一问。”
“一如既往,唯稳方安。”回答他的,只有八个字。
长久的沉默,叶顾周已将师徒十问用去近半,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是低着头消化着方才对话中谪仙所透露出来的种种信息。
良久,草屋中却传来一问。
“她,如何?”
叶相仍在沉思,身后的叶鑫只好上前,代叶相道:“有劳谪仙挂念,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