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一个人都跑得不见踪影,苍彦的目光这才缓缓从前方垂落下来,落到地面之时已经少了些冰冷,却多了些茫然。他手指一松,断刀再一次落到地上。
从始至终,桫椤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凝视着他的冷酷,也穿透这冷漠,凝视着他潜藏在冷漠背后的哀伤。此刻,她注视着他的目光更加温柔,满含伤痛中的怜惜,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抹苦涩的笑意凝在唇间。
从见到他开始,他就是这般冷漠,眉头好似永远是皱着的,唇间也从来没有一丝笑容的弧度。这样冷漠的伪装,在没有遇到他之前,他到底用了多少年了?只是……这伪装是给别人看的吗?不是的啊,这伪装是他给自己看的!只有心里认定了那个绝情的自己,那个冷酷残忍的自己,才能活下去,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如果真的看清了自己,那又怎么能通过宫中那一道道非人的试炼呢?又怎么能坚持着走到现在而不崩溃呢?不过……既然你选择了这样的自己,那么请允许我陪你一起走下去。不问缘由,不计后果,是对是错都随它去。
她深吸一口气,原本惨白的脸色泛起了淡淡的潮红。望着茫然向揽冥宫方向走去的苍彦,她猛地一咬牙跑上前去,拦住了他的去路,然后抬起眼眸,直视着那冷峻如寒星般的眸子,声音坚定而执着。
“带我回去。”
“你说什么?”苍彦一愣,停下了脚步,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随即抬手拨开了她拦在面前的手臂,疲惫地摇摇头,“带着‘血弦月’走吧……我保护不了你,因为我要和我的家人死在一起。”
“我知道!”桫椤从地上捡起断刀,再一次追了上去,把刀塞到他手上。她腕间的银铃叮当作响,整个人都好像是沙漠中淙淙流过的一股甘冽的清泉,这“清泉”再一次拦住了苍彦的去路。
“我想过了,宫主绝对不可能在证据不够确凿的时候就改变原有的计划!既然说你背叛宫主只是传闻,而我还有刚才那些人,我们是顺着另外一条线索找到这里的,既然我们也还没有把‘血弦月’带回宫,那么依着宫主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放弃了你这条线索的!”桫椤连珠炮似的说了这许多,见他没有愤怒地将自己推到一边扬长而去,这才放下心来,喘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怯怯地看着他,柔声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还有时间救出……伯母她们。你可以把我抓回宫去,这样,宫主一高兴,说不定就不追究那个暗线的事……”
“你——”苍彦空洞的眼神中这时才现出一些神采,垂下视线,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少女。不再是看着先他一步抢走“血弦月”的人的眼神,也不再是看着楼兰末代小公主的眼神,而只是看着她的眼神,看着桫椤。
在他那清冷目光的注视下,桫椤粉面含羞地低下了头,好像是在不胜娇怯地躲避,眼角的余光却欲拒还迎。终于,所有的不安和羞怯都渐渐褪去,她唇边氤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来,迎上他冰雪般的目光。
这一眼,她许尽了一生。不去探寻他目光中的含义,只是告诉他她的决定。
“我想过了。”她尽量使自己的脸上写满笑意,清澈的眼眸中却早已有泪花闪动,“我逃不了的。如果宫主下定了决心要抓我回去,我无论如何都逃不了的!那不如,被你抓回去啊,起码比刚才那些粗鲁的家伙要好,嘻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也许很久,在她觉得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时候,面前雕像般一动不动的黑衣男子终于移开了眼眸,转身,当先向着敦煌城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否是幻觉,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桫椤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语,夹杂在旷野的风声中,那样飘忽不定,却又重于千钧。
那个声音似乎是——“谢谢。”
他那样孤傲冷峻的人,会对别人说“谢谢”吗?她迟疑了一瞬,终于笑了,眼眶中的泪水却再也包藏不住,在雪白的面颊上肆意流淌。
“该是我谢谢你啊,谢谢你的转身让我可以尽情哭泣,最后一次哭泣!”
红日,黄沙,古道,城垣,天地如此辽阔,可是为什么此刻我……如此悲伤……过去的岁月,好像都随着这汹涌的泪水流走了、散尽了,心里眼里都只剩下一个他。父王,对不起,女儿终究要让你失望了……不,是我不配,不配做您的女儿,不配做楼兰的公主!
骄阳渐渐升上中天,日光薄薄地打在沙粒上,镀在她的眉目间,衣裙上,晒干了纵横的泪痕。桫椤流尽了胸臆中最后一丝悲戚,抬头,望见了那在骄阳下一步步向她走来的苍彦,和他身边的两匹健壮马儿。他的身影是如此的孤寂落寞,却又坚定得好似出鞘的利剑,无论怎样的风霜都无法磨灭那一抹冷光。她别过头,聆听着心跳的声音,感到心的荒原中好像有一朵小花悄然绽放,瑟缩着望着陌生的世界,那样从苍茫之中渐渐升腾而出的温暖,终于一分分地将有些麻木而残破的心层层包裹,将恐惧和软弱藏在记忆深处。
最后一次回眸,桫椤望向身后的残破佛洞,仿佛想要记住这这个令她命运陡然转折的地方。破碎的佛陀依然浅笑着,不知是赞许还是其他什么,目光顺着粗糙的洞窟向下滑落,她忽然神色猛地一变,踉跄着后退两步,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
泪眼婆娑中,“血弦月”留在地上的两片印痕竟然缓缓重合,现出熟悉的文字,楼兰古国的文字!
“怎么了?”苍彦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
“把……把‘血弦月’给我……快……”她目光不动,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伸出手去。
苍彦微一犹豫,将断刀递到了她手上。
桫椤抱着那半截断刀快步走上前去,跪坐在地上,将手中的刀面缓缓贴近其中一片印痕,郑重地按了下去。她压着断刀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抬起刀来。
相隔数十丈远,苍彦就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急促,纷乱,强自压抑着心中激烈的心绪。他走上前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面,地上依旧是凌乱的印痕相互交叠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正在暗自疑惑,跪坐在地上的白衣少女却缓缓地出声了,颤抖而有些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
“修……罗……灭……世……枪……!”
“修罗……灭世……?”苍彦猛地一惊,指着地面上纵横的印痕,“就是这些符号的意思?”
“嗯。”桫椤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这是古楼兰的文字,从来只在楼兰王室中流传。刀的正面和背面各用阳文刻上了一些笔画,单独看什么都不是,只有印合在一起,才会出现完整的意思。”
“原来……如此。”苍彦接过她手中递过来的刀,摩挲着,冰冷的语调中也夹杂着一丝震惊与叹息。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