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乐理课太过无聊,这些繁冗的道理禁锢不住一颗颗年轻好玩的心,回音壁中的时间过得极慢。两个时辰的课程,就连那些年过半百心性沉静的教习师父们都觉得心力交瘁,更不要说听讲的弟子们了。幸亏窗台前的水晶沙漏是死物,否则一天内定会被被大家怨念的眼神杀死无数次。
然而清商室内,当涤尘师父念完最后一句合上书,用甘草花露润着嗓子抬起头的时候,竟发现下面的学生还在埋头记着最后一段的笔记,目光清澈而专注,毫无一丝的困倦。
仿佛是感觉到了气氛安静下来,她搁笔抬头,“辛苦师姑了。”
“嗯。”涤尘想起平日里一下课弟子便蜂拥而出把她量在一边的场景,脸上神情不知不觉便温和了不少,她仔细权衡取舍了一番,终究还是暗暗叹了一口气,怪只能怪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
“将这篇文章背会,明日默写。”
其实风渺渺早间若有若无地暗示她的时候,涤尘便为自己的这个学生捏了一把冷汗。她也承认这篇《乐记》十分基础,但五千余字当真是不算短!更别提现在已是下午,稍后还有乐技课,晚上那么一点儿时间要记诵这艰涩古文,难度不可谓不大。她抓紧了手中的竹简,心中犯了难:要是这姑娘出言反对,自己该怎么说呢?
然而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云蔚只是随意向前翻了翻书,便恭谨答道:“是。”
什么?涤尘手指一松,竹简险些落下又被她抓了回来。
“师姑,明日风水二位师姐也会来听吧?”云蔚见她神情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学生会用心温书,不会太让您丢面子的。”
她这么一下子就猜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涤尘更加窘迫,讪讪地来回踱着步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雷霆大吼——
“涤尘你结束了就快出来!让老娘等到什么时候?!”
云蔚心跳猛地停了一拍,心中暗暗无奈: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那二位师姐这是有多照顾自己……
还没等她顾得上站起身来,门外便一阵风似的扑进来一个虎背熊腰,啊不,是身材健硕的大妈。一双吊梢三角眼,两道斜飞尖刀眉,鼻头粗大,口如血盆,横看竖看也和乐师沾不上半点儿关系,若说是码头上的挑夫倒是十分可信。
“看什么看?拿出笛子!”那人瞪了她一眼,唾沫横飞,也从背后抽出一支竹笛来。这竹笛足有半人高,四指粗细,通身半黄半绿半死不活的杂色,还长着乱七八糟的竹斑,看得云蔚倒吸一口冷气,和它比起来自己的墨竹笛简直就是神仙之品,可要留点神千万别被抢了。
这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云蔚的经历可用四个字完全概括——不堪回首!若再加上四个,便是惨绝人寰!
木门打开的时候,虚玄看到的是大山般黑黢黢的影子,他四下搜索了一下,这才看到影子下面那动也不动的一株小草。
他点头哈腰送走了“大山”,这才关了门来到“小草”身边坐下,望着她呆呆的面孔,长眉微蹙。“算我不好,当初也许不该说她们两个合奏难听,结果反而连累到你。”他回身去找食盒,本来是带了厨房新做的槐花蒸饺,这会儿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给她。
“喂,你还好吧?”他小心碰了碰云蔚。“王老虎”吹笛震天响全谷皆知,该不会是把她给震傻了吧……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拉去找李婶儿去看看,云蔚黑葡萄般的眼睛略微转了两转,“你说振音换气的时候,应当……”
振音?虚玄愣了一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着,“下课啦!快醒醒!”
