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蔚听到叫喊，回过头去，巧笑嫣然，打量着那书生：“怎么啊，你还想纠缠什么？”
想来是从未见过如此大方明丽的佳人，书生模样的少年微微脸红。细看来，虽然衣冠不整，形容狼狈，这少年生的倒也是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中透着善意，让人心中微微一暖。此刻，他强自争辩道：“谁纠缠了，本医仙……本医仙是为了谢谢这位神……额，兄台的救命之恩……”
“不敢。”萧牧还礼，“在下萧牧，表字陌溪，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好名字！”那书生击掌赞叹道,“我叫谢逸，字……君璧——”
“噗——君璧，你这书生，好女气的名字啊！”话音未落，云蔚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胡说——”那书生着急起来，面色更红，只听他文绉绉道：“‘逸’者，隐逸高人也；‘君璧’二字，正映着古圣先贤所言‘有君子兮，其德如璧’，如此佳名，怎是女子称谓呢？”言罢，摇头晃脑，怡然自得。“这位小姐你并不知晓吧，本医仙可是号称‘黑白无常闻之丧胆，十殿阎君望而却步’的长白山绝世神医，家学渊源，颇有回春妙法……”
“够了，连几头猪都治不好，还敢胡吹大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自称‘本医仙’呢！我看啊，叫做‘笨医仙’还差不多。”云蔚有些不耐烦，“陌溪哥哥，霏泠姐，我们走！别理这自言自语的傻瓜。”
“你——”
“小女子慕霏泠，公子万福。”眼看那少年对云蔚怒目而视，口舌之战一触即发，慕霏泠连忙上前一步，“云蔚妹妹她心直口快，公子切莫见怪。”
“不、不敢，慕姑娘，云……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面对如此清雅高绝的化外仙子，便是谢逸也不敢太过放肆。
“我不姓云，云蔚是我的名字，姑娘二字也大可不必了。这样的话从你这自大轻狂的笨医仙口中说出来，我听着别扭。”云蔚拂过额前散发，一丝略带调侃的微笑漾在颊边，踏着正午时由乌月峒中树荫缝隙洒下的斑驳日光，渐行渐远，融进变幻的七色光晕中，只留下谢逸气急败坏，又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
云蔚三人在寨口牵了马，便按照佟乌族长的指点来到客栈休息。这是一座颇具苗疆气息的吊脚楼，然而门前悬挂的巨大“酒”字又颇具汉家风味，让人忍俊不禁。竹楼下层养着鸡鸭等牲畜，角落里的几头猪卧在地上，细看果然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三人将手里的马缰交给迎上前来的伙计，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方欲就坐，只听见刚才愣在当场的“医仙”跨进门来喊道：“坐这边，加我一个！”一边敲着身旁的一张桌子，全然不顾店中上至掌柜、下至伙计早已对他怒目而视，若不是看着萧牧三人的面子，只怕当场便要发作。
“你又跟过来干什么？”萧牧还未答话，云蔚已经瞪了他一眼，“我们为什么要和你同桌吃饭？”
“小嫣，相逢是缘，我们便过去吧。”这边萧牧二人已经起身。
“正、正是，本公子邀请萧兄与慕姑娘同坐，只是顺带请你一起罢了。”谢逸颇有些得理不让人的架势。
“你——”
“云蔚妹妹，别——”慕霏泠连忙伸手拉住正欲上前理论的云蔚，低声道：“你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不要计较了好不好？”言毕，拉着云蔚的手在桌边就坐。
“哈哈……扳回一成……”望着云蔚强忍怒气的样子，谢逸在一旁低声自语，喜不自禁。
“店家，我们点菜。”萧牧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嫣，还是老样子，点菜的事你来吧。”
“……嗯。”发觉自己的失态，云蔚向着萧牧歉然一笑，问旁边的伙计：“这里都有哪些拿手菜？”
“回……回姑娘……”伙计结结巴巴地说道，“咱这里都是些苗家菜，口味较中原重些，有叫花鸡、香茅草烤鱼、酸汤鱼、辣椒骨、绵菜粑……还有甘甜浓香的万花茶，二位姑娘一定喜欢。”
“好，就挑你们最拿手的上三四个，还有刚才说的那个茶也要。快些，我们还有事。”
“好嘞——马上就来！”伙计答应着，忙去招呼饭菜了。
“吃完饭还有急事？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要找那个族长，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若需帮忙，萧兄你说话，本医仙为朋友一定义不容辞，那个……两肋插刀。”谢逸将胸脯拍得震天响。
“不——需——要！多管闲事的笨医仙！你马上就要被赶出寨子了，还在这里胡吹大气，真是可气！”不出意料，反驳声响起。
“哼！你不让我管，本医仙倒偏要管上一管！”谢逸并不生气，反而露出神秘而得意的神色，小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本医仙可是长白山杏林谢氏的传人，家中世代行医，更有绝世医家宝典在身，你们让我帮忙的话，必定能够事半功倍，那个……否极泰来。”
“别胡说了，我们可不想没病被治出病来。”云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家学渊源，会连几头猪都治不好吗？你这笨医仙，到底有没有给人看过病啊？”
