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河下游是一片广阔的雪原,水流渐缓,蜿蜒在孤寂的雪松之间,好似少女的雪绉罗裙上一弯流转的青色丝带。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倒和寻常河流没有太大分别,虽然沉寂,却并不显得死寂。唯独这上游水势浩大,加之从万仞绝壁之间倾泻而出,人迹罕至,飞鸟无踪,不知揽冥宫哪位创始者选址于此,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沿着揽冥宫入口的渡河处顺流而下,不过半里的半山腰上,突兀地立着一块大石,湍急的水流狠狠撞在石头上,立即便转了方向,减慢速度向山脚下流去了。久而久之,那大石被磨得光滑圆润,旁边更是被流水冲击出一个小小平台,三丈见方,被河水洗得无冰无雪,是这茫茫一色的白中唯一的一点黑。
水声滔滔,一浪浪拍在小平台上,一弯冰月勾着雪峰,在几乎冻结的空气中摇摇晃晃,映照着幽夜中的小平台,明明暗暗地勾勒出平台上两个人影的轮廓。
正是苍彦与桫椤!木舟倾覆,他们顺水而下,被浪花推到了这里。索性水流湍急,河中没有暗礁碎石的羁绊,是以两人虽然昏厥,倒是万幸没有受伤。
湿滑的石面上,苍彦手指微微一动,当先醒转。睁开眼睛,恍惚间只见到一片苍茫的白色,漆黑的天幕仿佛一块黑宝石,镶嵌在雪白的玉璧上,中间依稀雕镂着一钩残月,数点星光,是琢玉大师呕心沥血的杰作。
神智渐渐清明,他顾不得周身的疼痛,当先翻身而起,环顾四周。小平台上三面绝壁,一面是奔涌倾泻的河水,要想离开谈何容易?转过身去,只见桫椤依然昏迷不醒,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出一小片阴影,散乱的发丝占着晶莹的水珠,苍白而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脸颊边,纤眉略略皱起,单薄纤弱好似从画中走出。
“你……快醒醒!”苍彦不会把脉,见她昏迷不醒暗自着急,半跪下来轻轻推动她的肩头。
石面冰凉,躺得久了寒气入体,只怕会患上风寒。他正在暗自着急,只听桫椤一声嘤咛,紧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这是……”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腰间却猛地一阵疼痛,不禁叫出声来,“哎呦——”
“怎么了?”苍彦一惊,伸手托在她腰间。隔着一层浸湿的白纱,触到温软的肌肤,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白昙花的幽香,他的心跳猛地快了两分,想要放手又怕她有个闪失,讪讪地不知如何是好。
“没……没事。”桫椤见他尴尬神色反而心中一暖,身上的疼痛也减了几分,她勉强笑了一下,在他的搀扶下挣扎起身,略略扫了一眼四周,担忧道,“我们……要怎么离开呢?”
苍彦却不看她,望着平台深处的阴影,忽然答非所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刚刚寂河上的那个船夫,他听到我们的船票是‘血弦月’上的武学后,问的竟然不是‘血弦月’的秘密究竟何在,而是我是否习得了上面的武学!”
“你的意思是?”经他一说,桫椤也隐隐约约感到有什么不对。
“是他故意翻船,引我们到这里来的!”苍彦的声音猛地提高了一分,“他这是要救我!这里一定另有通路!”
