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女子轻功很是不错,从二楼飘飘然落地后,趁着追赶之人还在楼上叫嚣,提起裙裾便向长街的另一头跑去。
只是她还没跑出几步远,就感觉手腕猛地一痛,竟然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人拿住了腕间穴道,她想要挣扎却觉得全身酸软无力,就连内力仿佛也被控制了一般。没奈何,她只有跟着那人发足狂奔,乌黑的长发在晨风中飘散飞扬着,一路跑出了敦煌城门,一直跑到城外一座土丘的背后,身边的人这才放手。
“你——”长距离飞速的奔跑过后,她双颊泛着潮红,喘息着转过身来,想要看看劫持自己,或者说救了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
谁知这一转身,她便愣在当场。黑衣,揽冥宫特有的服色,可是她却忘了逃跑,甚至不敢呼吸,目光再也离不开眼前的那张脸。
这是何等完美的面容!这样深锁而干净利落的眉、这样精致而黑白分明的眼,这样挺拔而轮廓清晰的鼻,这样轻抿而毫无弧度的唇,每一样都是巧夺天宫的杰作,却偏偏凑到了同一张脸上。
他的皮肤比玉石更白,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少见天日的苍白,却无损于他惊人的容貌,反而只是让她心中一阵阵抽紧的疼。尤其是他无喜无悲的眼眸下潜藏的一丝孤寂落寞,好像山巅背阴处那一点终年不化的白雪,触不到尘世的温度。看得她身心俱软,宁愿终生在他的眸中沉醉。
毫无来由的,她却执着地相信其中暗藏着的不是万年寒冰,而是火,不是柴堆上的大火,而是风中摇曳的一点烛火,执拗地跳跃着走向寂灭,却又顽强地想要用星火燎原之势留下一抹惊艳。一切的心念都浮现得如此自然,仿佛千年前就已经深深种在心底。这个男子,究竟是前世纠缠的姻缘,还是今生难舍的眷恋?
清晨明净的阳光就这样直直投射在他身上,他有些不适应似的微微移了移目光。阳光映着沙丘城池,有金色的尘埃在空中飞扬,跳着胡旋的舞蹈,他却是夜的颜色,破晓的夜,站在明与暗的交叠的间隙。
只要一眼,她就已经明白,明白了在这陌生残酷的地方倔强的挣扎,都是为了在一个初阳温暖的清晨与他相遇;只要一眼,她就已经放下,放下了末代公主所有夹杂着自卑与自傲的矜持,甘心成为一朵幽昙,只在暗夜中为他盛开。只要一眼,她就已经认定,认定她今生所有步履蹒跚的跋涉,都为寻找他那轮回千载却依然冰火交融的眸子,都为等待那灯火阑珊处的冷落回眸。
只要一眼,她——楼兰古国最美的小公主桫椤——便已经彻底沉沦!
她茫然地上前一步,抬起初雪般纯白的衣袖,想要触碰那样一双夹杂着苦痛的冰冷的眼眸,想要用自己指尖的温度温暖它们,抚慰它们。什么时候,她能永远远住进他的眸中,就像现在她雪精灵般的身姿映在他眸中一样……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才刚刚伸出的一瞬间,那一双眸子却悄然转动了方向,指尖与眼睑隔着一个暧昧的距离。“你——”苍彦被白衣少女那奇怪的眼神看得有些不知所措,默默转开了目光,他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指尖,向她伸出手去。
“给我。”声音清而冷,仿佛珠玉敲击。
他掌心传来无声的压迫,桫椤这才反应过来,玉颊微红,尴尬地收回手,轻轻压在自己胸前。
是啊,差点忘了,他也是来讨要“血弦月”的……可是又不一样,他此刻眼中完全没有贪婪,也没有对命令的一往无前,而是……焦急、痛苦、绝望!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难道也和自己一样,在和揽冥宫主交换着什么吗?其实……就是给了他又如何?就算留在自己手上,又能保得住多久?