“什、什么……”云蔚打了个激灵,恢复了神智,把目光从墨竹笛子上移开,“是你啊。”
“不然找风师伯算了,第一天她们就明目张胆,再这么下去——”虚玄微微动怒,望着窗户外面漆黑一片的夜色握紧了拳头。
“不用。”云蔚已经抓起槐花蒸饺来吃,语音含混不清,“刚才的教习师父不过是声音大了点,你也知道我有内功的啊,不算什么。”
“可是——”虚玄心中一阵黯然,他心里也明白遇事就找师伯这法子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师父自从昨天起便病势转沉,也不能前去打扰。偷偷瞧了瞧身边的小师妹,她脸色还好神情也平静,就是猜不透她是不是知道,她那两位师姐给她安排的是谷中水准最低的两位教习师父……
他敲了敲脑袋,生平罕有地有了一丝烦心。
“好啦,多谢大师兄的蒸饺。您有心无力,就别多操择这份儿心啦!”云蔚吃饱后,顺手捞起虚玄一并带来的桂花露喝了两口,把筐子瓶子又塞回到他手中。
“我还要赶紧回去背书,就不陪你了啊。”她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卷《乐记》,匆匆忙忙推门而出。虚玄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可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轻快的脚步声便已经去远了。
“这么要强啊……让我帮帮忙有什么关紧……”他甩甩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有困难都不愿意找大师兄呢?举目望向窗外,蓝黑色的天空中一片萧条,只有几颗疏星暗淡闪烁,空气中也有些潮湿的腥味,看样子明天又要下雨了啊。
而在同一片夜色之下,千里之外的鄱阳湖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座考究的楼船在湖心荡漾,四周黑沉死寂,只有咿呀缠绵的丝竹声从主舱内飘出,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月影朦朦胧胧洒在船头,香炉每馔旁,一袭紫衣面具遮目的贵公子半躺在绣榻上,指尖一只羊角玉杯,浅浅啜饮。
烛光摇曳了一下,他慵懒翻了个身。
“回来了?事情还顺利吧?”
没有回答,不过他好像并不在意回答,只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着。
“看样子谢岷那老狐狸还是派人跟着她了,不过你晚了半日,想必该解决的都已经解决了。”他晃动着酒杯,酒液旋转成旋涡状,却分毫不洒。
“嗯……算算时日,这个时候她差不多也进山去了。”他坐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臂,目光在糜艳撩人的乐曲声中亮如星辰,“那我也该把后面的尾巴早早处理了,免得坏了游兴。”
四周晦暗如故,秋日里夜风嗖嗖,砭肌刺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天气,尤其是在这不太平的世道里,实在不由得让人心惊胆战。这座招摇的楼船停滞湖心,华彩中竟透着几分诡异,让黑暗里藏着的江湖客心中发毛。
冷不防,一个声音悠悠传来。
“谢先生,让你跟在我们后面保驾护航了那么多天,本公子真是过意不去啊!”
楼船骤然间灯火通明,映得湖面如同白昼,自然,这隐在暗中的几艘小船也无处遁形。众江湖客嗖地起身,握紧了刀望向他们的雇主。
而他们雇主的目光则停在船尾,在那风姿绰约的一男一女身上。
女子一声轻笑,顺着额角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朝谢家家主所在的位置扬了扬。她此时依然是云蔚的穿着打扮,谢岷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几乎气昏过去。
好一招瞒天过海,竟让他带着一群人走马灯似的跟着转悠了这么多天!
“别气别气,这样可就没有一家之主的风范了!”七公子瞧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再说本公子带你沿江而下,一路畅游了这大好的山川风物,你也算不虚此行,并没有吃什么亏啊!多少人想跟本公子同游还没这个机会呢!”
在他放肆张扬的笑声中,谢岷的目光一份份收紧,聚成一个锋锐的点,他慢慢抬起了手,骤然落下!
“上!杀呀——”小舟上的人得了指令,喊杀声乍起,不像杀敌倒像是给自己壮胆。只不过在呐喊声达到最高的时候却猛然下落,顿时变成一片惊呼。
没有厉害的敌人,也没有机关暗器,而只是因为——
船漏了!
小木船为求轻快本就船板单薄,只要有一个地方漏水窟窿便瞬间扩大,再加上夜风的撕扯,简直就如摧枯拉朽一般瞬间分崩离析!一时间白浪滔天,碎木四散,惊呼声夹杂在浪涛中淹没不可闻,而大船上的贵公子只是微微眯了双眼,嘴角划出似有似无一丝讥诮的弧度。
浪静风平,湖水中一片狼藉,到处是漂浮的木板和狼狈趴伏在其上的江湖客,一个个在冰冷的秋水中瑟瑟抖动。谢岷抓着半面船舷勉强直起身,却只看到楼船渐隐在雾中的影子,船尾灯悠然自得地摇晃着,凝成一个昏黄而神秘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