“这个……那个……当然……额，没有。”谢逸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小如蚊蝇，终于还是实话实说。
“还好没有，不然真的要出人命了……”云蔚轻声嘀咕。
谢逸看着三人有些欣慰的表情，十分窘迫，他立即高声补充道：“不过，本医仙将来必定会名扬天下，天下人慕名前来求医，那个……络绎不绝……草庐前排起长龙，交口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谢逸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沉浸在对未来的无边遐想中，而鄙夷的目光已经从客栈厅堂的各个方向射来。慕霏泠被茶水呛到，此刻正强忍笑意低声咳嗽着，云蔚更是干脆只顾低头品尝苗疆的美食，萧牧低头斟了酒递给谢逸：“谢兄弟，我敬你。”
“……什么……啊，陌溪兄不用客气，叫我‘君璧’便好。”谢逸这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悻悻住口。
几人一时无言，各自用饭。云蔚三人有要事在身，匆匆吃罢便欲告辞，怎料谢逸听说佟乌族长也是精通药理之人，定要前去见个高低，萧牧阻拦不住，四人便一同往佟乌的居所而来。
敲门之时，云蔚见谢逸正在研究房子侧面的蜡染布艺装饰，便偷偷对萧牧、慕霏泠说：“看到了吧，这人不是庸才是什么？等一下可千万不能让他跟我们一起去找百年茯苓，不然一定会惹出无尽麻烦的。……嗯，你们到时候可不能好心，一定要断然拒绝，我的话他是不会听的。”
萧牧方欲答话，门开了，佟老爹笑容满面站在门前：“几位来了，快里面请。”但是等到他看到跟在后面的谢逸之时，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他将萧牧三人让进屋内，自己堵在门口，不快道：“你来做什么？”
“我？本公子……额，佟老爹，小生听闻您也是医者，特来切磋……啊不，讨教。”谢逸担心自己被拦在门外，连忙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进来吧。”毕竟此人与萧牧三人同来，佟乌也不好太驳客人的面子。
房间虽然不大，但是整齐干净，窗前一盆山茶开着粉白色的硕大花朵，引得一只花斑凤蝶流连不去。佟老爹见到慕霏泠在花前驻足，笑道：“这花老头子不会摆弄，是小女闲来无事养着的。唉，你们快请坐。芭娅——你这只淘气的小百灵，别躲着啦，快来上茶！”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黑色升底绣花衣、平绣彩线百褶裙，绣着十六勾勾蚕袖花，头戴流苏髻簪银饰的少女托着茶盘从内室笑吟吟走出。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灵巧可爱，乍见生人却并无汉人女子的矜持，只是向众人含笑点头，将托盘放在了小桌上。
“你们、你们聊，我不打扰了。”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谢逸连忙摆手，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芭娅，你带谢公子到小花厅去吧。”佟老爹吩咐道，“喂，你这小子，可不许欺负我女儿！”
“这是什么话啊。本公子、本公子怎会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啊，不对……总之，你放心啦。”谢逸见那少女吃惊地望着他，连忙解释，不料却是越抹越黑，又惹得云蔚一阵嘲笑。
“好了，那个麻烦的公子哥总算走了，小老儿见三位气度不凡，想必万里迢迢来我苗疆必有要事，这就请说吧。”听谢逸脚步渐远，佟乌正色说道。
“多有叨扰，我们此行——”萧牧起身恭敬行礼，正欲说话，一旁慕霏泠轻声道：“陌溪，我来说吧……”
“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见教，小老儿洗耳恭听。”慕霏泠自有一种由内至外的清绝高华之气，佟乌不禁肃然起敬。
“我们听闻苗疆一带草木丰美，多产奇花异草，不知前辈您可曾听说过生长百年以上的茯苓？”慕霏泠语气有些急切，却不失礼数。
“这……几位寻找百年茯苓有何功用？”佟乌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不敢相瞒，只因家父宿疾缠身，故而万里求取，前辈若知晓一二，还请不吝赐教。”念及身在姑苏的老父，也不知这些时日可曾受病痛困扰，慕霏泠双眸有些湿润。萧牧心有所感，向她递来宽慰的一笑。
“既然如此……这……”佟乌打量着面前三人，见他们眸光清亮，举止从容，慕霏泠更是面含焦虑神色，绝非虚柔矫饰。恍惚间，年过半百的族长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岁月，也是这样坚定地站在父亲的病床前，告诉母亲自己一定要学成医术，医好父亲的顽疾。虽然最终天人永隔，但无论如何，尽过最大努力便也算没有遗憾……想到这里，他心中暗暗下了决心，“或许……总该给这些少年人些希望，让他们为了至亲之人去试一试。……也为乌月峒争取几分希望，延续些许安宁……”
“……你们随我来吧。”良久，苗族村寨的族长点点头，“或许，你们正是他的有缘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