他不等桫椤反应过来,当先向着平台深处走去。果然,尽头处压着一块大石,搬开后竟是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不知有多深。洞口边的干燥处盘卷着一团粗麻绳索,竟然连深入的洞中的工具都已经备好。
苍彦一言不发,将绳索拴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牢牢打了个结,另一头垂入洞中,头也不回向桫椤道:“我扯动三下绳子,你便下来。”说完,不待桫椤答应,纵身跳入了幽深的洞中。
“等等!”桫椤来不及阻止,苍彦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心中又急又怨,不禁俯下身子,直愣愣望着漆黑的洞口。幽深洞穴里没有一丝光,也不知是通向什么地方,看得久了有些头晕。不知道下面会不会有厉害的机关陷阱,更加糟糕的是,他竟然如此轻易相信了那个船夫,简直不像一个揽冥宫培养出来的精英杀手!她这般胡思乱想着,短短一刻,时光流转竟然长得仿佛一年,就在她再也等不下去,打算朝着洞内喊话的时候,绳索终于动了,颤巍巍的,一下、两下、三下。
想也不想,桫椤抓着绳索滑入了黑黢黢的洞穴。冷气从脚底溢上来,一下子流遍全身,是揽冥宫内特有的气息。她冻得牙关打颤,连忙运起体内真气驱赶寒气,双足频繁地点在洞壁上,缓解着下坠之势。不多时绳索用尽,她一松手,轻轻巧巧落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这边。”黑暗中听到苍彦低声呼唤,她顺着声音来处摸索着往前走,转过一个弯约莫走了十来步的距离,忽然间眼前一亮,竟然来到了一个密闭的小冰室中。
“这……”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乍一眼看到冰室内的样子,桫椤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是用剑锋在冰面上刻画的文字和符号,密密麻麻,凌乱纷杂,都是一人的手笔。笔迹时而工整,时而癫狂,每一笔都深深刻在坚硬的冰面之中,粗糙地泛着白色,足见功力之深厚。有少部分内容是武功招式一类,倒也依稀可以分辨,更多的则像是木工铁匠所绘的器物图样,旁边标着符号与数字,不知是做什么用处。角落里,散落着沙盘规矩、木料石料,将小小冰室弄得杂乱不堪。从不知什么地方还隐约传来嘈杂的呵斥声、哭叫声、泼水声,不像是清修练功之所,倒更像是鲁班、偃师的工房。
苍彦一言不发,点燃了四角的烛台,仔细寻找着出路。他凝神倾听者声音的方向,突然在冰室中央半蹲下来,抬起手,轻轻叩击在地面上,一分分摸索着缝隙。听声音,地面下方应该就是揽冥宫内部,然而这里毕竟是揽冥宫,是武林中最黑暗诡异,最严苛的揽冥宫,而不是以仁义著称,地牢多年不用不修的凌波阁。揽冥宫主绝不会将一丝一毫的纰漏留给潜在的敌人!故而,脚下的地面虽然不厚,却坚硬异常,就是一只蚂蚁都爬不进去!
不可能的!如果这里有的只有凌乱的刻画,那个被唤作“廖先生”的船夫为何要把他们送来?将他们掀入水中到时候,他那恶作剧般的诡异笑容究竟在暗示着什么?苍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急急思索着,站起身,目光再转,一分分扫过冰室的每一处,不放过一粒尘埃。
忽然间,他的目光凝注在背光处一个蛛网尘封的角落,气息猛地一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把铁枪,一把锈迹斑驳的铁枪。
这原本也许是一柄锋利的神兵,也许曾经伴着一个身披银甲的将军立马残阳,痛饮胡虏之血,也许曾在月下、篝火旁舞出一片妖异的银光,也许曾在镂金错彩的皇家宫殿中,接受帝王的爱抚,群臣瞻仰的目光……然而现在,它静静地躺在山腹中,躺在杂乱的冰室之内,简陋的铁架上,一任暗红色的铁锈肆意爬满身躯,一任蜘蛛网勾连着枪尖和屋角,却只能追昔、只能在梦中重现昔日的荣华。
英雄末路,鸟尽弓藏,然而谁能肯定它不是在等待一个新的时机呢?静静蛰伏着,等待一个同样不甘的灵魂将它唤醒,然后——不出则已,一出惊世,千军辟易,万邦臣服!
苍彦一步步向它走去,内息在体内翻涌着,胸臆间似有烈焰在熊熊燃烧,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又似乎他与这锈迹斑驳的铁枪本来就该在一处。黑桦木的枪杆,精钢淬银的枪头,还有黑曜石雕成的苍鹰啸天图样,每一处都熟稔于心,都与他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他伸出的手指终于握到了枪杆上,五指合拢,额头贴在苍鹰舒展的翅膀上,合眼,记忆与幻象交叠着,满目的血红。是火光与浓烟中被洗劫一空的村子,是修罗场中没日没夜的残杀,是敦煌城外那个被洞穿的人垂死的惊愕,还有许许多多,见过的,没见过的,一层层涌现,带着几近疯狂的快意。
突然间,一声惊叫将他从层层叠叠的幻象中惊醒,娇柔中带着嘶哑的哭腔,他猛地一个机灵,冷汗涔涔而落。
“娘——”梦魂中一次次浮现的声音真的响彻在耳边了,满是惊惧,令他肝肠寸断。那是暖暖!是他最牵挂的幼妹,是那个懂事得让人心疼,令他每每想起都会会心一笑的暖暖啊!那群畜生!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对母亲做了什么?!
手指猛一用力,铁枪应声而起,黑衣少年的眸中闪烁着吞蚀一切的毁灭之光!
暖暖,不要怕,哥哥这就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