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屡次浮现的漫天血色,再一次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身上,没有如少年时那般令人难以忍受,反倒是分外熟悉与亲切。
苍彦知道,那是与自己一样的血。
可是他来不及悲伤,甚至没有丝毫的愤怒或者悲哀,他没有去看痛昏过去的妹妹惨白的脸,而是双手镇定地封闭她左腿的穴道、取出伤药止血、包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唯有双眸中那跳跃燃烧的火焰,在预示着杀戮与毁灭。
桫椤眼眸中噙着泪花,静静看着他施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话、没有动,她知道这是他命中的劫数,她只有静静陪伴着他,与他一起度过最难熬的日子,而无权去干涉分毫。
可是当她看到苍彦安顿好妹妹,提枪径直向囚室门口走去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
“等等!你要到哪里去?”
她惊惶出声,却见他转过身来,如疯魔般望着她,然后突然笑出声来。
笑声愈发放肆,他仰头望向低矮的屋顶,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语。
“哈哈!你看……原来我不顾一切逃出凌波阁,一路上所有的的寻觅和努力,都是为了让我来得及回到这里,然后,亲手杀死我自己的母亲!亲手砍断妹妹的脚!哈哈哈哈!我不是来救她们的,是来杀她们的!哈哈!好一个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你别这样……”桫椤连连退后,“快醒醒,修罗灭世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它会连你一起毁灭的!想想看,你还有妹妹啊!”
“妹妹……”听到这个词,苍彦眼中的怒火平息了一瞬,神智也清明了一些。
“帮我照顾她。如果有人闯进来,就用那个家伙做人质。”他抬手一指昏迷中的钧天宫主,“拜托你。”
他收回目光,闪烁着锐芒的枪尖直指揽冥宫深处。
“这样的世道,如果不能在我手里改变,那就让它在我手里毁灭!”
当修罗灭世枪法以毁灭之名重现世间的时候,当揽冥宫的力量格局一夕之间改变的时候,幽冥主殿内,一如往常般死寂。
九颗硕大无匹的夜明珠错落镶嵌在穹顶之上,以天之九野为名,亦象征揽冥宫主座下九宫:中央钧天宫、东方苍天宫、东北变天宫、北方玄天宫、西北幽天宫、西方颢天宫、西南朱天宫、南方炎天宫、东南阳天宫。
同时,它们也象征着揽冥宫主凌越其上的权威,显示着他将天下纳入彀中的野心。
打斗声渐渐从殿外传来。这时候,除了钧天宫外,其余八宫的宫主已经听到消息,赶来等候在大殿两侧,然而,紫晶宝座上的那个人,依然没有动。
如果单凭外表,实在很难看出这就是数十年来足不出户、却搅得武林一片腥风血雨的揽冥宫冥主。他的容貌并不出众,甚至细看起来有些苍老,眼神也不像绝顶高手那样神光内敛,而是显出浑浊的颜色。纯黑色的鹤氅材质倒是极品,却没有丝毫的纹饰,与暗紫色的宝座融为一体。
此时,他膝上静静躺着那终于凑齐的两段“血弦月”残刀,他看着断刀的目光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它们与自己毫无关系。
但是,如果有人因此便轻视了他的威能,那就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十六年前骊山一战,是这位揽冥宫主唯一一次离开祁连山,但也就是在那一次,他先以一口无名铁剑挫败天下英豪,后与当时的武林盟主萧问大战千招不分胜负。那一夜,两人一直打入骊山深处,第二天黎明,萧盟主独自一人出山,告诉焦急等待结果的众人,揽冥宫主有生之年不会再踏入中原半步。但也就是在那一天,萧盟主与结拜的义弟廖天一反目,廖天一愤然投靠揽冥宫而去,中原武林本以为他会借揽冥宫之力大举报复萧盟主,谁知此人竟彻底销声匿迹,不知死活。