想到这里,她抬起手向身后的小包袱摸去,便要取出那一柄断刀。然而在手指碰到刀柄的那一刻,父王垂死时那沾满血污的脸有在记忆深处浮现,她手指一颤,收了回来,眼神由恍惚变得澄澈。
后退了半步,她两手相握紧紧抱在胸前,摇头道:“……我不能。”
“你,不要逼我!”苍彦眉头紧皱,目光一下子变得锋利起来,有些不耐与狂乱。
“我……”桫椤被他的眼神吓得连连后退,逃也不是,等也不是,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沙丘上方喧哗大盛,追兵已经到了。
“走!”在她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眼前黑衣一闪,手掌被一只微凉却有力的手紧紧握住,苍彦带着她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与他掌心紧紧相贴,在黄沙中奔跑,桫椤心里一阵甜丝丝的安宁眷恋,天高地广,她的生命仿佛这才刚刚开始,还有好多幸福可以期待。她遥遥向远处的山脚下一指:“那边有山洞。”
追赶之人似乎轻功并不出众,始终与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跑了一阵,顺着沙丘滑了下去,眼前果然显现出一片凌乱的石岗,似乎是昔年精心雕琢的佛洞,而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好不凄凉,却也肃穆。
佛洞众多,少说也有上百个,再加上洞内大多相通,倒是绝佳的藏身之所。苍彦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一些,他并不怕身后那些功夫一般的乌合之众,然而当下拿到血弦月却是第一要务。
他拉着那白衣少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向内走了一段,直到再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脚步刚刚停下,忽然听到身边少女轻声道:“谢谢你。”
苍彦一愣,看了一眼少女含羞的面颊,转身,摇头:“我不为救你。”
“我知道,你是为了‘血弦月’,你也是揽冥宫的人。”少女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理解,有些落寞。
“也?”苍彦心中奇怪,她为什么会用了“也”这个字眼?
“嗯,追赶我的人也是揽冥宫的,是宫中的低辈弟子。”白衣少女取下头上的花环整理着,“我叫桫椤。”
“桫椤公主?”苍彦又是一惊,不禁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她。
桫椤公主,楼兰王幼女,而今唯一的楼兰遗民。
相传楼兰本是西边道上文明鼎盛的古国,然而却连年缺水,严重影响了百姓的生计。数百年前,当时的楼兰王在连年的水源枯竭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带领着国中的能人智者,外出去寻找新的水源。谁知这一去便是十年,当他们回到国中,这才发现曾经辉煌的国度已经湮没在风沙之中,仅余遗迹!
楼兰王悲痛之下,只得带着身边的臣民离开故国,四处流浪,几百年间受尽了辛酸屈辱。后来,他在揽冥宫中接受训练的时候,隐约听说末代楼兰王在流沙道中遇上了西域响马,男子全被被杀,女子为了保全名节,全部自尽在自家的丈夫、父亲身边,只有楼兰王的小公主桫椤被响马掳走,不知所踪。后来,在他被派往凌波阁的前夕,又听闻这小公主竟辗转来到揽冥宫中,只是他那时自顾不暇,并没有多去留心。
没想到会在这里、这样的时候见到。
“你为什么会到了这里?”苍彦只怕是宫中另有异变,忙问道。
“我是逃出来的。”桫椤将花冠扣入墨色的长发中,好似带上了最后的最贵和骄傲,她的声音轻而缓,说的无比自然,却也无比沉痛,“揽冥宫中叫做‘血弦月’的东西,本来就是我们楼兰王室代代相传的配刀。它本来只是一件做工精巧的宝物,是王室的象征,却在楼兰灭亡的时候失落了。后来,又过了好几百年,它再出现的时候就成了揽冥宫的至宝,而且刀身上还多出了好多奇怪的符号,满是凶煞之气。”她抬起含泪的眼眸望着他,“我不想要那传说中的至高武功,只是想拿回属于我们楼兰的东西,难道这也不行吗?”
在她凝泪双眸的注视下,苍彦一时无言以对。她一定是也和自己一样,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进入了揽冥宫,现在一定是再也忍受不住那里的黑暗与绝望,才会不顾一切的想要逃走,这“血弦月”或许是她唯一的牵挂。面对这样纯白如雪精灵一般的少女,他竟然有些不忍心下手去抢夺本来就属于她的东西。可是他也明白:不能放手,决不能容忍自己在成全他人之时放手自己最后的牵挂,这绝不是他的个性!所以,他只是犹豫了一个瞬息,又决然道:“如果我不能在两天之内带着它回到宫中,我的母亲和妹妹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