从那以后,中原武林对这个他们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神秘的揽冥宫主愈发忌惮,直到这次揽冥宫大举扰乱中原门派,更加印证了众人的猜想。倒也不是因为此人武功高到不可思议,而是他善于谋定而后动,将所有可能出现的、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纳入计划之中,处事沉稳迅捷而手段毒辣。中原武林自萧问去世后群龙无首,唯一可与揽冥宫抗衡的凌波阁,又因为慕老阁主行事太过仁义,而在于揽冥宫的抗衡中束手束脚,难以施展。
现在,这个令中原武林谈之色变的揽冥宫主,正如石雕一般在宝座上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声都无法听到。
轰隆一声巨响,幽冥主殿大门轰然倒塌,苍彦倒提着泣血长枪,出现在大殿门口。
逼人的杀意扑面而来,血腥味在幽深的山腹宫殿中显得愈发浓重。被苍彦血红的双眸扫过,素来艺高胆大的八宫宫主心中也泛起一阵寒意,手指纷纷搭上了自家的武器。
在众人的注视中,苍彦握着枪,一步步向宝座上的那个人逼近。
滴血的枪尖如催命的更漏,在空寂的大殿中回响。八宫宫主紧张地看着他向宝座走去,明知眼前的这个少年功力尚浅,今日以寡敌众绝无胜算,心底却不由得丝毫不敢怠慢。
他们似乎是没有想到自己心底里竟然对这少年有所忌惮,有些城府不深的宫主已经暗暗露出了自嘲的笑意,可是渐渐的,他们心中的自嘲都化作了对苍彦的惊讶。
因为每个人都渐渐发现,这个少年有着一种与修罗灭世枪暗合的气质,那是一种高贵与黑暗合一的气质,是善与恶纠缠着、交叠着所爆发的巨大力量,是在痛苦和扭曲中不断寻求突破的强大灵魂。在他的握持下,枪柄上乌光流转,枪头的苍鹰振翅欲飞,枪与人似乎已经融为一体。
如果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不过可惜,他已经活不过今日了。
因为他已经走到了宝座五丈之内,他们必须出手了。
“停步!”一个满身横肉的精壮汉子站了出来,手中的板斧架住了苍彦的长枪。
“不可再近前!”
这是西方颢天宫主刘奎,此人力大无穷,一口板斧使得出神入化,有万夫不当之勇。在众位宫主之中,也数他个性最为粗暴,所以当其他人还在观望,他已经最先站了出来,拦住了苍彦的去路。
“那你便试试看,拦不拦得下我!”苍彦运起内力,瞬间长枪板斧间火星迸发。
刘奎心中暗暗诧异:若比武功招式,他还当真不敢托大,可是若和这小子比内力,他可以说是稳占上风。没想到这小子看似聪明,竟然不知扬长避短,这一上手就比拼内力的打法,分明是不顾性命也要立马叛出高下!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长枪上传来的内力确实不算深厚,但是却十分诡异,其中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压力,将自己的力量堵在兵刃之内,再也难前进一分半分。前方的力量无法宣泄,体内的力量却控制不住地源源而出。不多时,刘奎便大汗淋漓,气如牛喘,脚下地砖也被踏出了裂缝。
“奇怪、奇怪,当真奇怪!”刘奎气喘吁吁地打量着苍彦,“你小子从哪里……学来这么一套……怪功夫?”
“还不认输吗?”苍彦手上加劲,脸色却比平日更加苍白。他初次使用这血弦月上的武功,再加上一路上突破冲冲防御到达这里,体力消耗不少,这时虽然占了上风,也感到头痛欲裂,有些力不从心。
更何况,高台宝座上的那个人还没有动,凭什么他可以如此安然地俯视!
苍彦心中的愤恨一瞬间提至顶点,他早已将从前慕阁主教的什么宁心静气、守内虚外的内功法诀抛到九霄云外,骤然将内力提到十成,打算立即便与这倔强的颢天宫主判个输赢。
刘奎执掌颢天宫多年,江湖经验老道,见苍彦神色不对,早已暗自戒备。他一见苍彦发力,连忙也用出全力,想要一雪刚才落于下风的耻辱,在众人前挣回脸面。
四周烈风激荡,眼见得两人便要立即判出生死,忽然间殿内空气一窒,长枪板斧骤然分开!
刘奎长嘘一口气,放下兵刃,俯身叩拜。
“冥主。”